第四十九章 你們從哪裏來/小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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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舷窗外是無盡的虛空,最近的星星看上去也不過隻有一粒塵埃大小,極遠處有團模糊的星雲,散發出冷漠的黯淡紅光,就像一隻疲憊不堪卻仍然不懷好意的眼睛,在暗中窺探著我們的行蹤。
    我站在飛船中央控製室的舷窗前,凝視著窗外那比黑夜還要黑一萬倍的虛空,那個遍布草海的小小星球、那個我們一手打造的短暫新世界、那個曾經屬於我們自己的家園,包括整個星係,都已被拋在身後很遠的地方,正加速離我們遠去。
    一顆小行星的墜落會燃燼整片草海,三顆小行星墜落會粉碎整個星球,這些都在它的預料之中。在看過那些壁畫1之後,我也曾朦朦朧朧地想到過這一結局,隻是沒想到它們來的這麽快,快到不允許我們把城池建立起來,隻來得及搭起一個小小的圓環樂園2。在那三顆小行星掉下來之前,它把推進器加載在我們的飛船上3,我們離開了,它決定留下來,它說它已厭倦了繼續流亡,它要在那裏等它4,這或許是唯一一次能無限接近它的機會……
    是的,它為自己選擇了歸宿,而我們的流亡才剛剛開始,從出發到現在,我們走了5光年,距離我們的目的地,還有130光年。
    出發後沒多久,絕大部分采礦人和他們的家人都已經進入封存狀態,隻有很少一部分留下來,協助拉哈爾維護飛船的運行。現在他正站在我身後,一起觀望著舷窗外的虛空。
    “你說,它有可能會活下來嗎?”
    “我不知道,主人”,拉哈爾輕聲回答,“根據後來的計算,墜落在草海上的那三顆小行星,質量之和接近我們那個星球的十分之一。它們能粉碎一切。”
    是的,我知道這絕無可能。死亡對它來說不算什麽,長久的質疑卻始終找不到答案,這對它才是最大的折磨,這句話是它說的,它寧願選擇死亡來見證答案。
    “我後來仔細分析了當時的爆炸畫麵,沒有發現一顆稍大一點的物體”,拉哈爾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他的結論,“所以,它既有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我知道,我知道……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慢吐出來……隨著這個動作,我身上的灰綠色長裙出現了輕微的起伏。這很可笑,因為長裙下麵什麽都沒有,我隻是一個沒有實體的存在,這是它告訴我的。
    “它是個英雄。”
    “主人,在它給我們上過的課中,並不讚同‘英雄’這個詞。”拉哈爾的聲音仍然很恭敬,“它說過,英雄不過隻是在恰當的時候戰勝了自己。忘記‘英雄’,做我們必須要做的事,這樣我們每個人都能成為自己的英雄。”
    沒那麽簡單。我想告訴他,沒那麽簡單,但我隻是側身看著他,他肅立在我身後不遠處,微低著頭,可即便這樣,他仍然顯得十分高大。要不是那灰綠色的皮膚和樹葉般的頭發,他看上去就和地球上十七、八歲的強壯少年沒有什麽兩樣。驀然之間,有幅畫麵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我轉回視線,“飛船還有多少資源?”
    “從出發到現在,我們耗費了資源儲備的13%。”他遲疑了一下,“可是我們的目的地還非常遙遠,我擔心飛船上儲備的能量不足以支撐。”
    “你有什麽建議嗎?”
    “主人,希望你能批準我們探索下一個最有可能蘊藏原礦石的星係。”
    我有些好奇,“你知道哪些星球上可能蘊藏原礦石?”
    “是的,主人,飛船上有專用探測儀,可以分析每一個星球發出的光譜,判斷它是否蘊藏原礦石,準確度達到59%。”
    準確度不算高。他抬頭看著我,“為了探索需要,還要請你批準重啟50個采礦人,這是最低限度的人數要求。”
    飛船降落和再次起飛都會耗費大量資源,重啟采礦人同樣如此,我有點拿不定主意,習慣性地仰望著飛船的頂部,卻突然想起它已經不在了。現在我是“主人”,必須由我來做出決定。
    “我批準你的建議”,沉吟片刻,我又說,“另外,等到了那些星係附近,再重啟采礦人。”
    他欲言又止,最後微微低下頭,“收到!”
    回家的這條路並不是一條筆直的直線,我們的飛船就像打水漂一樣,在宇宙中劃出了一段又一段精準的圓弧。拉哈爾之前解釋過,這樣做能夠充分利用大小不一的引力場,不僅節約資源,還能極大縮短旅行時間。他的解釋中夾雜著許多艱深拗口的專業詞匯,聽上去非常複雜。
    我寧願按自己的方式來理解,比如,宇宙就是一座大池塘,我們飛船落腳的引力場就像一片片散落其中的荷葉,如果飛船能準確掌握好起跳和落地的角度與速度,我們就能像青蛙一樣從荷葉上輕鬆躍過整座池塘。當我把這個比喻告訴他之後,他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沒錯,盡管在拉哈爾的知識庫裏有池塘、荷葉、青蛙這些概念和與之對應的涵義,但他畢竟沒有親眼見過,很難在短時間內把這三者聯係到一起。之前在草海上,它幾乎把已知宇宙內的所有事物都傾囊相授給孩子們,但知道了並不見得就明白了,他們必須要親身經曆過之後才能心領神會。所有生命感知宇宙的方式,其實都應該是這樣的。
    雨過初晴,池塘裏水汽氤氳,一隻碧綠的青蛙“呱呱”叫著,從一片荷葉落到另一片上,回頭望去,水麵上漾起細微的漣漪……這樣的景色,我也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了。
    拉哈爾很謹慎,我們一直保持在荷葉的邊緣部分漂移,小心避開了中間位置部分,同時盡量隱蔽自身發出的輻射信號。從草海星球出發以來所處的這片宇宙,白星人以前從未來探索過,這裏有沒有原礦石、有沒有其他高級生命和文明?我們對此一無所知。如它所說,身體之外的世界沒有美,隻有無處不在的惡意與潛藏的危機,盡管我始終難以相信這種說法,但是對未知世界保持最大限度的敬畏同樣是必要的。
    時間成了我們旅程中最不可捉摸的東西。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在虛無的宇宙中,跳躍過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的引力場,經常會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並不是我們的飛船在主動選擇跳躍路線,而是有隻看不見的手把它像一枚石子似的隨意拋向池塘,任由它在水麵上跌宕起伏。而且,身處在飛船中的我們,每次跳躍時都像被拋入了一段虛無之中,舷窗外的一切都極不真實,處處寂靜一片,飛船裏的計時設備也莫名其妙地停止了。或許一次跳躍不過幾分鍾,或許是好幾天,但我們一無所知,如同夢遊一般。當時間停止流動時,我都會懷疑這一切是否真實存在,跳躍的過程中我們不僅失去了時間,同時也失去了自我。
    按照拉哈爾的解釋,時間是由引力場決定的,不同的引力場都有不同的時間,我們從一個引力場跳躍到另一個,所處的時空都在不停轉換,因此,飛船內的計時設備停止是很正常的。他的這些話聽上去玄之又玄,但是我注意到一個事實,飛船內的資源儲備量一直在穩定的減少,它絲毫不受引力場改變的影響,既不會突然多出一個量度,也不會停止不變。它成為獨立於我們所有存在之外的存在。能量守恒,付出多少就會得到多少,看來這才是永恒不變的宇宙基本真理,哪怕你處在莫名其妙的時空也同樣如此。一想到這裏我就有些擔憂,按照這樣的方式,如果我們能有幸抵達地球,那裏的時間又會流逝多久呢?那些曾經熟悉的人和事,會不會已經完全改變了模樣?
    所以剩餘資源儲備量成了我們唯一可靠的計時方式。我們的飛船大概每消耗1%的資源,就會跨越0.38光年,即便按照模糊的時間,這也是一個非常驚人的速度,已經遠遠超越了光速。我還記得中學的物理課上曾經學過,光速是宇宙內的終極速度,任何有質量的物體都不能超越光速,否則就會陷入不可預知的時空混亂之中。現在看到,速度不僅能改變時間,時間同樣會改變速度。也就是說,我們與地球之間的距離盡管如此遙遠,但是以我們的運動方式,抵達終點的時間應該不會過於漫長,當然,前提是我們擁有足夠的資源。
    資源儲備量還剩下61%時,飛船上的探測儀終於捕捉到了一抹遙遠的光譜信號,顯示附近一個星係中很有可能蘊藏著原礦石。這個星係並不在我們的預定路線上,跳躍過去要消耗不少時間,我決定過去碰碰運氣。
    飛船跳躍到了這個未知星係引力場的邊緣並在那裏停下來,這是一個很常見的圓盤狀星係,中心密集,外部疏散,期間彌漫著稀薄的星雲,整體呈現出非常迷人的藍綠色,那抹象征著原礦石的光譜信號,就是從離我們最近的一顆行星上折射出來的。它孤零零地飄蕩在星係的外圍,看上去相當不合群。
    拉哈爾緊張地操縱著飛船上的各種探測設備,輪番對這個未知星係進行掃描,過了好一陣,他才報告說,在可探測的極限範圍內,這個星係沒有生命存在的痕跡,也就是說,“可以判定它是安全的”。我點點頭,示意飛船前進。
    我們以極慢的速度、一點一點地接近那顆行星,從遠處的一個光點,再到逐漸變大的發光圓球,當它占據了飛船舷窗外的整個視野時,眼前幾乎是一片毫無差別的雪白,我疑惑地看了眼拉哈爾,“是的,主人”,他有些不安地說,“這是一顆冰球。而且,蘊藏原礦石的概率非常高。”
    “重啟那些采礦人吧。”
    “遵命。”
    這並不是一顆表麵平坦到完全光滑的冰球,再近一點時就會發現,它雪白的表麵同樣有斑駁的暗影,隻不過顏**分太過微弱實在難以辨別,那是一道道冰山在冰原上投下的影子,之所以不太明顯,是因為這顆冰球遠離星係中心,周圍等距離分布著三顆小型恒星,就像手術室的無影燈一樣把它無差別地照亮了。它被那三顆已進入生命末期的恒星束縛在引力中心,被它們帶著圍繞著遙遠的星係中心緩慢地逆時針運動,三顆恒星呈“品”字型分布,中心位置固定住一顆行星,後者居然沒有被前者吞噬或者拉扯撕裂,這實在是一種非常罕見的天體結構,以至於拉哈爾都頻頻稱奇。
    飛船降落到低軌道,又繞著冰球飛了一圈,探測儀終端顯示屏上的曲線徒然增高,這意味著下麵原礦石的儲量非常豐富。再次確認沒有任何危險後,我們緩緩降落到地麵。
    降落的地方是一片極大地冰原,背靠著一座圓錐型的雪山。雪山的表麵非常光滑,冰原也極其平整,就像一麵雪白的鏡子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表麵還有很多劃痕——粗直線、細直線、虛線、正方形、圓形和正三角形,這些劃痕組合成奇怪的巨大圖案,隨著鏡麵一起伸向遠方。線條顏色非常淺,難怪之前在空中時沒有發現。
    “看上去像是某種古老的航標”,拉哈爾認真地查看著那些圖案,有點不太確定地說。
    “指引什麽呢?”我問。
    “不清楚,或許是像我們這樣的飛船吧。”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想起了草海星球上的石室和那些壁畫5,難道說這個陌生星球也發生過類似的悲劇嗎?
    “請放心,主人,即使這些圖案是某種航標,那也是很遙遠之前的事了。現在這裏很安全。”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出飛船了。
    我輕輕點了點頭,“盡量小心些,我們畢竟處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
    拉哈爾很穩重,但在我的眼中,他畢竟還是個大孩子,對於宇宙中未知的一切,他的好奇心理遠遠大過戒備。我多少能理解,男孩天生就渴望榮耀,無論他誕生在宇宙中哪一個角落,這一點都是共同的,親自發現並探索一整片未知的宇宙,這對他實在是太具有吸引力了,我暗自有些慶幸,還好,他現在想到的隻是“探索”,還沒有想到征服。
    他帶著二十五名采礦人走出飛船,每個人都攜帶著武器,我在飛船頂部的中央控製大廳注視著他們。他們在冰原上行進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就成了視野中的小黑點。實時圖像傳送回大廳內,畫麵中是一望無際的雪白,遠處稀疏排列著幾座圓錐形的雪山,樣子和我們背後的這座一模一樣。
    “主人,外麵很冷,接近絕對零度,但是沒有風,還好,溫度還沒有影響到我們的行動。這片冰原實在是太大了,大的好像沒有邊界……”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是興奮,我不由得笑了笑,“不是還有兩顆太陽照著你們嗎?”
    “這裏的太陽光根本都不暖和,就像冷光一樣,跟我們以前的家園完全不同”,他一邊抱怨著,一邊抬頭望向頭頂,“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太陽就像另一個冰球。主人,你能看到嗎?”
    是的,從他頭頂攝像頭傳回的畫麵看,一顆小小的太陽高懸在慘白的天空中,死氣沉沉、毫無生機,另一顆太陽落在地平線盡頭,隻露出了小半邊臉,看上去倒是被頭頂那顆還要大些,但同樣也是慘白色的。還有一顆太陽在行星的背麵,從我們這個角度看不到。
    據說在地球的遠古時代,天上有十個太陽,炎熱烤焦了森林、曬幹了江河,百姓苦不堪言,有個叫後羿的英雄張弓搭箭,射下了其中的九個,從此後地球才變得宜居。隻是不知道後羿如果來到這個星球,會不會期望太陽再多一點?嗯,這個故事不錯,有機會講給拉哈爾聽聽。
    外麵,他們已經開始在冰原上打下第一口探井,探測儀能夠發現原礦石的大概率儲藏情況,但是要確定礦石品位和開采難易程度,還是必須要打個探井,把地底的東西挖上來親眼看一看才行。
    “順利嗎?”
    “冰層非常堅硬,主人,但目前還能夠克服。”在鑽探的噪音背景下,拉哈爾的聲音時斷時續,聽上去有些模糊。
    “情況不太好,主人,冰層實在是太厚了,我們已經往下鑽了200米,還是沒有打穿。”
    “換個地方試試?”
    “好的。”
    結果在接下來很長時間內,拉哈爾他們換了五個地方,都是探測儀信號顯示原礦石儲量最豐富的地方,但始終未能打穿冰層。
    那輪慘白的太陽仍然掛在頭頂,另外一輪還是遙遙墜落在地平線下,隻露出了小半張臉。如果僅憑太陽的移動,這麽久時間就好像沒有變過,又好像以不易察覺的方式度過了一個輪回,這實在是詭異而又無趣。但這段時間也不是全無收獲,我終於確定了一個事實,盡管這顆星球上的陽光如此微弱,但它們還是能夠在地麵投下薄薄的一層影子,我們的飛船就被籠罩在背後那座圓錐形雪山的陰影裏。隻不過這麽長時間過去,影子的位置幾乎毫無變化。
    “現在情況怎麽樣?”
    “還是不行,主人”,拉哈爾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這裏的冰層實在是太厚了。”
    我猶豫了一下,“先停下來,回來休息一下再說。”
    “我們不累,主人,剛才休息了一會。我想再換個地方試試。”
    “停下來,帶著所有人回到飛船。”
    “可是……”
    “這是命令。”我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好吧”。
    他們返回的速度比出去時要慢得多,登上飛船後,每個人看上去都相當疲憊。按理說不應該這樣,采礦人的身體是用特殊材料製作的,不管是能量滿格還是隻剩下1%,他們的行動能力都不會有任何變化,直到能量耗盡的最後一刻。但是現在,每個人都低垂著臉屏、步履蹣跚,奇怪的是,他們體內的能量儲備都還不算太低。拉哈爾的狀態反而是最好的,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隊伍前前後後地照料,幫其他人背負那些重型鑽探設備。作為自然誕生的“新新人”6,我原本最擔心他的身體狀況。
    “先下去休息吧,補充點能量”,我吩咐其他采礦人,同時悄悄把拉哈爾拉到一邊。
    “外麵怎麽回事?”
    “冰層太厚了,我們換了幾個地方都沒能鑽穿它”,他沮喪地看著我。
    “不是這個”,我指了指那些采礦人的背影,“為什麽你們會顯得這麽累?不應該這樣的。”
    他那黑亮亮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主人。我們剛離開飛船的時候一切都還正常,但是在冰原上呆久了之後,就感覺有點不對勁,他們說,好像能感到自己體內的能量正在一點點地消失,對,是‘消失’,不是那種正常的消耗,就像是被偷走了一樣。你也知道,我們平時並不會感覺到能量在消耗,以前他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
    “等一等”,我上下打量著他,“你呢?你有這種感受嗎?”
    他用手輕輕扶著額頭,想了一會,“在他們說之前我並沒有這種感受,就隻是覺得比平時要累得更快一些,他們說了之後,我多少也感覺到一些。但並不是那種‘消失感’,要我說,它更像是……”
    “什麽?”
    “更像是冰塊在悄悄融化。”
    為什麽會這樣?我直視著他的眼睛,“現在呢?你現在還有那種融化感嗎?”
    “沒有了,回到飛船之後,感覺馬上就好多了。”或許是看出了我的焦慮,他挺直胸膛,大聲回答。
    我輕輕歎口氣,轉過頭望著舷窗外,冰原還是空空蕩蕩一望無際,那兩輪慘白的太陽,一輪掛在頭頂,一輪垂在地平線上,隻露出了小半張臉。一切看上去都毫無任何變化,和我們的飛船降落時一模一樣,好像開天辟地以來一直都是這樣。
    “下去休息會吧”,我低聲說。
    “遵命,主人。”
    走出幾步後,他突然在我身後停下來,“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麽?”我轉身看著他。
    “我也不太肯定,主人”,他有些猶豫,“或許是錯覺,對,這裏的一切實在太單調了,很容易產生錯覺。”
    “到底什麽事?”
    “是這樣的,主人”,他吞吞吐吐地說,“就在我們離開飛船往冰原上去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眼,恍惚間看到背後的雪山發生了形變,像是突然要從上麵壓下來,壓在我們的飛船上。我當時非常吃驚,但這幅景象不過是一眨眼的事,等我再仔細看時,發現雪山仍然是光滑的圓錐形,沒有任何變化,我們的飛船也好好地停在那兒,於是我想我多半是產生錯覺了……”
    “你頭頂不是有攝像頭嗎?檢查過當時的畫麵嗎?”
    “檢查過了。後來我還是不太放心,就悄悄回放了當時的畫麵,但是一切都正常,雪山沒有形變,我看了好幾遍,最終相信是自己的錯覺。”
    “當時你為什麽會突然回頭?是聽到了一些聲響、還是有某個聲音讓你這麽做?”
    “都沒有”,他搖搖頭,“就是突如其來的一個念頭。”
    “你做的很好”,我笑了笑,“特別是把這件你認為不過是錯覺的事情說出來。”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那我下去了,主人。”
    “去吧。”
    但是他卻沒動。過了一會,他抬頭看著我,鼓足勇氣說,“主人,我覺得這個地方有些……”
    “有些古怪?”我沉吟著,“是的。”
    “那接下來?”
    “我們不能繼續停在地麵,先升到空中吧。”
    “我也正想這麽建議”,他如釋重負地說。
    飛船隨即返回了星球的近地軌道並停在那裏,啟動升空的過程中沒有發生任何異常,我們的突然造訪,在這顆冷漠的星球上沒有激起任何波瀾。
    或許很久很久以前不是這樣的,看著舷窗外漸漸變小的圓錐形雪山以及冰麵上那些巨大的奇怪圖案,我突然想,說不定在遙遠的過去中,有過無數陌生飛船拜訪過這裏,它也曾經有過熙來攘往、熱鬧非凡的歲月。隻不過現在,一切都已經被封印在厚厚的冰層下麵了。
    為了嚴格控製能量消耗,飛船內部為船員補充能量都是以緩慢的方式進行,二十五位采礦人加上拉哈爾,充足能量大概需要八小時,
    幸好在近地軌道上,飛船上的計時設備還是正常的。
    在這段時間內,我產生過無數個念頭,又一一被否定。直覺告訴我,這顆星球並不如外表看上去那麽冷漠,在它那厚厚的冰層下麵,一定還蟄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甚至是某種恐怖的力量,也許就此離開是我們最好的選擇。但理性又告訴我,從草海星球出發以來,這裏是唯一一個確定有原礦石儲藏的地方,我們耗費了那麽多能源來到這裏,就這樣一無所獲地離開實在不算明智,而且飛船上的能量還在持續下降……
    “主人”,拉哈爾悄無聲息地走到身邊,打斷了我的沉思。
    “休息得不錯”,我看著他,那黑色的臉龐上,兩隻圓溜溜的黑眼睛正閃閃發光。
    他撓了撓頭,那些樹葉般的頭發簌簌作響,我不禁暗自想笑,他什麽時候學會這個小動作的。
    “有話想說?”我問。
    “主人,你是否一直在考慮要不要返回去?”
    “是的”,我看著舷窗外那片耀眼的純白,“是有些猶豫,這顆星球有點令人難以捉摸。你的意見呢?”
    “我建議再次降落。”
    “為什麽?”
    “我覺得我們不能就這樣逃跑”,他一臉嚴肅模樣,“它教導我們,生命就是戰鬥!”
    我不由得笑出了聲,“哦?與誰戰鬥呢?你的敵人是誰?它們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主人”,他微微搖了搖頭,“但是我知道我們應該回去。不管這個星球上有什麽,我們都不應該就這樣空手離開,我們必須找到原礦石。為了原礦石,為了我們能抵達最終目的地,我願意與不可知的一切戰鬥。”
    看著他堅定的目光和絲毫不加掩飾的勇氣與真誠,我想笑但是卻笑不出來了。“拉哈爾,你真的做好準備,要與不可知的一切戰鬥嗎?”
    “是的,主人。我記得很清楚:要活下去就要戰鬥,與你所處的環境戰鬥,與你的同類戰鬥,與其他文明戰鬥,但更重要的是與你自己的缺陷和懶惰戰鬥。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他並沒有把它的話完整地複述出來,沒錯,這是它給孩子們上課時說的第一段話,但是後麵還有一句:”直到你最後直麵‘真一’的那一刻,你才能永遠安息。”
    他還太年輕,還不明白什麽才是“直麵‘真一’的最後一刻”,什麽才是“永遠安息”。我輕輕歎了口氣,“好吧,我批準你的建議,飛船現在返回。”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們的飛船很快就返回之前降落的那片冰原,剛開始時一切看上去和離開時沒有兩樣,冰原還在腳下閃著白光,那些巨大的奇怪圖案也還畫在原地,一輪蒼白的太陽掛在頭頂,另一輪沉在地平線下,隻露出了小半張臉,時間在這個星球上好像就從未流逝過,甚至我們留下的探井井架也還孤零零地矗立在冰麵上……
    但是,那幾座遙相呼應的圓錐形雪山卻不見了!
    它們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或者說隻不過是一幅虛幻的影像,是被一扇比雪山表麵還要光滑的鏡子照出來的幻影。
    “確定是這裏嗎?”我深吸一口氣,看向拉哈爾。
    “是的,主人”,他怔怔地盯著飛船上的定位儀,又轉頭向舷窗外四處張望,“空間定位和地理坐標都沒有錯,我們留下的井架還在這裏……那麽大的幾座雪山,非常明顯的參照物,它們怎麽會就這樣消失不見了呢?”
    鎮靜,我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鎮靜。
    “如果定位沒錯,那隻有一種可能。”
    “什麽?”一絲煩躁的神情從他眼中掠過。
    “那些雪山是活的,它們是某種生命體。”
    “不可能!”他脫口而出,隨即又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眼神,聲音也變得遲疑,“怎麽可能?”
    “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這個星球上沒有任何力量能移走幾座山,還能做到不被我們發現,這段時間我們一直在近地軌道上。既然這樣,那就隻剩下一種解釋,這些山是活的,它們自己走開了。”
    “活的雪山?”他的語氣聽上去將信將疑,“可是,之前我們認真掃描過很多遍,這顆星球上沒有發現任何生命存在的跡象。”
    “生命有很多種形式”,我說,“飛船上現在的所有探測手段都是基於對已知生命的認知,但是宇宙這麽大,我們對生命型態的了解其實還遠遠不夠。”
    不是遠遠不夠,其實是一無所知,就像草海星球上的那些古老壁畫,那些黑色的四方形“石塊”,誰又能想得到它們曾經也是高級生命,而且曾經還抗爭了那麽久?3
    “那它們”,他又不自覺地撓了撓頭,“它們走到哪裏去了?”
    “這是個好問題”,我望著舷窗外,白茫茫的冰原上空空蕩蕩,“它們到哪兒去了呢?”
    接下來的一切好像是瞬間發生的。就在我們思索著那些“雪山”有可能去了哪兒時,窗外的冰原上突然暗下來,很快那些巨大的奇怪圖案就變得模糊不清,我和拉哈爾對視一眼,幾乎同時衝到舷窗前,外麵越來越暗,好像頭頂那輪慘白的太陽終於把這裏拋棄了,但是遠處地平線上,那輪隻露出了小半張臉的太陽還在。
    “頭頂”,我朝上指了指,一大片陰影覆蓋在飛船頂上,是它們把天上的太陽遮住了。
    拉哈爾迅速跑向控製台,一把推下操作杆,飛船像是遭受重擊似的劇烈閃動,速度猛然提升,以極小的角度平行於冰麵向外極速飛去。但是沒有用,光明隻是在最初的一瞬間閃現,頭頂那團陰影緊接著就跟了上來,死死地把我們籠罩在下麵。
    飛船連續進行“s”形機動,有好幾次我都以為要擺脫頭頂那團陰影了,但是它遠比我們想的還要狡猾,就像能夠提前預測飛船的運行軌跡,怎麽也甩不掉。
    幸好隻是個“沒有實體的存在”,飛船的連續劇烈機動幾乎不能對我產生任何影響,“到底是什麽東西?”我緊貼在舷窗的弧形玻璃上仰望頭頂。
    “正在分析!”拉哈爾在控製台那邊大喊。
    它的速度和我們同步,所以從下麵看上去它是靜止的,位於飛船頂部不高的地方,底部純平,上麵有一個個白色的正三角形緊密地連接在一起。有一瞬間我腦海裏晃過了那些圓錐形的雪山,隨即又覺得不可能,那麽龐大的一座,就算它是有生命的,也不可能移動得像飛船一樣快一樣靈活。
    “結果出來了嗎?”我大聲問。
    “馬上!”拉哈爾飛快地說,“是一個巨大的白色正六邊形,厚度兩層,每層都由很多正八麵體構成,每麵都是正三角形,結構非常致密,沒有熱輻射,沒有看到動力來源……”
    每麵都是正三角形,和我看到的一樣,八個正三角形構成一個小立方體,許多小立方體又構成一個上下兩層的正六邊形,到底是什麽鬼東西?切蛋糕嗎?
    “放慢速度!”
    “遵命,主人!”
    飛船驟然減速,我貼在舷窗玻璃上死死盯著頭頂,不出所料,它幾乎同時減速。
    “停下!”
    飛船停在空中,緩慢地旋轉著,它也漂浮在飛船正上方旋轉,方向與轉速和飛船一致,相對高度幾乎沒變。
    奇怪,它完全可以從頭頂壓下來,或者在剛才的追擊過程中直接撞上來,但它卻沒有這麽做,而是始終與飛船保持著不離不棄的距離。它究竟想幹嗎?和我們玩某個飛車遊戲?
    連我也覺得這個想法實在是太荒唐了。但是到目前為止,它確實沒有表現出任何敵意……突然我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它是要和我們對話!
    “跟我出去看看”,我快步走向拉哈爾。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有些猶豫,“還是我去吧,主人,我們還不了解它。”
    “沒關係”,我笑了笑,“剛才你也看到了,如果它想要摧毀我們,我們早就消失了。它應該沒有敵意。”
    “那請允許我再帶上幾個人。”
    “可以”。我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飛船的頂部艙門打開,八個采礦人跟著我和拉哈爾來到頂層甲板,他們都帶著武器。“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開火!”我嚴厲地說。
    現在它就漂浮在我們頭頂,還在緩緩地旋轉。站在頂層甲板上比在飛船內看得更加真切更加清楚,大,它實在是太大了……
    就像整整一座山壓迫在我們頭上,前後左右都看不到它的邊界,隻有極遠處那輪半沉在地平線下的太陽,勉強能把慘淡的白光投照進來,居然在它平滑的底部折射出一道道彩虹,流光溢彩、變幻莫測。透過那層流動的色彩,可以看到它是半透明的,天上的陽光隱約照射下來,每個正三角形整整齊齊地排在一起,連接的非常緊密。
    外麵確實很冷,我不由裹緊了身上的長裙,拉哈爾和那幾個采礦人團團圍在我周圍,緊張地注視著頭頂,手中的武器泛著黝黑的光。
    下一步該怎麽辦?我腦海裏飛速運轉著,試著張了張口,“你好”。
    拉哈爾和那些采礦人猛然轉過頭,吃驚地看著我。
    沒有任何反應。我再次開口,提高聲音,“你好!”
    就像聲波傳達到它的底部,在那光滑的表麵蕩起了層層漣漪,其中一些正三角形開始紛紛移動,看得我眼花繚亂,不一會,移動停止了,一些正三角形的顏色變深,組成了一排奇怪的符號。
    我清晰地感覺到長裙下的身體裏心髒“咚咚”狂跳,盡管那下麵什麽也沒有。我沒猜錯,它要和我對話!
    看到我沒有回應,那排奇怪的符號閃了兩下,顏色加深,在白色的背景中變得更加醒目。
    “飛船裏有編譯器”,拉哈爾也回過神來。
    “馬上連接!”
    那排符號還顯示在頭頂,編譯器有一個輸入和輸出的過稱,“快一點、快點!”我不停地催促著拉哈爾,同時暗暗祈禱那排符號不要消失。
    “沒有結果,翻譯器沒有搜索到可匹配的文字”,拉哈爾沮喪地說。
    “怎麽辦?還有沒其他辦法?”
    “……編譯器可以學習,隻是需要過程。”
    “怎麽弄?”
    “要試著和它對話,主人,你可以舉出一些周圍明顯的事物,把它們的名字告訴它,然後讓它用自己的語言說出來,不,表達出來。隨著詞匯的增多,編譯器就能熟悉它的語言或文字結構。”
    “要多久?”
    “這不好說,主人”,拉哈爾又撓了撓頭,“或許會很快,或許很慢,關鍵是要讓它明白你在做什麽,如果你們能同步,很快就能建立起鏈接。”
    試試吧。“說什麽都可以嗎?”我問。
    “是的,主人,最好是周邊的事物,雙方都熟悉、都能看得見的事物。”
    說什麽呢?我不由也撓了撓頭,突然靈機一動,指著天邊那小半輪太陽,仰頭微笑著說:“太陽”。
    它沒有任何反應,光滑的底部平麵上顯示的仍然是剛才那排符號。
    我想了想,伸直左臂,手指著天邊,又高高抬起右臂,指著頭頂,再重複了一遍:“太陽”。
    話音剛落,那排符號開始變動,排成了一個新的簡短符號。
    我心裏麵一陣狂喜,轉頭看向遠處,用手指著另一個方向的視野盡頭,“冰原。”
    一個新的符號出現了。
    “它很聰明”,拉哈爾輕聲感歎。
    是的,我顧不上回答,又指了指自己,“我們”,然後指向它,“你們”。
    這個兩個新的符號同時出現。
    我輕輕地頓了頓腳,用手指著腳下,“飛船”。符號跟著變化。
    “它聽得懂,它完全聽得懂”,我緊緊抓住拉哈爾的手臂,開心地大笑起來。
    符號居然跟著我的笑聲開始變化,這次要簡潔得多,看上去就像一張笑臉。
    “怎麽樣?可以了嗎?可以了嗎?”我高興地蹦起來。“太少了,應該還不能完成”,拉哈爾低頭看向編譯器的顯示屏,緊接著發出一聲驚呼,“我的天!”
    “怎麽回事?”
    “它居然把自己的語言係統傳送到編譯器裏了!”拉哈爾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它居然是高等生命,天呐!”
    我按捺住內心的激動,抬頭望向它,就在這時,它底部上的平麵又開始飛快變動,最後顯示出一個複雜的符號。
    “它說什麽?”
    “稍等,正在翻譯”,拉哈爾把顯示屏遞到我身前,幾秒鍾後,那上麵出現一行熟悉的文字:
    “你們從哪裏來?”
    “怎麽回答?”我抬頭看著拉哈爾。
    “直接對著顯示屏說就可以了,編譯器可以把你的話翻譯成它的語言係統,投影在飛船表麵。”他比我還要激動,握著顯示屏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用最平靜的語氣說:“我們來自很遠的地方。”
    編譯器很快就把我的話變成那種奇怪的符號,投射到腳下的甲板上,它一下子就看懂了。
    “有太陽那麽遠嗎?”
    我愣了一下,明白它說得是那幾輪慘淡的太陽,“不,比你們的太陽要遠得多。”
    “你們來這裏幹嗎?”
    “我們的飛船缺少能量,來這裏尋找能量。”
    “我知道你們的飛船缺乏能量。你們還會走嗎?”
    “是的”,我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找到能量後我們就要離開”,想了一下,我又補充說,“我們要不了太多能量,請幫助我們。”
    拉哈爾偷偷看我一眼。
    “我可以給你們能量,無限的能量,但是請你們不要離開。”
    我的腦海飛速運轉,片刻之後,我問:“以前這裏有人來過嗎?”
    “很多很多飛船都來過。”
    “那些冰麵上的巨大圖案?”
    “是的,那些圖案就是航標。以前這裏曾經非常熱鬧,來過很多人。”
    “後來呢?”
    “後來他們都走了。”
    “去哪裏了?”
    “我不知道。”
    “都消失了嗎?”
    一長串符號滾動顯示出來,“他們都走了,我不知道他們去哪裏了。這麽長時間以來,我很寂寞,這裏除了冰雪什麽都沒有,所有的飛船都離開了。隻剩下我。”
    我遲疑了一下,“你為什麽沒走?”
    “我不能離開,我必須看守這裏,這是我的職責。現在你們來了,這真是太好了,請你們留下來陪我,留下來吧。”
    我搖了搖頭,“恐怕不行,我們補充能量後就要離開,和你一樣,我們也有自己職責。”
    拉哈爾輕輕碰了我一下,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些符號開始在表麵上劇烈地躍動,就像是一個人正在進行複雜的思考,最後,它們終於定格成一段話:
    “我不允許你們離開,你們就不能走”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隻覺得眼前一暗,緊接著就明白過來,它正從頭頂上鋪天蓋地般的徑直向我們壓下來。眼前閃過幾道刺目的亮光,然後豁然開朗,伴隨著一陣沉悶的聲音。
    慘淡的太陽重又從頭頂的天空中照下來,它不見了。飛船表麵落滿了晶亮的碎片,不知道有多少正八麵體被剛才的開火擊碎。
    拉哈爾把我從地上扶起來,我甩開他的手,憤怒地大喊:“誰?剛才誰在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