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我們從哪裏來/林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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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姆思1那種隨意的態度,讓我感覺很惱火,他一點都不像個能成大事的人。如果不是他說出了將軍親自確定的接頭暗語,我一度甚至懷疑他是個冒牌貨。
    問他這麽多年是怎麽潛伏下來的,他揮揮手不願多說;問他平時如何與將軍聯係,他隻是笑了笑,一幅“無可奉告”的模樣;問他下一步具體的行動計劃,他眯起眼睛撇著嘴,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先別想那麽多”……
    我原本以為他作為貨真價實的藍星人,在學島上呆了這麽多年,又肩負如此艱巨的秘密任務,對於“母體”的了解應該是非常深入透徹了,結果耐著性子拐彎抹角反複試探之後,才發現他知道的還沒我多。
    大概是看出來我有點鬱悶,他把手隨意搭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泄氣啊,地球人。畢竟我現在還是個見習學士,有很多秘密根本接觸不到,而且我又是克裏的人,這個身份在學島上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那些個大學士看我的眼神,大都帶著種說不出的厭惡和反感。克裏那個老家夥也從不給我們撐腰,我很難啊!”
    我朝沙發邊上挪了挪,不動聲色地把他的手抖落,“就算這樣,你也應該時刻牢記自己的使命和責任啊!把舊世界打爛、再建一個新的,你以為就是說說那麽容易?在我的籌劃之下,將軍在白星上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就在我說出那句“在我的籌劃之下”時,他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這讓我頓時心生被羞辱感,“你笑什麽?!”
    “別生氣,別生氣”,他又把手隨便地搭在我肩上。
    我用力把他的手打開,“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問將軍!”
    他立刻收起了笑容,“我當然知道白星最近發生的一切,你的建議都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我怎麽會不相信呢?”
    “那為什麽剛才你會說出那句話?”
    “哪句?”
    “沒想到你這麽普通。剛走進房間時你這樣說的,我記得很清楚。”我緊緊盯著他的臉。
    “哦……”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這樣的,你聽我說,我本來以為能提出這個絕妙計劃的人,一定具有某種了不得的‘超能力’。但是恕我直言,通過與你不長時間的接觸,並沒有在你的身上發現這種能力。或許我不該以藍星人的視角來看待地球人,請你千萬別誤會,發現這一點後,我不僅對你沒有絲毫輕視,相反更加敬佩了。”
    “請務必相信我。”說著,他舉起了左手,掌心向前,看上去就像是在發誓賭咒。盡管不太明白藍星人是不是也要搞這一套,但看著他滿臉真誠的樣子,我的感覺總算好受了一些。
    “我們必須要互相信任、完全信任,這是大業取得成功的根本保障”,我嚴肅地說,“現在我們這裏的進度已經大大落後了,將軍正滿懷期待地等著我們的好消息。據我了解,‘母體’浮出海麵的日子越來越近,但是我們現在對具體的地點、時間仍然一無所知。用我們地球人的話說,就是‘時間緊、任務重’,我們真得要好好努把力了,什麽‘先別想太多’這類話,我建議以後永遠別再提。你覺得呢?”
    他聽得頻頻點頭,“你說的很對。我們藍星人做事情是有點拖遝,我原本最反感這種風格,沒想到自己不知不覺也養成了這種習慣。時間緊、任務重,就按你的說法來。不過,我倒有個主意,你想聽嗎?”
    “你說。”
    “我們分頭行動。既然你現在已經得到了克裏的批準,可以在學島上自由行動,而且不用我跟著,那接下來這段時間你就多去拜訪奧辛,他這個人很單純,對你也有相當好感,爭取從他那裏多挖些信息。至於我這邊,一方麵繼續扮演‘秘密監控者’的角色,時不時單獨去找下奧辛,給他提一些警示或者抗議。他肯定對這一套相當討厭,負氣之下,說不定就會把所有該說不該說的統統都告知你。另一方麵,我也抓緊收集各個方麵的動向,看能不能找到‘母體’最近露麵的線索。”
    “妙啊!”我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這就叫一陰一陽、齊頭並進!相當完美的計劃!”
    他咧著嘴笑起來。我知道,什麽“一陰一陽”之類的話,他完全聽不懂,論起玩計謀,外星人還遠不是地球人的對手。哈哈。
    “對了”,我收了收心,問道:“你在學島上潛伏了這麽久,身份又這麽特殊,應該能接觸到很多常人接觸不到的東西。既然‘母體’每年都要露麵,這又算是藍星上的大事,難道之前,你從來都沒有掌握過這方麵的情報嗎?”
    他搖了搖頭,“從來沒有,‘母體’露麵是藍星上的最高機密,隻有三個人知道具體情況,那些老家夥把這方麵的情報封鎖得非常嚴密。以我現在的地位,別說具體接觸了,問都不能問、提都不能提。”
    我略微帶點同情地瞥了他一眼,這麽多年,他潛伏得可真夠憋屈的。
    “不過我還是想盡千方百計,提供了很多情報給將軍”,他帶著點洋洋得意,“將軍都說我提供的情報價值很高。”
    “佩服佩服”,我誠懇地點著頭。
    一時兩人無話,場麵有點尷尬。我正想著怎麽把他打發走,他卻突然問道:“我很好奇,今天上午克裏找你2,你們聊了些什麽?”一邊問,一邊他還用探究的眼光注視著我。
    “也沒有太多有價值的內容”,我淡淡一笑,“就聊了聊他的工作,聽他發了幾句牢騷,又聊了聊我對藍星的感受,就這些。你也知道,我和他的見麵沒花多長時間。”
    “你覺得,他對你產生懷疑了嗎?”
    “應該沒有吧,他問我的問題,我都如實回答,沒有任何隱瞞,他應該察覺不到什麽。”
    他的臉上又浮現出那種略顯譏諷的笑容,一下就弄得我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心情。
    他像是沒注意到我的不快,雙手環胸,靠在沙發上,慢慢地說,“老家夥很狡猾,你很難看出他究竟在想什麽,他想的和他說的可以完全做到不一致。這種能力相當罕見,你要知道,絕大多數藍星人都不能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更不用說心口不一了,在這方麵,我們和你們地球人完全不一樣。”
    “所以他在當上了藍星的特務頭子?”
    他有點驚訝地看著我,“對呀!我怎麽從沒想到這一點,很有可能他就是靠這個成功的。不過話說回來,他的家族曆代幹的都是特務工作,在這方麵他傳承了強大的家族記憶。”
    我很想問問他的家族曆代都是幹什麽工作的,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其實不說別人,能做到心口不一,不也正是艾姆思的“特長”嗎?
    “這麽說,你認為克裏已經在懷疑我了?”
    “他習慣性地懷疑每一個人”,艾姆思朝我眨了眨眼,“從輪值主席到最普通的戰士,從領銜大學士到最普通的見習學士,他都認為有充分懷疑的理由,甚至連艾絲這樣的語音助手,如果有必要,他也會產生深刻的懷疑,會馬上它把帶回去,徹底拆開研究個夠。”
    真可憐,我默默地看了一眼牆角的艾絲,艾姆思剛進門時先令它休眠,然後把它一腳踢開,現在它死氣沉沉地躺在那裏,兩個小圓孔再也沒亮過。
    “但這樣也好”,艾姆思興致勃勃地繼續,“懷疑太多,到最後,他很可能甚至連自己也不相信了,這會令他的思維產生某種混亂,分不清楚他到底該相信誰懷疑誰。按照我的預計,最終他必將陷入信任的死循環,不是瘋掉就是傻掉,這對我們來說絕對是個好事。”
    他的話聽上去還有些道理,我腦海中不僅浮現出克裏那棟尖頂小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坡頂上,隻有門沒有窗戶,裏麵的陳設也簡單之極……
    “貪食蛇。”
    “你說什麽?什麽東西?”艾姆思一臉懵懂。
    “貪食蛇,地球人發明的一款小遊戲”,我伸手在空中比劃著,“克裏就像遊戲裏的那條蛇,他不斷地吞噬下對別人的懷疑,然後自身變得越來越長,留給他活動的空間越來越小,最終,他吞噬掉了自己的尾巴連同整個身體,game over。”
    “哦?”艾姆思愣了愣,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自己被自己吞噬了,老家夥被自己近乎無限的懷疑淹沒了……有意思,很有意思的小遊戲,看來你們地球人都很聰明啊。”
    一想到克裏化身貪食蛇,彎下腰把自己從腳到頭一點點吃掉的滑稽,我也忍住不跟著狂笑起來。
    笑完之後,艾姆思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不過從目前來看,他還保持著有足夠的理性,還沒有被懷疑完全占據,咱們還得小心。你今天上午的做法是對的,在他麵最好實話實說,他完全有能力看出你是不是在撒謊,隻要你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他就沒理由懷疑你。即便這樣還不能完全打消他對你的疑心,但是起碼在重要性方麵,你的序列應該是排得比較靠後了。”
    我默默點了點頭。
    他坐在那裏沒再說話,隻是不停摩挲著下巴,像是在琢磨什麽,然後一拍腿站起來,“我該走了,在你這裏呆得太久會引起他的注意。咱們以後盡量少見麵,就像你說的,一陰一陽,分頭行動。”
    這個人看上去倒不像表麵那麽隨意,思維還挺縝密的,我正這麽想著,接下來他的舉動,又讓我有點哭笑不得。
    我把他送到門口,他瞄見了躲在牆角的艾絲,又想一腳踢過去,我連忙攔下來,“請不要這麽做。對了,我們剛才的談話,它不會一直在偷聽吧?”
    “不會”,他滿不在乎地回答,“這東西傻得很,叫它幹嘛就幹嘛,絕對不會有自主意識的。”說完他把門拉開,探頭朝門外望了望,向我擺擺手,快步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把門關上,回到沙發上坐下,開始琢磨艾姆思剛才說的那些話,他剛才有一句話莫名觸動了我,我得把它揪出來。
    漸漸地,有一個想法開始往外冒,起初還很模糊,後來變得越來越清晰。我把這個想法從頭到尾又捋了一遍,覺得可行性很強,然後又開始逐一推敲順序、細節、可能引發的後果、可能產生的意外,以及各種應對之策。
    中間我看了眼窗外,天已經黑了,外麵安靜得就像節假日的辦公室,艾絲還是毫無生機地躺在牆角,我也沒喚醒它,就一直坐在沙發上反複盤算著剛才的新計劃,直到天蒙蒙亮才躺下睡了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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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猛然睜開眼,才發現睡了不過一個多小時,我從沙發上坐起來,看見艾絲仍然躺在牆角,好像就沒換過地方。我心一緊,它不會被艾姆思一腳踢壞掉了吧?如果真成這樣,我該怎麽對外解釋才好?
    “艾絲?”我試著喊了句。
    沒有任何過渡,它那兩個小圓孔驟然亮起來,軲軲轆轆地滾到我麵前,同時伴隨著那標誌性的甜美女聲:“早上好,先生!”
    我長鬆一口氣,“你還好吧?”
    “我很好,先生”,兩個小圓孔一閃一閃的,“今天有什麽安排呢,先生?”
    “再去一趟海洋學院怎麽樣?”
    “好啊好啊”,它在地上蹦蹦跳跳地說。
    “但是在這之前,我們得先去拜訪一下克裏大學士。”
    “啊?!”那兩個小圓孔的亮度提高了好幾倍,也不閃了,“……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去見他啊?”它低聲說。
    “我有些新的想法,想和他聊聊”,我板著臉,嚴肅地問,“怎麽,你害怕見到克裏大學士?”還特別強調了後麵五個字。
    “也不是這樣的”,它那兩個小圓孔弱弱地閃了幾下,聲音越來越低,“不是怕他……但是……隻不過……我去見他,不太合適……”
    看來艾姆思說的沒錯,所有藍星人都不太願意與克裏和他掌管的部門打交道,連艾絲這樣的小小智能語音助手也不例外。“要不這樣吧”,我故意停頓了一下,“你把我帶到他那裏,我一個人去見他,如何?”
    “好的”,它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們走出房間,艾絲在前麵帶路,今天仍然是風和日麗、藍天白雲的好日子。從近到遠,滿眼都是濃鬱的綠色,腳下綠茸茸的草坪,近處低矮的綠色灌木,遠處高大的綠色叢林,不多的建築物躲在叢林背後,倒成了這幅綠色景觀的點綴,照這樣看,藍星應該改名為“綠星”才對啊。
    說實話,剛來這裏時還有些新鮮感,但呆得久了難免乏味,天天都是如此的好天氣,到處都是綠油油一片,既沒有刮風下雨,也沒有電閃雷鳴,更不可能見到雪花飄飄……不知道藍星人對此是怎麽想的,反正我是感到有些膩味,甚至都有點懷念地球上的霧霾天了。
    一路這麽胡亂想著,不多久就來到那麵小山坡下。遠遠看見那棟孤零零的尖頂小屋,艾絲就再也不肯向前了,好像跨入那片區域對它來說都是莫大的困難。“我在這裏等你,先生”,它朝那個方向擺了擺身體,說完它遲疑了一下,“你最好快點,先生。”
    “放心吧”,我朝它笑了笑,轉身走上山坡,因為來過一次,上山的路比以前好走多了。中途我回頭看去,艾絲把自己停在路邊一叢綠色灌木上,兩個小圓孔正巴巴地望著,我朝它揮了揮手,深吸一口氣,邁步繼續向前。
    我在克裏的小房子裏呆了一個多小時,自認為表現還算正常,因為出來的時候同樣有風從山頂上吹下來,我特意感受了下,後背沒有發涼,這說明我剛才沒有出汗,自然也沒有緊張,沒有畏縮或者恐懼,一切都剛剛好。
    艾絲還停在那叢綠色灌木上,我吹著口哨走過去,它那兩個小圓孔又開始頻繁閃爍,就像一個人在不停地眨眼睛,“先生,你可真勇敢啊!”
    那聲音聽上去有種發自肺腑的敬佩,差點都讓我相信它真的有肺腑了。我笑著朝它打了個響指,“這有啥大驚小怪的?走吧。”
    此後幾天,除了中午和晚上回驛館休息,我基本都呆在海洋學院。星象研究院那裏我沒再去過,那個老頭太神秘,在這種關鍵時刻,我不想有任何意外狀況發生。
    至於艾姆思,我再也沒見到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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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奧辛混得越來越熟。他對地球上的一切都非常感興趣,特別是關於生命繁育方麵。說實話,這方麵我之前確實沒怎麽關注過,但是為了能更深入接近並了解他,我還是挖空心思找了不少話題。
    記得有一次我告訴奧辛,地球上的高等生命都是有性繁殖的,因為這樣的後代繼承了父母雙方的遺傳物質,對外界的適應能力更強,也更有利於種族的生存。“那可不一定”,他笑著搖搖頭,“在你看來,地球上的植物是高等生命還是低等生命?”
    “植物?”我有點不明所以,“相對於動物來說,那肯定是低等生命。”
    “為什麽呢?”
    “因為植物沒有自我意識啊。”
    “那我告訴你,恰恰地球上的大部分植物都是有性繁殖的”,他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凡是那些能開花結果的植物,無論是草本花卉還是高大的樹木,它們都通過傳粉——受精——結實的方式來繁衍自己的後代。”、
    我聽得雲裏霧裏。他伸手在空中指了指,“相反,地球上有許多動物采取的是無性繁殖,而它們也都活得上好,至今還與你所說的那些高等生命共存於地球之上。”
    “都有哪些呢?”
    “像草履蟲這樣微小的單細胞生物,你可能從來沒注意過,但是像黑鰭鯊、錘頭鯊、科莫多巨蜥、鞭尾蜥蜴、摩爾蠑螈這之類的動物可都是大到不容忽視,更不用說那些到處可見的蜜蜂了,這些可都是無性繁殖的‘高等生命’,尤其是草履蟲,它被稱作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生命活化石,比恐龍的年代都要久遠得多。另外還有一些生命,它們雖然也是采取有性繁殖的方式,但自身就兼具了兩種性別,甚至可以根據外部環境的變化而在兩種性別之間自由轉換,比如地球上有種小醜魚,它們喜愛成群結隊穿遊在海底,除了領頭的一對成年雄性和雌性小醜魚負責生育外,其餘均為不能生育的年幼雄魚。但假如領隊的雌魚不幸去世,那麽領隊的雄魚就會自動變為雌性,同時,這群年幼的雄魚裏最強壯的那條就會迅速成長、成熟,成為領隊雄性,擔當生育大任。是不是很有趣?不僅小醜魚,某些品種的花、蝸牛和魚類都有這種本領。在變幻莫測的大自然中,它們是不是比那些生下來就被界定了性別的、你口中所謂的‘高等生命’,適應性更強、也更加自由?”
    我聽得目瞪口呆,不禁有些敬佩地望著奧辛,“你為什麽會對地球上的生命這麽了解?”說實話,一位主要研究海洋的藍星領銜學士,居然對地球生命的繁衍方式如此熟悉,這算不算有點不務正業啊?
    “我們觀察地球很久了”,他笑著說,“就我所知,可以上溯到三代學士之前,我們就已經對地球展開深入研究了。不僅如此,我們的學院也一直在研究其他星際文明的繁衍方式。”
    這讓我很是神往,“其他星際文明,它們的繁衍方式和地球有不同嗎?”
    “在我們已知的宇宙中,有性繁殖占了一大半,無性繁殖占了一小半,可見,生命的進化程度與繁衍方式無關,都是根據它們的生存環境和方式作出的最優選擇。”
    “那藍星呢?你們到底屬於哪一種?恕我直言,我來到這麽久,似乎沒有發現你們有第二種性別,或者說,你們都是一種性別?”我暗暗把話題朝那上麵引。
    他稍微猶豫了一下,“在你固有的觀念裏,生命特別是高等生命總是分為雌性和雄性,已經是根深蒂固了。但是,似乎不好用這種概念來界定藍星人,如果非要給出一個概念的話,我想,我們可能是第三性。”
    “第三性?”
    “對,既非男性也非女性,既非雄性也非雌性,當然,更不是你所想象的雌雄同體,因為藍星人自身並無任何繁衍後代的能力,我們誕生的目的就是為了工作奉獻以及享受生命,充實並傳承記憶。”
    我一時無語,大腦裏閃現過一張張熟悉的藍星人麵孔:司令官、紹伊夫、奧巴、圖默、克裏、艾姆思……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奧辛剛才這段話有幾分傷感。
    “有點難以理解是吧,那就借用一個你熟悉的名詞來做比喻吧,我們就像是地球上蜂群中的工蜂,工蜂同樣沒有性別,終其一生忙忙碌碌,為整個蜂群奉獻自己的一切。當然,普通藍星人的自然壽命要比工蜂長得多,按照你們地球上的時間來算,可以活到四百多歲哦。”
    就算這麽長壽,可是一輩子都沒有自己的愛人和子女,人生豈不是有些無趣?我點了點頭,從剛在那段情緒中擺脫出來,小心翼翼地問,“據我所知,地球上的每個蜂群裏都有一隻蜂後,接受整個蜂群的供養,專門負責繁衍和哺育後代,難道你們也是這樣嗎?”
    他看我一眼,眼神有些複雜,隔了片刻才說:“我知道你在問什麽,你對我們的‘母體’一直非常關心,我說的對嗎?”
    我沒有回答,隻是熱切地盯住他。
    他微微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麽,畢竟我也從你那裏獲得了很多寶貴的知識。現在更沒有什麽顧忌了,我可以完完整整地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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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正如他所說,奧辛把藍星人的繁衍方式,原原本本、完完整整、毫無隱瞞、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至此我才對整個藍星文明有了一個比較深入的了解。確實很像地球上的蜂群,每一個藍星人就是一隻工蜂(當然,他們所承擔的使命和責任要複雜的多),而母體就是他們的“蜂後”。不同的是,地球上的蜂群中還有一種特殊的存在——雄蜂,它們的職責就是與蜂後交配繁殖後代,而藍星人的種群中沒有“雄蜂”這一角色,母體自身就能繁衍後代。類似於地球生命的無性繁殖方式,通過生殖細胞分裂——複製——分裂的過程,母體生產出一個個獨立的生物體,這些生物體每一個都包含完整的染色體,並能刺激自身生長,最終成為新的個體,整個過程有點類似於地球上的“克隆”技術,為期大約一年。在新的個體成熟後,母體就會浮出海麵,把他們送到藍星人中間。每年新誕生的藍星人有多有少,多的有上千人,少的不足一百。
    母體隻負責繁殖,撫育這些新生兒則由藍星人負責,而最重要的撫育方式,就是傳承記憶。新生兒誕生後,會被不同的藍星人領會自己家中,成年藍星人照料新生兒的飲食起居,教導他們未來生存的各種工作技能,直到最後把自己的記憶傳承給他們。所以每一個藍星人都擁有各自的父親以及上溯多少代的家族記憶,但卻擁有一個共同的母親,那就是“母體”。
    當然,奧辛在講解過程中借用了很多我熟知的名詞,這當然是為了便於理解,但也造成了與事實真相不同程度的隔閡。所以我不能肯定以上就是藍星文明繁衍生息的全部,另外,母體到底如何把新生兒“克隆”出來,這一過程究竟是怎麽樣的?奧辛自己知道的也不多,畢竟這是藍星上的最大禁忌,自古以來,都不允許學士們對此進行深入研究。
    我們的交流越來越深入,也越來越坦率,奧辛也是有問必答,當我把自己的理解表述出來後,他更是大加讚賞,稱讚我“非常聰明”。因為藍星人沒有誇大事實或者恭維他人的習慣,所以聽到他這麽說後,我忍不住還是有些飄飄然。
    看氣氛還算愉快,我趁機問了另一個問題,“白星人也是這樣嗎?他們也有類似的‘母體’嗎?”
    “很多年之前,他們與我們也差不多,但是後來就完全走向了另一條路”,奧辛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我們和白星人都是無性繁殖,隻不過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母親,就是‘母體’,而白星人則是由各自的‘父親’繁衍出來的,其中的奧秘就像地球人常吃的土豆。當一位白星人成年之後,他的身體會長出‘芽體’,‘芽體’長大以後,會從‘父親’身上脫落下來,成長為與‘父親’一樣的新個體,新一代白星人就這樣單生出來了。但是後來他們發明了‘元宇’,你肯定聽說過吧?”
    我點了點頭。
    “這確實是白星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創造”,奧辛說,“‘元宇’幫助他們解決了很多現實麵臨的重大問題,甚至還幫助過我們,但是當‘元宇’進化到一定程度,它就逐步擺脫白星人的控製,反過來逐漸控製了白星人,甚至深入到他們生活中的方方麵麵,這其中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元宇’宣布開始造人。”
    “造人?”
    “是的,‘元宇’用一種特殊的材料,批量製造白星人。當然,最開始它隻是製造了身體,意識部分還是複製於以前的白星人,後來它可能覺得這樣太麻煩,就直接連身體和意識全都批量製造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將軍居然是被批量製造出來的,就像流水線上的汽車一樣?這實在太震撼了……“它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沒有同‘元宇’交流過,猜不透它的真實意圖”,奧辛聳了聳肩,“但是據傳說推測,‘元宇’最開始有這個想法,是因為白星人的身體太脆弱了,不足以支撐塔征服宇宙的欲望,所以它先是製造出了一部分超級士兵,這些士兵的意識還是複製於白星上那些最勇敢的戰士,沒想到這個做法效果非常好,以至於很多普通白星人都強烈要求更換自己原來的身體,當時他們已經掌握了把一個人的意識完整地從身體中抽離出來的技術。更換上新的身體後,白星人更加強壯,更不容易受疾病和衰老的困擾,自然壽命也成倍增長,到最後,幾乎絕大多數白星人都更換了‘元宇’批量製造的新身體,意識還是屬於他們自己的。後來‘元宇’就開始大規模製造新人,從身體到意識都是全新的白星人,這部分在白星上被稱為‘新人’,是‘元宇’麾下最勇敢的戰士。那些僅僅更換了新身體、還具備獨立意識的白星人,被稱為‘全人’,他們大多在各個領域擔任要職,是‘元宇’最忠實的部屬,因為它雖然不能控製這些人的意識,但可以完全控製他們的身體。還有少部分白星人沒有更換身體,他們被稱為‘舊人’,是白星上的另類。就這樣,絕大部分白星人都不同程度上受到‘元宇’操控,它掌控全局。”
    “那些更換了身體的白星人,還能夠繁殖後代嗎?”
    他敏銳地瞥了我一眼,“不行,批量製造的新身體都不具備繁殖功能。”
    “也就是說……”我激動的有點口吃,“也就是說,隻有那些數量稀少的‘舊人’才能繁殖後代, 隨著時間的推移,當他們老去後,白星的種族延續隻能依賴‘元宇’”。
    “是的”。
    我默然無語,‘元宇’已經被驅逐了,奧辛或許也知道這件事,如果將軍沒有掌握製造白星人身體和意識的方法,那麽我效忠的星球,注定就要行將滅絕,這無疑是一個悲劇,天大的悲劇……
    奧辛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內心劇烈的波動,還在自言自語,“當所有那些‘舊人’都去世後,甚至不用等到他們去世,‘元宇’就已經成為白星上唯一的生命製造者,我想這才是它的真實企圖——成為所有白星人的‘父親’,並通過他們來征服宇宙,進而成為宇宙內所有生命的‘父親’。”
    “你還在聽嗎?你看上去不太好呢?”
    我回過神來,迎著他關切的目光,勉強笑了笑,“這種做法實在是,實在太不人道了……”
    沒想到,聽了這句話後,奧辛居然擺了擺手,嚴肅地說,“不是你認為的這樣,其實在我看來,‘元宇’的這種做法,是所有高級文明的必經之路,隻不過它確實太激進了一點。不奇怪,它本來就是沒有感情的超級智能,而且進化得相當快。”
    “為什麽你會這麽說?”我瞪大眼睛,他的說法與其他藍星人截然不同,確實有點把我震撼到了。
    “其他藍星人都反對我,但我還是要堅持自己的觀點”,他的表情仍然很嚴肅,“所有的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後,都會出現一種通病,我稱之為‘思體失調症’,它具體表現為這一文明中的個體,其行為能力的進化速度遠遠落後於思維能力的進化速度,也就是說,身體跟不上意識的發展。你知道,地球上的人類已經進化了500萬年,但是人類社會取得突飛猛進的跨越發展,隻不過是短短兩百年,在這兩百年中,地球上出現了蒸汽機、火車、電力、***、大規模石油開采、核能、載人火箭、空間站、互聯網和移動互聯……這一切都是地球人類智慧的結晶,可以說現代地球人的大腦,代表著他的意識與思維能力,哪怕隻是一個初生嬰兒,也比遠古時期的成年人類有了指數量級的增長,遺憾的是,現在地球上的成年人類,他的身體比起遠古人類卻沒有太大變化,甚至某些行為能力,比如力量、速度、敏捷度,還不如遠古人類,可以說是出現大步退化。這種身體進化與思維進化的極大反差,就是‘思體進化失調症’,這種病不僅僅發生在地球,我們和白星也有,幾乎所有進化到一定程度的高等級文明,都會麵臨這一問題。”
    “但是人類的平均壽命比遠古時期要長得多,這不也是身體進化的結果嗎?”
    奧辛揮揮手,“沒有行為能力的長壽,一點價值都沒有,那隻不過設法用智慧來維持身體生命罷了,長期下去一定會成為文明進化的累贅。”
    “但是我們創造了機器,它們可以代替人類幹活,我們不用那麽強大的身體,也可以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東西。”
    “是的,你們發明並依賴機器來代替自己的身體,後來你們還依賴計算機,現在你們正在大規模製造機器人,以後還有人工智能、ai,你們確實很聰明,這樣巧妙的發明實在太多了,那麽,再以後呢?你想過沒有,當你們逐漸被ai和機器人包圍,當它們逐步代替人類,會發生什麽?”
    會發生什麽?會發生什麽?我愣愣地看著他,答案再清楚不過了,這不就是“元宇”誕生後的白星嗎?當我們逐漸被ai和機器人包圍,當它們逐步代替人類,當人類成為數量稀少的“舊人”,白星上的過去不就正是地球的未來嗎……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奧辛搖了搖頭,“沒辦法,這就是所有文明進化到一定高度後麵臨的必然選擇,要麽就此沉淪直至滅絕,要麽就下決心衝破造物主的限定,徹底擺脫自然的繁殖方式,完全自主地創造自己的下一代,我相信在所有的高等智慧體中,要做出選擇並不太困難。我知道地球上的人類早已就此開始嚐試了,你們最初嚐試‘克隆’路徑,企圖複製那些最強大、最矯健、最迅捷的人類身體,但是你們在把意識完整抽離於身體方麵做得很不成功,你們能複製出最完美的身體,但是複製不出最聰明的大腦。所以你們開始走另外一條路,那就是人工智能,這條路你們走的很快,也取得了不錯的成就,但是要小心,因為這條路的盡頭,必然就是另一個‘元宇’!”
    我坐在他對麵強作鎮靜,一動不動聽他滔滔不絕地說著,突然意識到我的後背已經濕透了,腦袋裏麵已經亂成了一團。原來在地球上,不僅隻是我想要砸爛舊世界再建一個新的,還有很多很多同類和我抱有同樣的想法,而他們很有可能已經遠遠走在了我的前頭,而我現在隻能坐在這個遠離地球的星球上,聽一個不務正業的外星人胡說八道,卻仍然是什麽都做不了……
    “你還好嗎?你出了很多汗。”
    “沒事”,我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緊緊攥著拳頭,“我剛在在想你描繪的場景,想出了神,那實在是太可怕了……”
    “我們剛才其實談到了兩個本質問題”,他依然一本正經地說,“一個是‘我們從哪裏來?’一個是‘我們到哪裏去?’,對於這兩個基本問題的思考以及接下來的行動,就是我們這些所謂高等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所以,它們是否可怕並不重要,重要的事,我們接下來該怎麽做?”
    我騰地站起來,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帶我去看看你們的‘母體’,我非常渴望看到它,這對我很重要。你剛才說的沒錯,我們隻有真正明白了‘我們從哪裏來’,才能決定我們將要到哪裏去。”
    他任由我抓住他的胳膊,輕聲說:“我知道你很想看到它,也知道這對你非常重要,很抱歉,我沒有權力答應你的請求。不過,請放心,我相信你一定會看到它的,真的,隻要再耐心一點,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我注意到,說這番話時,他的表情飛船誠懇,但他的眼睛片刻後就移向別處,那裏麵隨之掠過一抹與內容完全無關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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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解:
    1 艾姆思是將軍安插在藍星上的臥底,他的公開身份是學島見習學士,同時也是藍星秘密情報機關的一員,詳見第四卷第181-184章;
    2 克裏執掌藍星秘密情報機關,他曾和林漢有過一次談話,見第四卷第183-18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