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再難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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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宮後,坐於錦華殿內,我覺得身心疲憊。
我一心想尋,他已尋得。
他早已找到了我的家人,卻從未與我提起。
我想起這些年央堇對我行動的限製,他定然知曉穎榮在穎都。
他怕什麽,怕我離開他,不做這公主,妨礙他的功名大業?
我曾在他救我之後許諾一生助他,而他卻從未信我。
他知我一生敬重夫子,卻起了殺心,他知我苦尋家人,他還是欺瞞於我。
北穎於他,天下於他,我知向來重於我,卻沒想他可以如此視我的心如無物。
縱使他心中無我,也不該如此玩弄踐踏我的一片真情。
紅綾俯身前來,說道陛下可要休息了。我說道,“等央堇。”
紅綾很是高興,以為我與央堇終於重歸於好。我與他何曾好過,一切不過我一廂情願。
我讓她先退下,她喜滋滋的跑開了。
我本以為會等到半夜,卻沒想到央堇卻是早回了。他見我坐於殿內,問道為何如此早就回來了。
我沒接話,我看了看他,他神色如常。今日即使我獲他許可出宮,恐怕也在他掌握之中。
三年前的唯一一次出宮是脫離他的掌握,妨礙了他殺了夫子,阻擋了他爭奪天下的路,他才會那麽生氣,我那時從未見過他如此生氣。
我心下淒然,不敢抬頭,我在央堇眼裏,從來藏不了心事。
我壓低嗓音,輕聲喊他,“央堇。”
我已三年沒叫他央堇,可我今日卻想叫他,不是陛下殿下那些虛偽的稱呼。
他回頭,警覺如他,已發現我的不同尋常。
我起身,站於他麵前。我學不會他那般掩藏情緒,我在他眼裏看到我眼裏的情緒,有憤怒,有哀傷,有不甘。
一瞬間,他又變成了那個遙遠的央堇,他眼裏對我的冷漠,一如我當年看到他對長陽公主的冷漠。我一直以為他心中有公主,這個瞬間我才明白公主卻也是個可憐人,他的心裏從來隻有天下,我們於他,終究隻是利用。
我是不是該慶幸,我並不是長陽公主的替身,公主愛他如此,我愛他如此,終究無果。
穎榮說我若看清,定然不願過這般生活,穎榮知我,可我卻一直看不清。娘曾經說,女子心中有男子必然是眼盲心也盲。
我曾今暗笑長陽公主掉進央堇的情網而不自知,而如今,自己何嚐不是陷進去依然不自知。
或許這就是報應。
央堇撒的網,我一介凡人,怎麽掙開。無論是禁錮還是利用,他是否對我有過真心。那些與我的恩愛,是否隻是為了讓我一心向他。
我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可曾愛過我?”
他眼神微閃,我看不懂。可那眼中也看不出炙熱的愛意。而我愛他,卻是在他眼中。
我又問他,“央堇,你可曾愛過我?”夫妻十年,你可曾愛過我。
他的臉緊繃著,唇緊繃著,甚至連一個“有”字都吝嗇說出。
我早該想到,我一直知道,我何曾不知,他愛不愛我,我與他此生都不可能善終。我要的是一心人,而他要的是天下。
可我還是想知道,想知道他愛不愛我。我付出感情的這些年,他可曾心裏有我。
可結果卻是這般令人心碎。
我垂下頭,掩飾我的傷痛,我又抬頭,啞聲道,“我的家人在何處。”
央堇眼裏沒有震驚,沒有任何情緒,他沉默了下,說道,“他們很好。”冰冷不帶任何感情。
我垂下眼,“能讓我見一見嗎?”
他把長袍脫下,“之前讓你見了南疆駙馬已是冒險,你的身份現在容不得閃失。”
我何嚐不知,央國內亂,他安插的人已經漸漸蠶食央國勢力。我終究是假公主,若有心人做局,我與他皆萬劫不複。所以即使三年前夫子來穎都拿出匕首尋我,我也不敢與夫子見麵。
可這是我至親家人,是我那麽些年精神的寄托。他一直知道我苦尋他們,可能早在十年前,他就已尋得。
當初在星露台他承諾幫我尋家人,我有多高興,現在就有多痛苦。
我忍住眼淚,問道,“那為何你要瞞我,為何你要承諾幫我尋他們。”
央堇低頭看我。我在他眼中看到可笑的自己。
是的,他的確幫我尋了他們,但從未承諾讓我見他們,我此生也不用再想與他們相見。
我苦笑。我從未想過北穎公主的身份會讓我與家人見一麵都不可能。這個公主身份讓央堇控製又利用我。這個身份讓我厭惡,這一切都讓我厭惡。
我看他,淒然道,“我不做這北穎公主可好。”
央堇笑了,笑至我心,如刀割。已至今日,我這話實數可笑。
我一下癱軟在地,看著黑玉鋪成的地台,央堇的心竟也似這冰冷的黑玉一般。
我早就知道,早就知他眼裏心裏唯有功名大業與天下,我卻懷抱幻想,幻想我與別人不同。
他的命是我救回的,我覺的我應該不同。他北穎的王位是我放棄自己換來的,我覺得我應該不同。我與他十年夫妻,我一心待他,事事想他,處處順他,我覺得我應該不同。
然而自古落花逐水流,流水無情,想自飄零去,卻已在水中。
痛苦,悔恨,在我心裏糾纏著,我有些歇斯底裏,我哀求道,“央堇,你放過我,放過我的家人。”
他沒有看我,說道,“你是北穎公主,除了我,何來家人。”竟是烙印了我一生。
我跪著,膝行到他身邊,哭泣道,“天下已半入你手,北穎公主也已無用。看在我一直忠心於你,央堇你放過我可好。”眼淚順著臉頰盡數滴落在黑玉台上。我曾允諾一生助他,即使日日困在宮中,我也從未後悔過,此刻卻是悔恨萬分。
央堇沒有說話,換上睡覺的長袍,向外走去。我拉住袍身,哭泣著請求,“殿下,你放過我吧。”
央堇俯下身,冷著臉道,“在我身邊不好?”
我不知如何回答。
若你心中有我,在你身邊我每日皆是快活,可你心中無我,在你身邊我每日皆是煎熬。
可是這些情意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我一生為情,而我的情在他處,在這天下麵前渺小的令人顫抖。
眼淚止不住的滑落,我不知點頭還是搖頭。
央堇抬起我的臉,“還是你今日遊玩穎都想起昔日與穎榮在宮外快活,想去找他?”
我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臉上的嫌惡。我隻想到他心中無我,卻沒料到他竟想我至此。
我與穎榮雖曾有情意,卻是清清白白!
我與他夫妻十年何曾想過穎榮!我何嚐想過與穎榮離去!他是君子,終會明白我與他已是陌路!
這麽多年,在央堇眼裏,我與穎榮竟這般齷齪。我日日承歡於殿前,而他心中卻時時如此想我。
我突然覺得我對他的感情是那麽可笑,我愛他,三年前即使知道他心中無我,我依然在他身邊。
我一直以當初的承諾作推托,何嚐不是我陷太深。
即使他欺我,瞞我,重頭到尾利用我,我依然坐低伏小,仰望他,念他,盼他,即使我現在以離開作為請求,卻依然期盼著在他眼裏看到一絲心慌。可是沒有,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
到如今,才知他一直如此這般想我!
這麽多年過去了,莫不是那些年我付出的真情在他眼裏皆是假意,夫妻十年,竟是虛度!我不曾懂他,他也從沒懂我,我走不進他心裏,他卻也從來未用心懂我!
我這些年,竟然愛他如此,愛他到眼盲如此,愛他到自欺欺人如此!
愛而不得,自由不得,生又有何戀。
我閉了閉眼,滑落眼中最後的淚水。我的眼淚卻也已是廉價無比,或許讓他厭惡。十年夫妻至此,不知是他太絕情,還是我癡傻。
我扶著睡榻起身,看著他,看著他對我的冷漠,想永遠記在心中。
我淒然笑道,“央堇,這十年我愛你,敬你,隻有你,我一心想快意人生,卻為你甘願做籠中之鳥。”
這十年我想看看宮外的天空,這十年我常常思念家人,這十年我都為了他。我反手入袖袋,握匕首於手中,笑容更盛。這一切我生不能逃開,死,他能奈我何?
我慢慢將匕首送入腹中,忍下疼痛,努力睜大眼睛看著他,“我待你如天上星辰,不想你卻視我如腳下弊履。今日知你心意,終究是我一廂情願怨不得你。我從未負你,問天,問地,問心無愧。”
腹中巨痛,卻不及心頭之痛。我咽下喉頭泛起的鹹濕感,繼續說道,“你我本就殊途,天命卻曲折可笑,今生夫妻緣盡,不期來世。”
我終於在他眼中看到情緒,那難以壓製的憤怒,卻沒有慌亂,沒有後悔,更沒有情意。
我維持著站著的姿勢,盡管血流了一身,但燈光幽暗,我宮服幽深,他看不出我的異樣,或許我也從未在他眼中,他轉身而去。
十月,央國嘉帝病倒,大皇子和二皇子為皇位之爭鬧至病榻前。大皇子手下竟錯手殺害了二皇子,央嘉帝遂一病不起。
遠在北穎的三皇子央堇,帶著人馬趕至央國京城,前去看望父皇。央國常年征戰,徭役賦稅已讓百姓苦不堪言,日漸富庶的北穎,成了流民常來之地。央堇的前去百姓更是倒履相迎,更有甚者直呼陛下萬歲萬萬歲。
而我最終沒有死成,縱使我血流一地,宮內外除了紅綾無人得知。我被央堇軟禁在錦華宮,至那之後我從未見過他。
又至一年秋,我望著滿園的銀杏樹落,也知山雨欲來風滿樓。紅綾時時盯著我,東豫也被派來跟著我,我嘴角苦笑,自殘也是需要決心和勇氣的,我已沒有那個心。
央堇部署多年,終於等到了這個時機。冬去春來,央堇已在央國登基稱帝。百姓山呼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而北穎早就成了他的屬國。
我一輛馬車,從北穎驅往央國。我坐於車內。十多年前我扮成北穎公主同央堇一道驅車至北穎,而今我一人坐車回央國,卻已是北穎公主,我馬上就要成為堇帝皇後。
夫子說央堇重情,世人也道堇帝重情,甚至北穎的朝臣都道堇帝重情,隻有我知其中苦楚。
央堇在京城為我重建了一座豫園,作為皇後宮殿。更建了一座高樓稱為齊雲閣,上可摘星,與他的青楹殿相對。從此皇後登齊雲閣可看整個京城,知陛下何方,陛下登青楹殿可知皇後何方。世人皆稱帝後恩愛。
豫園不過是另一個牢籠。
央堇在北穎十年未納任何妃嬪,因為我是北穎女帝,他不可。如今他成為了兩國帝王,又得南臨,中黎兩國,我猜後宮充實指日可待。
帝後恩愛傳頌未至半年,央國舊臣爭相送女入宮,北穎怕我一人撐不起北穎後宮,也爭相送女入宮。中黎南臨送來公主。
那日念平生來豫園找到我,意思便是,為平衡勢力,後宮不得不收,央堇也必須要有子嗣,而皇嗣不能是他國公主所出。念平生言語隱晦,我甚覺疲憊,我直笑道,“念大人多慮了。”
念平生歎道,“一切皆是命,皇後莫要難過。天下蒼生為重。”
天下蒼生何其重要。
沒過多久,兵部尚書之女欒妃有了身孕,十月懷胎誕下皇子。雖不是嫡生,卻是長子。天下皆知皇後不育,隻怕這長子就是他日的帝王。
紅綾怕我傷心,不準豫園內任何人提起。世上何來不漏風的牆。
我望著偌大的豫園,心卻不知放在何處。
豫園是個大花園,本來後宮皆可來,隻是我住在這裏,來的人甚少。欒妃恃寵而驕,喜豫園芙蓉花盛。
央堇對於她所言喜愛芙蓉花,不置可否。她以為陛下允她,便日日帶著皇子來豫園賞花。
我笑她看不清。本都是讓著她,她來我就在殿內。奈何有一日她去而折返,與我撞上了。
欒妃與我請安,我見她不如傳說中那般狂傲。大皇子已九個月,虎頭虎腦甚為可愛,我沒有子嗣,煞是喜歡。便囑咐她喜歡豫園便常來。
常來人才能讓我覺得這不是個牢籠。欒妃謝我。
我霸占北穎後宮多年,從不知何為後宮爭鬥。小皇子愛爬,我又喜歡他,便帶著他到處攀爬。夏季樹上知了繁多,小皇子甚為喜歡,指指樹上。
最近是他要什麽我給什麽。我撩起衣擺想去樹上給他抓一個。遠遠看到帶著侍從摘花的紅綾衝我急做手勢不可。
我看看身後的池塘,又看看岸邊的柳樹,覺得應該沒問題,便把小皇子給了侍從。
侍從說,“讓小的來吧。”我看看小皇子肉嘟嘟的臉,說,“無事。小皇子喜歡母後自然給。”
我在豫園時常晨練,侍從們都知我會武藝。
我小時也經常爬樹。沒想歲數大了竟沒有想象中的輕便,也並沒有想象中的穩當。腳下一個不穩卻把侍從們嚇得魂飛魄散,直直奔來。幸得東豫不在,不然我又要被他看不起了。
我捏住一隻知了,準備下去,奈何上山容易下山難,又是一個不穩,侍從們皆伸出手要扶我。我看了看著急奔來的紅綾,喊道,“無妨。”
卻突然覺得腳下有人推了一下,我一個不穩便跌入了湖中。
湖水撞擊著我的後背,沒過我的臉,我看湖岸人影重重,掙紮了幾下便不再掙紮,生死有命。
我鬆開手上的知了,覺得身心疲憊。湖水冰涼,我卻並不覺得冷。錦華殿冰冷的玉石,豫園冷冬的寒風比這個冷的多。
我見到欒妃的影子,心想這又何必。你與央堇成婚,我也隻能待紅綾離去後坐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