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誅心
字數:9613 加入書籤
祭典遠沒有完,但和劉邦已經沒多大關係了。
按照禮製,皇帝隻需焚香,頌祭詞,獻玉,這四步做完之後就算祭典完成,簡單省事。
大渝高祖皇帝劉顯就是這樣幹的。
他本為武將,戎馬一生,最討厭這些繁文縟節的東西,後來做了皇帝,禮儀不可或缺,尤其是像祭典這樣的儀式不舉行都不行。
無奈之下,他便將這些事情全部簡化了,一來可以節省時間,多處理一些政務,二來,省的勞民傷財,愛惜一下百姓。
這本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可誰知道,他死後,他的兒子覺得這樣簡單的儀式不足以表現皇室的威嚴。
那些憋屈了大半輩子的文人書生,哪裏會放過這個揚眉吐氣的機會?於是在故紙堆裏找了厚厚一摞典籍,作為依據,硬生生地加上了遊行這個環節。
他兒子死後,他孫子繼位覺得自己老爹加了一項,自己也不能甘於人後,於是不僅加長了遊行的距離,還添加了許多新的環節。
就這樣,皇帝更迭,祭典越來越多,規矩越來越多,儀式呢,也越來越繁瑣,傳到劉躍,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百官會。
劉邦不知道這個環節是哪個混蛋想出來的,不過他推測,應該是仁宗皇帝劉新德,也就是他的爺爺給加上去的。
因為據他了解,這位生性仁厚,不喜殺戮的皇帝最喜歡遊山玩水,而且是帶著群臣一起玩耍。
再看這所謂的百官會,分明就是一群出來踏青旅遊的老家夥,連官服都不穿了,一個個隻穿著內衣在河邊戲水,平均年齡都在四十歲的家夥,像稚子一樣潑來潑去實在是有傷風化。
如果放在前世,這些人估計都會被人當做從精神病院裏逃出來的病人。
百官戲水完了就拿出美酒,坐在河邊對酒當歌,有放口大飲的,也有優雅品酌的,武將粗礦豪邁,文官優雅風趣。
趙王劉安身邊圍繞著許多人,聽聲音似乎是在喝酒作詩,遠遠能夠聽到眾人的喝彩聲。
“我這位皇帝爺爺,估計是見這些家夥走的路太長,所以才搞出這麽一個環節,讓人放鬆吧”。
太後也有自己的營帳,自從下了祭壇就沒見到,估計是忙著召見群臣,商量今天晚上的酒宴。
看了一會兒,劉邦耷拉著腦袋走進帳篷,正胡思亂想著,營帳外突然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王忠走進來道:“陛下,趙王求見。”
趙王?
他不去作詩喝酒,跑到這裏來幹嘛?劉邦心生疑惑,對王忠點點頭,示意讓他進來。
“今日春意盎然,淮水清澈,兩岸生機勃勃,正是散心遊玩的好時候,陛下為何待在營房裏悶悶不樂呢?”
劉邦歎息一聲,不勝耐煩道:“不瞞九哥,弟這幾日睡得晚,今天又起得早,一路走來,非常困倦。無奈馬車裏又悶又熱,營帳內的床又硬又潮,所以很是苦惱。”
劉安微微一笑道:“這有何難,陛下回宮去睡就是了。”
“那這裏...”劉邦不好意思地問道。
“無妨,隻是待會要念一道致辭而已,為兄與母後就可代勞,陛下年幼,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可大意。”
劉邦大喜,有些不太確定地問他“母後會不會不喜?”趙王搖搖頭“陛下龍體才是最重要的,母後怎會怪罪於你呢?”
“多謝九哥指點。”劉邦拱拱手,他轉身又對王忠說道:“去,準備車馬,咱們回宮。”
劉安笑道:“為兄派人送陛下回去吧。”
“嗯。”劉邦點頭走出帳外,他看了看河邊,當目光轉向武官群體的時候,眼睛忽然一亮。
他指了指那些嬉戲玩耍的人對劉安說道:“那些人儀容不整,連衣服都沒穿好。”說罷,他又指著河邊一位抱著酒壇子痛飲的武將道:“讓他護送我回去吧,朕實在是困得不行了。”
薑義?
劉安瞳孔一縮,看著劉邦哈欠連天的樣子不由歎了口氣“陛下,那人最好不用。”
“為什麽?朕隻是讓他護送朕回宮罷了,王忠,你去傳話,叫他快點。”劉邦無所謂地說道。
還沒等趙王說話,王忠就已經小跑過去宣旨了,劉邦正等待王忠過來,打算走人的時候,一人快步迎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看到那一把仿佛刷子一樣的美髯,劉邦哪能不知道他是誰呢,林清徐跪拜道:“臣參見陛下。”
劉邦嗯了一聲,也沒讓他平身淡然問道:“林卿,你有何事啊?”
林清徐抬起頭看了一眼劉安道:“臣有重要事情需要向陛下陳明。”劉邦點點頭道:“何事?”
“這...”林清徐看著他身邊的劉安吞吞吐吐道,無視了他使得眼色,劉邦打了個哈欠,不滿地說道:“趙王乃朕之兄,親如一人,有什麽事就快點說吧。”
林清徐還是沉默。
劉邦怒道:“既然這樣,那就今晚宴會上再說,朕乏了,你也趕緊回去打發你女兒吧。”
說完就掀開帳簾走了進去,林清徐麵如土色,趙王微微一笑,戲謔地看著他“林大人憂心國事,陛下有你這等忠臣,實在是大渝之幸,百姓之福啊。”
林清徐拱拱手,長歎了一口氣就離開了。
趙王看著他,微笑的嘴角直以相同的弧度向上翹起,隻是那雙明亮的眸子越來越冷。
薑義帶著一千禁軍護送劉邦回宮,同行的還有衛青,果然,太後還是不太放心讓薑義一個人護送皇帝回去。
來時人員眾多,速度奇慢,回去的時候快馬輕車,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金陵城下。
進城,上了禦道,隻一盞茶的功夫劉邦就看到了朱雀大門。
皇宮裏很清靜,除了一些值班站崗的侍衛,再就一些負責掃地的太監,宮仆,太後出去的時候帶走了很多宮女。
不用說,這也是儀式的一項要求。
馬車停在養心殿門口,薑義拱手道:“陛下,臣還有公務在身,先行告退。”說著就要離開。
劉邦道:“薑卿何必如此生分,隨朕進殿喝口茶吧。”
薑義猶豫了一下恭敬道:“謝陛下恩典。”
領著衛青,薑義兩人進了養心殿,劉邦吩咐仆役去端茶,劉邦端坐在禦榻上看著眼前兩名魁梧的武將道:“坐吧,二位將軍不必客氣。”
二人道謝跪坐在地上。
王忠端來茶水,劉邦接過抿了一口道:“這茶...二位將軍感覺如何呀?”
薑義飲了一口道:“陛下,臣是個粗人不懂茶。”
劉邦點點頭問道:“衛卿以為呢?”
衛青將茶杯湊到鼻前,嗅了嗅,然後輕輕抿了一口,良久他拱手道:“謝陛下饋贈,這茶醇厚鮮爽,應是今年的新茶,茶味苦澀,細品卻覺香甜,如果臣猜的不錯,應該是上等的普洱。”
“衛將軍果然是個妙人,不懂精通軍陣兵法,沒想到在茶道一途也是知之甚多啊。”劉邦哈哈大笑,拍著手讚道。
衛青臉色淡然,沒有一絲倨傲之色“家父癡迷此道,臣從小耳濡目染,學了一點皮毛,不值得一提。”
劉邦搖晃著手中的茶杯笑道:“茶是雅物,好茶道之人品性想必也差不到哪去,世間大才不敢說,賢良忠義應該還算當得。”
“家父閑雲野鶴,素來不問朝堂之事,三年前就已經病逝了。”
“哦...”
劉邦麵無表情,又喝了一口茶“其實,我不是很喜歡普洱,太苦了,朕聽說在江南,有一種山茶,雖是野生但衝泡之後,水質清澈,絲毫沒有苦味,卿知道這種茶嗎?”
衛青道:“恕臣寡聞,未曾聽過如此仙茶?”
“這樣嗎?那二位再品品...”
三人坐了許久,盞中茶見底,劉邦抬起頭忽然問道:“衛卿守衛金陵,兢兢業業,日夜操勞,是朝廷的功臣,太後沒有賞賜你一點嗎?”
衛青臉色一變,抬頭看著劉邦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又把頭低下,薑義的臉色也有些異樣,他性格耿直,但不是傻子,怎麽會聽不出其中的意思。
衛青起身跪倒在地“臣不明陛下何意,還請陛下告知”
劉邦走下禦榻,朝王忠使了一個顏色,王忠會意,和左右服侍的太監都退了出去。
他走到薑義跟前對他說道:“卿之劍可借朕一觀?”
薑義一愣,隨即解下自己的佩劍雙手捧給劉邦。
大殿內死寂一片,隻能聽到兩人厚重的呼吸聲,劉邦緩緩抽出長劍,雪白的劍身讓人有些晃眼。
這是一把百煉鋼打造的好劍,劍刃上的缺口清楚地告訴了觀劍之人,這還是一把飲過人血的劍。
劉邦眼中寒光一閃,一把將劍全抽出來,劍鞘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音。
“那種山茶其實是存在的,那其實也不是茶,而是一種藥材,名為冰蟲草,冬天為蟲,夏天為草,有養氣補血之功效,朕甚是喜愛。”
說著他提著劍走到衛青正前方,劍尖斜指,明亮的地板上,劍尖的倒影清晰可見,大殿內的溫度瞬間下降了好幾度。
劉邦的聲音很輕,似乎是在呢喃自語,薑義聽著卻不由打了個寒顫。
“你說的不錯,江南的確沒有這種東西,冰蟲草隻有地勢極高的苦寒之地才有,采之甚難,數量稀少,與黃金等價,能夠用得起這東西的人,無一不是大富大貴之家,衛卿...太後,趙王,亦或者其他人就沒送你一些嗎?”
衛青的額頭滲出豆子一般大的汗珠,滴答滴答落在地麵上,他張了張嘴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臣...有罪。”
劉邦將劍拖在地上,慢步轉向他的身後,金屬與地板摩擦發出的聲音甚是恐怖。
薑義瞪大了眼睛,他看著衛青身旁放著的劍,下意識地動了一下身體,他坐直身軀,臉色嚴肅,目光一直停留在衛青身上,確切地說,是停在他身邊的那柄長劍上。
“古語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乃大渝天子,坐擁三州兩郡之地,治下百姓皆是朕的子民,王侯將相俱是朕的臣子,然...無人送朕冰雪草,衛卿...你告訴朕,這是為何?”
衛青沉默了,劉邦又走了兩步,地板上,劍尖緩緩提起,氣氛一下子就凝固住了。
“亂臣賊子作祟爾...”
直到劉邦手中的長劍聚過頭頂時,衛青才說出這句話,劉邦笑了,薑義也緩緩鬆了口氣,隨即,他看向劉邦,目光炯炯有神,漆黑的瞳孔中仿佛有一道閃電劃過。
劉邦拔出配在腰間的天子劍,又看了看薑義的劍,左右手揮動,隻聽得一聲兵器碰撞的聲音,隨即,一把斷劍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反觀天子劍,劍刃如初,沒有絲毫損壞的痕跡,劉邦滿意地點點頭,將天子劍插入劍鞘。
他對薑義說:“將軍之劍雖利,但用的時間太久,劍上蒙塵,劍魂已亡,卿可願換一柄?一柄真正的殺人劍。”
劍上蒙塵?
薑義很清楚,自己每天擦拭,從不假手於人,又怎會讓它沾上塵埃呢,不過...它已經很久沒有飲過人血了,心軟了,塵埃可不就落下了。
他單膝跪倒在劉邦麵前,重重地磕了一下頭,在地板上發出‘砰’的一聲“臣,願為陛下效死。”
劉邦點點頭,轉向衛青“衛卿如何?”
衛青抬頭,慘白的臉上全是汗水,他和薑義一樣重重地磕了頭,隨後抽出劍在自己的胳膊上劃了一道,鮮血流出,他將血抹在自己的臉上“臣,願為陛下效死。”
以血為誓,這是大渝最隆重,也是最神聖的誓言。
劉邦將手裏的斷劍放在書桌上,拍拍手,王忠走進來,劉邦道:“去把朕的禦劍拿來。”
王忠跺著碎步,低頭進了內堂,不一會兒就捧著兩把劍走出來,劉邦拿起其中一把,長劍出鞘,寒光立起。
這兩把劍的來曆很大。
《大渝紀略-高祖本紀》有記載:高祖平生癡於良兵,尤好劍,元德五年,有山人於銅首原下掘出千年隕鐵萬餘斤,獻於高祖,帝悅,遂召天下名匠,以地火融之,以幽泉淬之,以猛士之血祭之,三年,成五劍。
開鋒時,有金鳴玉崩之聲,天生異象,帝甚愛,收於寢宮,不曾與外人賞之,曾言,此五劍乃朕之禦劍,為尚方寶劍,得之者,可行先斬後奏之權。
劉邦幾天前在搜尋字帖的時候,在一個密格裏發現了這傳說中的‘高祖五禦劍’,不能不說,實在是僥幸至極,唯一可惜的是,五把禦劍,如今卻隻剩下了兩把。
其餘三把,不知道賜給了誰,沒有任何記載。
與劍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封信,上麵隻寫著‘非有才之人不得賜,非死忠於皇室者不可賜,非生死之地不可賜。’
能看得出來,這是重寶亦是重恩!
這是高祖皇帝為了後代鞏固皇權,所留下的最後一道保障,得到這把劍的人,不管是誰,都會死死地和皇帝站在一起,永不背叛。
如此重寶,真是籠絡人心最好的東西。
劉邦歎了口氣,將劍入鞘,一把遞給薑義,一把遞給衛青。
“此兩柄劍,一曰隨候,一曰棠溪,是高祖皇帝定鼎天下時,以天外隕鐵鑄造的五禦劍中的兩把,也是僅剩下的兩把了,卿可知其中蘊含的分量?”
薑義衛青二人沒有推辭,雙手接劍,然後又是重重地磕頭行禮“願為陛下效死。”
沒有過多的話,亦沒有感天動地的誓言,他們臉上的血已經說明了一切,劉邦抽出天子劍,卷起袖管,劍鋒在自己的左臂上劃過,白嫩的手臂上頓時流出鮮血。
劉邦蘸著血在薑義,衛青二人的額頭上各抹了一下。
“從今日起,朕與二卿生死一體。”
兩人渾身顫抖,眼圈發紅,劉邦揮了揮手“兩位回去吧,此事決不能向外人透露半點,保持常態,等待朕的召喚。”
諾!
兩人抱拳行禮,然後接過王忠手裏的毛巾,擦幹了臉上的血漬,轉身走出大殿。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劉邦長舒了口氣,一瞬間,仿佛抽幹了全部的力氣,他軟軟地癱坐在禦榻上。
恩威並施,這是上位者常用的手段,但他用的實在是不算高明,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今天春祭太後出行,是最好的時機。
“能做的都做了,成不成...隻能看老天了啊。”
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他朝著王忠擺擺手,示意讓他出去,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昏睡了過去。
...
薑義,衛青二人走出養心殿。
輕風颯颯,春日高懸,照在人身上暖暖的,但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內衣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衛青閉上眼睛,貪婪地呼吸著空氣,一臉的慶幸,好像剛從地獄中走出一樣,薑義雖然沒有他這般姿態,但也好不了多少。
剛才那一幕實在是太嚇人了。
沒有人懷疑,衛青隻要不說出那句話,下一刻就是首級分離,鮮血四濺。
薑義壓低了聲音問衛青“你剛才想沒想過...”還沒等他說完,衛青就點點頭,他聲音有些嘶啞“的確想過...”
“我明白,那是人在遭遇生死時,本能的反應,不過...好在你的手沒有動半分,否則...我會立刻殺了你。”
衛青苦笑一聲“我也知道,所有人都錯看了陛下啊...”他感慨了一下,又轉頭看著薑義“薑兄...”
薑義拱了拱手“衛兄...”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出了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