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禮與法
字數:4110 加入書籤
郎中令楊玄明,清河郡人士,自幼聰慧好學,被儒學大家姬不平收為關門弟子,十年前,大渝喪失了北方的大片土地,其中就包括清河郡。
楊氏滿門南渡,來到金陵,在一次朝議上,受到先帝劉躍的賞識,成為天子近臣,太後掌權後,對其更是欣賞有加,他是新一代儒家弟子中最傑出的一個,所以又被稱為:儒家之光。
劉邦其實一開始對他的印象很不好,沒有別的原因,就憑他是太後派來的,目的肯定不單純,但見麵之後,劉邦對他的印象有了幾分改觀。
楊玄明體型修長,長相出眾,談吐溫文爾雅,給人的感覺很舒服,而且,他的見解獨到,發人深思,劉邦聽完也大受裨益,這是一個有真才實學的人,並不是他想的那樣,滿口之乎者也,是一個酸溜溜的腐儒。
“泄者,人之殃也。恭儉者,屏五兵也。雖有戈矛之刺,不如恭儉之利也,故與人善言,暖於布帛,傷人以言,深於矛戟。故薄薄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無所履者,凡在言也,巨塗則讓,小塗則殆,雖欲不謹,若雲不使。”
楊玄明於揚頓挫地朗誦了一篇《荀子-榮辱篇》,以荀子之說來解釋《論語》所言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他背完原文,就給劉邦解釋道:“陛下,如師所言,驕傲輕慢,是人的禍殃,恭敬謙虛可以避免兵戎相見。
所以和他人交流的時候,說一句善意的話,就好比給他穿一件衣服,用惡語傷人,就比長矛刺得還痛。
寬廣的土地上,沒有其立足之地,不是因為地麵不穩,而是他得罪了人。故孔師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與人為善就是與己為善啊,”
“先生所言甚是,朕為萬民之主,擔負著千萬百姓的前途,不能因為朕的私欲就使百姓受苦,不能因為朕不高興,就遷怒於他們。”
以前,常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隻當是耳旁風,也隻有在寫作文湊那怎麽也湊不夠的八百字時,才會用到。
但當他成為皇帝,站在高處再聽這句話時,他能夠明白孔子當時說這句話時,想的是什麽——他希望這成為一條普世法則,平民百姓安分守己,不鬧事,上位者,克製自己,不瞎折騰,使百姓休養生息。
其核心就是‘和諧’。
雖然後世對儒家思想批判多於認同,一提孔子就和腐朽,頑固等形容扯上關係,但就和諧這一條而言,無論什麽時代,什麽地點,都是人們所追求的。
極端主義不可取,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才是一個國度應該有的活力,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為人君者,不能隻聽一種思想論斷,而將其他的思想趕盡殺絕。
雖然‘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發生,有其曆史必然性,但長遠來看,這種行為,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未必是好事。
其他的封建君王看不到這一點,但劉邦卻很清楚,他知道曆史的走向,就憑這一點,雄才偉略的秦始皇也遠不如他。
楊玄明眼睛一亮,心悅誠服地拜道:“陛下能舉一反三,實乃是天縱英主,這是吾等的福氣,更是大渝之幸。”
劉邦擺擺手,很不謙虛地接受了他的讚美,思索片刻,劉邦將書本放下笑問道:“儒家乃治世之學,不過朕聞儒門有八派:子張,子思,顏氏,孟氏,漆雕氏,仲良氏,孫氏,樂正氏。先生認為,朕應該學哪一家的啊?”
之所以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劉邦是想試探他的態度。
儒家勢力龐大,關係錯綜複雜,樹大根深,漸有尾大不掉之勢,朝堂官員一百,儒生有九十,皇帝的每一項政令,都必須靠他們去執行。
這就出現一個很大的問題——凡是不符合他們利益的,他們都折扣執行,或者拒絕執行。
皇帝的意誌無法貫徹,權威無法體現,劉邦絕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所以,儒家的問題必須盡早考慮。
劉邦暫時的想法就是利用儒家內部的矛盾,削弱儒家對朝堂的影響力。
任何一門學說,當其創始人死後,都會分成不同的學派,比如,佛教,釋迦牟尼死後,分為南北兩個學派。基督教後來分為天主教,東正教,新教。儒家也是一樣。
孔某死後,他的弟子們創立了八個不同的流派,雖然都是儒家,但每一派的主張各不相同,內部也定然存在著某種競爭關係。
楊玄明是儒家新生代的代表人物,從他的字裏行間,劉邦已經大致猜測到,他出身於以荀子為首的孫氏之儒。劉邦想看看他對於其他流派是怎樣的看法。
聽劉邦聞他該如何抉擇治世之學,楊玄明先是一愣,隨後就是漫長的沉默,這讓劉邦有些不安“難道,他竟然猜出了我的想法?”
正當他準備解釋一下的時候,楊玄明開口了“陛下,微臣師從姬不平,家師乃孫氏之儒傳人,微臣自然是向師尊看齊。”
明顯的答非所問,劉邦有些生氣“這麽說,你覺得朕應該學你所學?”
楊玄明見劉邦發火忙解釋道:“陛下息怒,非是臣敷衍陛下,而是臣不敢說。”劉邦哦了一聲,奇道:“在朕麵前,還有什麽不敢說的,難道你怕朕殺你不成?”
“陛下乃百年難得一見的英明之主,臣自不擔心因言獲罪,隻是臣實有難言之隱,正所謂隔牆有耳,臣一旦說了,大禍不日就要降臨,臣還想留有用之身,為陛下前驅。”
見他說的情真意切,可憐巴巴,不像是演戲,劉邦便不再逼他,寬言安慰道:“既然如此,朕就不問了,先生大可放心,有朕在,沒人敢動你一根毫毛。”楊玄明這才鬆了口氣對劉邦謝道:“多謝陛下愛護,臣,感激不盡。”
兩人又探討了幾個學術問題,臨近午時,楊玄明告退出宮,劉邦靠在禦榻上,很玩味地看著他臨行前寫下的兩個字:禮,法。
儒家講究克己複禮,主張德政,仁政,禮法是儒家學說裏很重要的一部分,這兩個字合起來看倒沒什麽,不過分開看——劉邦覺得裏麵另有深意。
“孫氏之儒,荀子,難言之隱,大禍”劉邦想著,吩咐王忠去石渠閣將儒家先賢的書全都找來。
石渠閣是大渝皇家圖書館,裏麵不僅封存著許多不為人所知的隱秘案宗,還有很多諸子百家的著作,其中有不少是絕世孤本,除了有皇帝授權的手劄,一般人是根本看不到的。
王忠很快就運來了,整整兩大車的竹簡,還有很多用特殊藥粉保存的獸皮古卷。劉邦命人將那些‘書’全部搬到養心殿,然後讓王忠挑出關於荀子的那部分。
“原來如此”看罷之後,劉邦笑了,之前他隻知道荀子是儒家先賢,對他的思想,以及政治主張卻不是很清楚。
當他大致瀏覽過他的書之後,劉邦知道了,為什麽楊玄明不肯對自己宣揚他的學說的原因了。
很簡單,荀子之學是儒學中的另類。
與其說荀子是儒家先賢,不如說他是法家先驅更為合適,他的學說散發著濃鬱的法家氣息,秦國第一任宰相,李斯,以及法家集大成者韓非都是他的弟子。
“怪不得——”劉邦嘀咕一聲,‘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儒家對其他思想學說采取的態度是堅決打壓,其中法家是頭號對象。
孫氏之儒尊荀子為師,是儒家中最親近法家的一派,這種另類要是能被接納,喜歡才是怪事。
楊玄明雖然說得很隱晦,但其暗示的意思不言而喻,“披著儒家羊皮的法家狼?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