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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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為肆無忌憚,何為無法無天?曹傑的行為就是完美地詮釋。

    人性自私,尤其是在階級分明的封建時代,一人和另一個人之間的差距往往是天與地的區別。富人可以欺壓窮人,貴族可以剝削百姓,強者可以掠奪弱者的一切,包括性命!

    曹傑說的沒錯,他殺掉一個老鴇和殺一條狗確實沒什麽區別,就算是當著皇帝的麵,從律法的角度來講,也沒有任何問題。因為這就是規則——這個時代的規則。

    這個道理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那些噤若寒蟬,瑟瑟發抖的舞女丫鬟們明白,臉色煞白的鴇娘們明白,師駱也明白。

    那個被殺死的老鴇子想必也很清楚,或許是在這座紙醉金迷,到處都充滿奢靡氣息的聽雨樓待的時間太久,她已經忘記了她自己的身份是何其的卑微。

    平日裏,每個人都樂嗬嗬的,就算是有時會給她點臉色,那也沒多大事情,頂多就是笑臉相陪,這種虛假的‘和善’讓她丟失了心裏的那份敬畏——人,需要敬畏,敬畏宇宙、敬畏天地、敬畏神祗,敬畏生命。

    人最強大的時候是對任何事物都沒有半點敬畏的時候,但與此同時,也是他最接近毀滅的時候。

    無涯與魏鞅坐在對麵,隔著一條竹簾,裏麵發生的一幕幕他們都看在眼裏,魏鞅五指握拳,牙關緊咬,瞳孔上布著幾條血絲,他雖一言不發,但眼中時不時閃過的冰冷殺意表明他的內心此時是如何的憤怒。

    “我說的話,你都聽進去了嗎?”無涯細品了口茶,斜著眼問魏鞅道。魏鞅喉嚨微動,悶聲悶語地嗯了一聲。

    無涯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孺子可教也。”

    “這是一種恥辱,他草菅人命,出口不遜,我魏靈韞若不雪此恥,誓不為人!”無涯一口茶還沒喝進去,魏鞅便抬起頭,瞪著猩紅的眼睛沉聲吼道。

    無涯先是楞了一下,看著他那張原本俊秀的臉龐因為憤怒此時變得卻有幾分猙獰,隨後他一口茶直接噴了出來大罵道:“蠢材!”

    還沒等魏鞅反應過來,無涯便跳起一腳將他踹倒在地,怒火攻心的魏鞅正欲起來發飆,卻又被無涯給摁在了地上。

    “想你魏家先祖,穰候魏冉一代英才,一生戎馬,征戰天下,輔佐昭王,使秦揚名於諸侯之間,戰功赫赫不說,論智計那也是萬中無一,一生四任秦相,天下人,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你父魏無忌,威名遠播,輔佐仁宗皇帝,開疆拓土,保國安民,是為大渝軍神,為何到了你這裏,就變成了河底的爛泥,泥中的朽木?簡直愚不可及?”

    無涯坐在魏鞅的背上,每說一句就敲一下腦袋,每敲一下,就‘梆’的一聲,好像是和尚敲木魚一樣。

    魏鞅掙脫不得,腦袋生疼,心裏的怒火瞬間消了大半,他雙手抱頭,求饒道:“先輩的榮光,靈韞片刻不敢忘,隻是,我自認為剛才沒有說錯,曹傑囂張跋扈,視人命於草芥,此人不除,天理何在?”

    “還敢頂嘴?敢情我剛才說了這麽多,你就聽見了曹傑?哼,汾田候算什麽東西,一個小小的三品軍候而已,老夫還沒放在心上。”

    (注:軍候,因軍功封侯者)

    魏鞅狐疑地看著無涯,對他這番高談闊論好像頗為懷疑,要知道,金陵曹家那可是老牌世家。故燕之時,曹氏一門就已經名滿京都,雖說和其他朝代更換一樣,高祖皇帝起兵滅燕,連帶著抹掉了許多名門望族。

    曹氏在那場浩劫中也元氣大傷,但俗話說的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曹家雖然沒落但底蘊仍在,更何況,當今大渝的掌權者,皇太後與曹家還是血親。

    有這兩座靠山,大渝有誰敢小視汾田候的分量?老頭敢把曹氏說的猶如土雞瓦狗一般無二,也由不得魏鞅懷疑。

    “不信還是咋地,覺得我在吹牛,說大話?嗨,老夫還真沒晃你——”無涯冷哼一聲,挑了挑眉毛,將他鬆開。

    被摁在地上摩擦了好久的魏鞅揉了揉腰,摸了摸頭,打著擺子坐到椅子上,用茶漱過口後,他齜牙咧嘴對無涯說道:“有何指教?”

    “我剛才是在跟你講一個道理,人要心存敬畏。”無涯背負著手,走到窗戶前,他並沒有接剛才的話茬。

    魏鞅覺得他這一番話,意味深長。那蕭索而又固執的背影,滄桑卻不減豪情的眼神似乎在暗示著什麽,這一刻,他倒真像一個高人。

    無涯指著窗戶邊擺置的一盆略顯枯黃的蘭花緩緩說道:“你看這盆蘭花能想到什麽?”魏鞅瞥了一眼,甕聲甕氣道:“蟲子”

    “還有呢?”

    “蘭花。”

    無涯拍手道:“你說的不錯,就是蟲子與蘭花。”他走過去從花株中翻出一條青蟲,放在眼前打量一番。

    在魏鞅驚恐的注視下,他將青蟲扔進口中,咀嚼翻動,好像在品味美食一般,嘴裏還不停念叨著‘不肥不瘦,肉質鮮嫩’雲雲。

    魏鞅臉都快抽到一起了,無涯舔了舔舌頭,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他在花盆裏四處翻找,嚇的魏鞅忙阻止道:“有話好好說。”

    無涯翻了幾下,沒找到第二條蟲子,神情很是失落,他攤開手,無可奈何道:“現在呢?還剩下什麽了?”

    “蘭花”

    “蟲子呢?”

    “被你,吃了”

    “它為什麽會被老夫吃掉呢?”

    魏鞅的臉青一塊,紫一塊,活像便秘,他強忍著胃裏翻滾的難受,低吼道:“老頭,有話直說。”好不容易剛才在心中建立起的高人形象,一下子無影無蹤。

    無涯狡黠一笑“很惡心是不是?”魏鞅沒有說話,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無涯歎息一聲“可,誰又不是蟲子呢?”

    他這句話轉折的很突然,魏鞅先是一愣,隨後他的瞳孔猛然間縮小,整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似是有所感悟。

    “對蟲子來說,整株蘭花就是它的全部,就是它的天下,蘭花離開了蟲子,它會長的更好,但蟲子離開了蘭花,隻有死路一條。蟲子如此,人又何嚐不是呢?”

    “是啊,人和蟲子又有什麽區別呢,相較於宇宙,人隻不過是滄海一粟,比蘭花上的蟲子還要渺小,相較於天地百姓,大渝這一隅之地又何其小也?相較於大渝朝堂,一個汾田候又何其微不足道?”

    “宇宙毀滅,人便到了末日,天怒人怨,大渝便要滅亡,人神共棄,一個家族就要絕後,我們是如此的弱小,怎能不心存敬畏?”

    魏鞅閉上眼睛,過了許久,他折斷一條花枝扔給無涯道:“老頭,蟲子很好吃吧?這裏還有許多,不要客氣。”

    “滾——”

    無涯眉頭緊皺,胡須不停抖動著,額頭青筋直跳,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那張老臉漸漸變成了紫色。

    他也便秘了,魏鞅拾起碟中的一根雞腿,發出咀嚼的聲音,無涯終於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

    那條被折斷的花枝下,還有兩條肥碩的青蟲蠕動著。

    ...

    無涯病了。

    病的很突然,當天晚上,便不見了蹤影,無涯留下書信告訴魏鞅,他要離開金陵養病,短時期內不會回來,信的最後兩行特別解釋了,他生病不是蟲子的原因。魏鞅看信的時候,一開始笑,最後開始哭——很傷心的哭。

    無涯的用心他不能說全部明白,卻也弄懂了幾分,他最缺的不是能力,不是見識,更不是膽量,而是為人臣最基本的覺悟,敬畏。

    這是一個君主受命於天,牧狩萬民的時代,皇帝雖然也是人,但和別人還是不同的。

    魏鞅將今日發生的一切詳細地寫在了密文上,看著那本劉邦稱之為‘密碼本’的《尚書》,他不由將腰杆又挺了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