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兩種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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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邦神態悠閑,絲毫沒有要爭個你死我活的樣子,他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什麽也不懂的新手,稀裏糊塗就被那些老狐狸們牽著鼻子走。關於這場談判,他有十足的勝算。

    因為主動權掌握在他的手裏,正所謂,我為刀俎,他為魚肉,曹家是死是活,隻在他一念之間,如果曹蹇拿不出讓劉邦心動的籌碼,任他說破天,劉邦都不會鬆半點口風。

    這就是掌握主動的好處,談不談,什麽時候談,怎麽談,都由劉邦說了算,這個時候,就應該打壓打壓曹蹇,反正著急的又不是自己。

    曹蹇也是老江湖啊,似這等低級的手段他不知用過多少次,彼此都是心知肚明,也知道該怎麽應對。

    “多謝陛下美意,罪臣不敢拒絕,指教不敢當,權當是交流切磋了。”曹蹇臉色平靜,撩起裙擺跪坐在劉邦對麵。

    劉邦暢懷大笑“妙極妙極!國公果然是個爽快人,你們都下去吧。”他辭退左右,親自給曹蹇倒了一杯剛煮好的茶,遞到曹蹇麵前。

    曹蹇接過茶杯,放在鼻前嗅了嗅,拂袖飲了一口道:“茶澀而不苦,茶香淡卻不散,水質清冽,入喉如飲瓊漿,火候掌握的可謂是恰到好處,陛下年紀雖幼,在茶之一道的造詣卻已如此高超,真教罪臣汗顏呐!”

    這番話算的上是極盡讚美之詞,尋常人要是能得到鼎鼎大名的茗泉公的讚美,絕對是一種莫大的榮幸,即便是劉邦,被人這樣誇獎,心中也不由生起幾分爽快。

    好話誰都愛聽,皇帝也不能免俗,不過,劉邦也不是傻子,尤其是在這種場合,在曹蹇有求於他的情況下,這些話究竟有幾分是出自真心,又有多少是出於奉承,就很難說得清了。

    “隻是用來消遣時光的小愛好罷了,算不得什麽。”

    曹蹇正色道:“茶乃雅物,弄之可養心性,品之可寧心神,物隨人,人隨物,如三閭大夫,以芷草秋蘭自比,有道是: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惟有道德高尚者好雅,老臣可從未聽說過有哪個卑劣成性的小人喜歡茶道的。”

    劉邦微微點頭,這話倒和‘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這句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也不全對,很多時候,風雅與卑鄙或者高尚並沒有太大關係,就像千古罪人秦檜,他在書法上的造詣可以算得上是頂尖大家,但他做的事,卻被罵了幾千年。

    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在劉邦熟悉的曆史中,有許多臭名昭著的惡人,在風雅一途上名聲比那些以風雅為生的人差不了多少。

    高尚或者卑鄙,兩者的區別也許隻是隔了一條名為正義的線罷了,而所謂正義,另外一個名字叫做——立場。

    “朕充其量也就是附庸風雅,斷然無法和國公這樣真正的雅人相比,您這樣說,教朕好生羞愧啊...”

    曹蹇微微一笑,不再多說什麽。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喝茶,關於政事隻字不提,半個時辰過去了,曹蹇明顯有些力不從心,眼皮不自覺地往下垂,臉上也浮現出一抹倦意。反觀劉邦,容光煥發,談興正濃,整個人神采奕奕。

    劉邦嘴角微微揚起,有意無意道:“國公似乎有些倦了,要不今天先到這,朕改日再來向您討教?”

    曹蹇直了直身子,努力讓自己精神一點,他看著劉邦,目光複雜,心中暗歎一聲“歲月何其殘忍...”隨後,他躬身到底。

    “您這是為何?”劉邦也坐直了身子。

    中國人交流就是這樣——在談正事之前,先扯一大堆沒用的,等扯完淡後,才開始好好說話。

    受到的教育越深,學問越大,就越是講究一套,劉邦用了整整三個月才被迫適應這種方式,沒辦法,他之前有事說事,直來直去,吃的虧太多了。

    曹蹇作為一個三朝老臣,可以說是大渝官員的典型。和霍政一樣,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按照他們的規矩來。

    雖然最終,兩個人之中還是要有一個人先將事情挑明,但誰先說,這裏麵的講究可就大了去了。

    現在,結果已經很明顯,最先沉不住氣的是曹蹇,他畢竟已經是個年紀近百的垂垂老者,沒了牙的老虎,再有捕食經驗又如何呢?

    既然要開始談正事,那就要有談正事的樣子,劉邦叫來內侍,將桌上的東西收拾下去,隨後靜靜等待曹蹇的下文。

    “罪臣鬥膽,請陛下給曹家留一縷香火!”

    劉邦沒有說話,他原以為曹蹇會利用他與自己的‘親情關係’,來作為鋪墊,似這般直接,倒是他沒有想到的。

    不過想想也是,之前從正陽門一直走到養心殿,就已經對他是個極大的考驗了,又被劉邦拖著喝了半個時辰的茶,這時候的他恐怕早就已是強弩之末。

    況且,通過這幾個時辰的接觸,對劉邦的為人,他也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至少,知道了劉邦不是那種容易起惻隱之心的皇帝。隻有最真切的利益才能決定曹家的命運,再多浪費口舌也沒有多少用處。

    劉邦手指輕敲著大腿,沉吟了半晌道:“按理說,您的請求朕不能不答應,隻是...曹禺竄通蔡,顧等逆族謀反逼宮,犯的是不赦之罪,要是答應您,朕如何向天下百姓,滿朝文武交代?”

    “罪臣管教無方,生出逆子,曹蹇百年清譽毀於一旦,實難麵對泉下的列祖列宗,倘若罪臣早一日入了土,看不到這等禍事倒也罷了。

    然,老天不收罪臣啊,非要罪臣眼睜睜看著祖宗苦心創下的基業土崩瓦解,罪臣不能阻止子孫自取滅亡,已是心如刀絞,悔恨萬分,可罪臣又豈能讓曹蹇血脈斷絕?

    還望陛下看在我曹家為大渝江山披肝瀝膽,盡心竭力的份上,給曹家留一份傳承,一切罪孽,罪臣一人擔了!”

    曹蹇說的真切,說的淒涼,可以算得上是字字血淚,看著他枯瘦如柴的身體,劉邦也不由對他產生了幾分同情。

    一個德高望重,享譽四海的宗師,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天之驕子,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他打算將他最後的東西——自己打拚一輩子才積攢下來的名譽也拿出來,乞求劉邦給自家留一縷香火,可謂是傾其自己所有。

    如果真的有九泉之下,曹家的祖宗看到曹蹇這樣做,想必也不會多說什麽,隻是,劉邦有些憤怒。

    他很想現在就下旨將曹禺這個王八蛋砍成肉醬,這股怒火是如此的強烈,又是如此的莫名其妙。

    沉默了許久。

    劉邦嘴裏輕輕吐出三個字:“不可以!”

    曹蹇固然付出了很多,不過,這些對他來說,又有什麽好處?將一個老人剝奪幹淨,就能贖了曹禺犯下的罪,這是什麽邏輯?

    “陛下真的要如此決然,不念半點舊情,將曹家趕盡殺絕嗎?”曹蹇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問道。

    劉邦平靜地直視著他的目光“曹家還有您為大渝做出的貢獻,史書上不會漏寫半條,但曹禺犯的罪也是不容更改,朕是一個直率的人,功過分明,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曹蹇的目光更加古怪,好像在看一個怪物一般,劉邦知道,在他的心裏,自己可能有那麽一點不正常。

    這是一個‘家天下’的時代,家族利益高於一切,在一個家族當中,任何一個成員都有義務為這個家族付出所有,包括他的性命,名譽。

    曹蹇在大渝的影響力自然無需多說,曹蹇犧牲自己,換取曹家延續,這在誰看來,都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即便是朝臣,百姓,也不會多說什麽。

    可偏偏到了劉邦這裏就行不通了,這就好比大家都明白萬有引力定律,某一天,有個人卻跟你說,他能在天上走一樣。

    此時在曹蹇的眼裏,劉邦,無疑就扮演了這樣一個角色。

    和劉邦對視良久,曹蹇終於妥協了,因為他從劉邦眼睛看到的,是另一個自己——對信仰的堅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