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世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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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個瞬間,曹蹇似乎明白了什麽,他移開視線,表情有些蕭索,又有些無奈。
在很多人眼裏,皇權就好比上天,至高無上,神聖不可侵犯,這個觀點是有道理的,但並完全正確,做官的人,尤其是做了很多年的官,像曹蹇這樣的老人,心裏很明白,這世上最強大的力量是世俗。
所謂世俗便是普世價值觀,這是一條等同於天道的法則,誰也無法跳出,即便是皇帝,也不能。
曹蹇一直謹記著這條世俗法則,即便他有再大的本事,再高明的手段,也不敢逾越,因為他知道,誰要是想挑戰這條法則,誰就是與全天下作對,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宰相黨,太後黨,你死我活,世族,寒族,矛盾日漸尖銳,臣子與皇帝之間的博弈,也從來沒有停止過,朝野之中,暗流湧動,為了名與利,大家無所不用其極,為了家族榮光,甚至可以鋌而走險,舉兵造反。
成功者,榮光加身,萬人敬仰,失敗者,身死族滅,墜入深淵,永世不得翻身,成功者在成功後,洋洋得意一會後又有下一個目標,失敗者,雖然不甘,雖然悔恨,即便已經於事無補,但也要自尋出路,求得一線生機。
朝登金鑾殿,夕入苦牢泉,盛衰榮辱,變幻莫測,縱觀之,可悲可歎,回過頭看,又有些滑稽荒誕。雖道命運無常,可這些無一不都在世俗劃定的圈子之中,大家都遵守著遊戲規則。
然而,就在剛才,曹蹇從劉邦的眼睛裏,卻看到了一種桀驁不馴的野心,他想要改變這個世界,或者說,他想主宰世俗!
古往今來,縱觀史書,從無一人做到!
曹蹇有些疲倦地抬了抬眼皮,低聲道:“陛下可知夏啟否?”劉邦對他問的這個問題雖然感到有些奇怪,但還是照實說“自然知道,國公何意?”
“陛下既知啟,想必也知道太康失國吧?”
劉邦點點頭,他來這裏後,看的最多的就是曆朝曆代的史書,太康失國這樣的大事記,他又怎會不知。
據說,舜臨死前,在部落中找了一個有才能的人繼承他的王位——伯益,舜的兒子夏啟不滿,在舜死後,沒多久,就發動政變,殺了伯益,自此開始了‘家天下’的曆史。
夏啟雖然奪位成功,但在王位上隻待了短短九年時間,就一命嗚呼,夏啟的死因,雖對外說是病逝,但事實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撲朔迷離。
啟死後,他的兒子太康繼位,因為太康荒淫無道,執政權又被有窮氏的首領後羿奪去。
這個故事一直被曆朝曆代的皇帝作為反麵案例,警示繼承人,曹蹇說這事是什麽意思?和他今天來的目的有關係?劉邦心中微微一沉,思索道。
曹蹇仰頭長出了一口氣,一臉滄桑道:“三皇治世,五帝並倫,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均是禪讓,他們在位時,無一不是太平盛世,夏啟冒天下之大不韙,兵變稱王,結果呢,後羿起兵,太康失國,社稷淪喪,生靈塗炭啊。”
劉邦不置可否,‘家天下’的出現,本就是大勢所趨,是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必然,奴隸製取代了原始部落製,明確了社會分工,就整個曆史而言,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
但在這個時代,在人們的心裏,夏啟絕對是一個反麵人物。
“這個時候提夏啟,不會是在暗示我,不要學夏啟,落得那樣一個下場?”劉邦心道,心思鬥轉之間,他決定假裝聽不懂。
看著劉邦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還有些迷茫的表情,曹蹇又問:“陛下以為始皇帝如何?”
“千古一帝,君之楷模。”
“是啊,橫掃六合,統一天下,自言皇帝,開千古之先河,千古一帝,君之楷模,倒也中肯,隻是,陛下,您知道,始皇帝在統一六國後,為什麽再沒有半點作為呢?”
劉邦沒有說話,等待他的下文。
曹蹇自嘲一笑“因為他不敢啊。”劉邦樂了“還有他不敢的?”曹蹇鄭重地點頭“有!”
“天下初定,人心不穩,秦多年征戰,即便有無敵之師,民生也早已凋敝,遑論,六國雖滅,然六國之人尚在,試問,如此之時,始皇帝還一意孤行,推行秦之理念,後果將如何?”
劉邦眼神驟冷,他現在有點明白,這老家夥說這麽多的用意了。
曹蹇毫不畏懼地直視著他,一字一頓道:“身死,社稷分!”他的聲音雖然小,但聽在劉邦耳中,無異於驚雷一般。
這個世界的曆史和前世有點不同,轉折點就在秦始皇,在這個世界的曆史中,秦始皇滅掉六國後,便采取了‘消極’的政策。
不但沒有對六國餘孽趕盡殺絕,反而盡力招安,安撫六國百姓,與此同時,刻意削弱法家的力量,抬高儒家的影響力,對於一些浩大的工程也在盡量控製,恢複經濟生產。
這樣做的結果便是,社會矛盾逐漸緩和,秦帝國也一步步走上正軌,開始了她從新生到壯大,再到衰敗的道路。
所以,在這個世界,基本上不存在‘暴秦’這麽一說,也很少有人去想,假如始皇帝沒有采取這種溫和的手段,結果會怎樣。
曹蹇想到了,而且還給出了結果。
這個結果和劉邦熟知的曆史何其相似,簡直一模一樣,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統一度量衡,用暴力摧毀舊的文化,建立新的文明。
萬裏長城,秦直道,始皇陵,一項項偉大的工程開始進行,同樣是使用暴力,最後,始皇死而地分,偉大的秦帝國二世而亡,華夏大地又進入了亂世。
看著曹蹇那雙仿佛可以透察人心最深處秘密的眼神,劉邦就好像一直被踩到了尾巴的貓。
他首先想到的是這個老東西,是不是成精了?都說馬老精,人老滑,兔子老了不好抓,曹蹇活了這麽長時間,該不會真的有預卜先知的能力吧?
隨後,他就將自己腦海中這個著實荒誕的念頭扔掉了,不過還是心有餘悸,即使不成精,但這份見識,實在是可怕。
幸虧他已經老了,快死了,不然,要是站到劉邦的對立麵,不知又會給他帶來多大麻煩。
那場與太後之間的奪權戰爭,誰勝誰負,還真不一定,要知道,他也姓曹。
曹蹇胡須微動,他從劉邦身上感受到了強烈的殺機,但轉瞬間,那抹殺機就消失於無形,劉邦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要被曹蹇擾動了心神,讓他有機可乘。
與人溝通,特別是談判,用的方法也無非四種——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迫之以威。
新手通常會一個一個試,這個不行用下個,而高手早已爐火純青,不拘泥於一種形式。
就像曹蹇,一句話說出來,往往既能讓人覺得有理,又能在無形之中給人一種壓迫感——隻要方法用對,力度拿捏準確,皇帝也不是不能脅迫,因為皇帝也有弱點。
和這樣的人交鋒,著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這還是在他占據絕對優勢,曹蹇年老體衰,又被拖了好久的情況下,被曹蹇幾句話給整的如臨大敵。
劉邦不敢再有一絲一毫的分神,他坐直了身子,微笑道:“國公說了這麽多,朕都聽得有些迷糊了,到底何意,還請您直說吧。”
“陛下何故對世族勳貴,視如敵寇?”
“朕...”曹蹇的眼神真摯,看得出,他的確很好奇這個問題,劉邦剛想說‘朕有嗎?’第一個字剛蹦出來,就被他咽回了肚子。
常言道,兵不厭詐,但有時候,高手之間過招,講究的就是一個‘真’字,那些掩飾真實目的虛招,在他們眼裏,其實就跟沒有一樣。
更何況,在談判一道上,劉邦還算不上高手,他的偽裝瞞不過曹蹇這樣的老狐狸,既然無效,也就沒必要去偽裝了。
還是那句話,老子是皇帝,老子是天下第一,我就這麽說了,就這麽做了,怎地吧?地位,才是劉邦最大的優勢。
“朕隻視那些無視法度,包藏禍心的世族勳貴如敵寇。”
曹蹇反問:“可如果沒有這些世族勳貴,又何來大渝的江山?”
劉邦為之一滯,這話說的著實有點誅心,通俗點來講,曹蹇的意思就是‘你劉家的江山就是靠我們這些世族勳貴打下來的,我們稍微放肆一點,又什麽錯?’
要是別人說這話,早就被抓起來,砍頭了,但曹蹇這麽說,劉邦對他還真是無可奈何。
曹蹇又問:“陛下可知,您要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他的神態似乎有些激動“您...您打算和整個天下為敵嗎?”
“天下?”劉邦嗤笑一聲“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是朕的天下,區區爾等又什麽資格代表整個天下?難不成...朕殺一個曹家,就會讓天下世族都揭竿而起不成?”
曹蹇沉默了,過了許久,他顫巍巍地站起來,躬身向劉邦致辭“罪臣告退!”
“國公慢走!”劉邦起身,將曹蹇送至門口,站在大殿門前,劉邦指著籠罩在黑夜中的皇宮,又指了指遠處金陵城亮起的點點燈光道:“朕月前就下旨,明令宮中用度,一律減半,想必您來的時候,就有人告訴您了吧?”
曹蹇點頭,側身拱手道:“陛下如此節儉,實為百姓之福。”
劉邦哈哈一笑,露出一排森白的牙“是啊,節儉是一種美德,倘若人人都節儉一分,這世間不知會少多少流離失所的可憐人,您不是說,朕走的路不好走嗎?要不就從節儉開始?”
曹蹇聞言,身體一震,差點摔倒在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