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1.角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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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家。

    這是內閣首輔兼戶部尚書,王文顯, 王老大人的府邸。

    王文顯之孫王琈歸家, 其妻呂氏奉上香茶, 王琈接茶的手一頓。

    他恍惚聽見了他三歲小兒的哭聲。

    那不是恍惚, 呂氏走出去, 吩咐了丫鬟把孩子抱得遠一些,王琈已經厲斥了, 道:“怎麽回事,這麽多的婆子丫鬟, 一個孩子也照顧不好。”

    呂氏苦笑, 道:“都是我的不是。我先前許諾了,哥兒背了唐詩十首,就給他買馥欣齋的鬆軟棗泥卷……是我食言而肥。”

    這幾天京畿九門不得進出,城中家家閉戶,市坊行人斷絕,風聲鶴唳之際,便是首輔府邸,也嚴禁了出去。如王琈這般,他是服侍在王老大人身邊的人,才外而歸。

    這些事,和三歲小兒是說不通的。

    王琈默默, 低頭喝茶。

    呂氏帶了醋酸味, 道:“爺今日, 留下來用膳?”

    王琈心裏存了大事, 道:“快些上菜,吃完我去上房說話。”

    呂氏展眉,笑道:“已經預備下了。”

    這廂王琈匆匆吃了一碗飯,就去了王文顯所在主院。王文顯與其妻吳氏將將停箸,王琈已在廊下磨了半刻,才進屋去。

    “老太爺,老太太。”王琈強忍住悲憤之色道。

    吳氏看向長孫。

    王文顯麵色凝重,王琈近到二老跟前,道:“今日,我隨侍在外,景王府內侍羅柄與我說話,說二叔在老家,又犯事了。他……他將一個佃農活活打死了。”

    “這怎麽可能?”吳氏一向是偏袒那個兒子的,何況那個兒子,是被王文顯關在老家的,他怎麽能出去打死人。

    王文顯嘴邊兩撮胡須微微抖動,道:“羅柄,還說了什麽。”

    王琈搖頭道:“羅柄與我擦肩而過,就說了這一句。”

    吳氏尖聲道:“不可能的,不可能,老爺派人去查查,莫冤枉了我兒。”

    “小聲說話。”王文顯低喝道:“你這老婆子,要嚷嚷得外頭都聽見了。”

    一時,三人緘默。

    要派人去老家確認這件事,一個來回,少說要二十天。這二十天的時間差,景王府中人,會對當朝首輔誑語嗎?

    王文顯不像老妻,一味的偏袒兒子,他心裏多少有數。

    有的兒子生來是光宗耀祖的,有的兒子生來是討債敗家的。王文顯不幸,他有兩個成年的兒子,沒有一個是光宗耀祖的。老大王謙四十出頭才考上舉人,掛在末尾,進士是不用肖想了,由他打點著,在一處富庶之地做個小官,隻能說是個老實人。老二王誠連老大那點讀書的悟性也沒有,為人傲橫,多年前由恩蔭入仕,在任上殘暴不仁,被王文顯及時發覺,綁會了老家看管。

    但是這樣一個有手有腳的紈絝子弟,能看管得住?

    王文顯老目含淚。

    景王是抓住了他的把柄。有這麽一個在身後潑墨的兒子,他的名聲,他的仕途,都會被毀去。

    “祖父!”王琈伏貴在王文顯膝前道:“您要拿個主意啊。”

    吳氏是護子心切的那種憂慮,道:“老爺,這是景王在向您示好呢。”

    王文顯嗤笑了一聲。

    與其說示好,不如說是一種威脅。

    數日前,一隊人自宮門而出,聲勢浩大的前往襄王府宣旨,襄王以景王矯詔之名屠殺了侍奉天子的近侍,撕毀了天子所書的聖旨,此言誰信?

    襄王沒有當場恭領聖旨,也沒有束手就縛,他的果決表現出了對帝位誌在必得的野心,隻要他沒有徹底倒下去,那些擁躉仍在。

    所以現在是兩王對持的局麵。

    而王文顯為官謹慎,是朝中出了名的和事佬,他被皇上考察多年而擢升首輔,他忠心於君王,不是任何一方的擁護者。

    他應該秉公而行,但是現在呢,一個草菅人命的兒子,成了他的命脈!

    就在王文顯即將妥協之際,襄王府侍衛白秀,扣響了王家的大門。

    王家老仆進屋稟告主人,王文顯板正了臉,對王琈道:“你去看看。”

    王琈應諾而去,不過頃刻即回,雙手捧著一個烏黑發亮的匣子,回道:“來人轉承襄王殿下之意,請祖父親啟,一看便知。”

    王琈頷首,將匣子打開,一件青蓮色的衣物整齊的疊放在那裏。

    吳氏取出來展開,隻見這件衣服胸口一塊血漬,已經幹透,成了鐵鏽紅色。

    隨著衣服展開,一封信箋飄落,王文顯前去拾起,看見了信箋上僅有的四個字,王文顯瞬間像是被壓彎了脊梁,倒在了地上。

    “老爺……”

    吳氏去扶他,赫然看見了信箋上的四個大字。

    殺人償命!

    前有景王府中人,告知了他們,王誠殺人,後有襄王府中人送來血衣,就在眼前。

    有些話不可言說,隻能意會,一串就能連起來。

    吳氏悲慟欲絕,呼道:“襄王,殺了我兒!”

    自己的兒子,就算是一坨狗屎,也是個寶。二老都跌坐在地,悲不自勝,王琈也不能站著,他從容的跪下來。

    王文顯看清了他這個長孫的臉上,沒有絲毫悲戚之色。

    這一天的子時剛過,淑妃在睡夢中,一口氣喘不過來,啊的一下刺耳的呼喊,把睡在身邊的太和公主都驚著了。小孩子睡的沉,這一下攪得很不舒服,在床上扭動,發出難受的吟哼。

    和衣躺在外床上守夜的程嬤嬤,立刻站起來,先顧不得淑妃,把太和公主連人帶被的抱起來,哄得太和公主再次安詳的睡去,還一直抱在手裏。

    淑妃披發坐在床頭,三十如許的麵龐嬌俏嫵媚,有一種柔弱惹人憐愛的風情,這樣的女人是美麗的,同時也是脆弱的,哪怕她生了趙彥恒那麽一個天地鬼神都無畏懼的兒子,她還是那個樣子的,帶著一股子小家氣質,孱弱得禁不住風雨。

    “嬤嬤!”夢境中那種絕望的痛苦縈繞不去,淑妃憋得胸口氣悶,道:“皇上殺了他的兒子,殺了我的老七。”

    程嬤嬤抱著太和公主,在床沿上坐了,勸慰她道:“娘娘是做了一個好夢啊,老話說夢境都是反著來,可見得七殿下洪福齊天,必能過了這一關。”

    淑妃緩緩籲出這口氣,道:“能那樣就再好也不過了。這幾天我總恍惚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候也是這樣子的,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他們水火不容,才釀成了滔天劇禍,致死方休啊!”

    這就真的恍惚了,但是此情此景,確實是似曾相像。

    當年,皇上被大火燒傷,性命數度垂危,生死不知。

    如今,景王發難的時機也選得很準,皇上……此事能拖延數天,就是因為皇上,不是神誌清醒的狀態。

    沒有皇上站起來說出那一句公道話,趙彥恒就如當年的皇後一樣,背負了謀逆的嫌疑。

    可是總有某些是不一樣的。

    比如當年皇長子成為太子多年,他的名分有著天然的優勢,而景王隻是皇子,一字之差有著君臣之別。

    比如當年皇後,雖然是貴為皇後多年,卻是一個女人。國朝皇上沒了,太子沒了,餘下諸子年幼,到時候效仿前朝,皇後會成為國朝第一位攝政太後,這對於廟堂之上的男人們來說,是一件不太樂意接受的事。而襄王,他是有這個資格,名正言順的問鼎帝位。

    二十年前,那樣的困局,形勢都能扭轉。

    二十年後,趙彥恒也不甘心被命運預言。

    程嬤嬤把太和公主放回床榻,回身低俯在淑妃麵前,咬牙切齒的說道:“娘娘,您細想各種情形,這一次,隻是景王的垂死掙紮罷了。若有至死方休,要死的也是他。”

    淑妃當即點了頭。她所恐懼的,從來不是皇室的自相殘殺,她隻是無法忍受這種讓人窒息的高壓狀態,還有不忍兒子涉於險地的慈母之心。

    “我的兒子,他是最好的,他也應該得到最好的。”

    淑妃含淚笑道。

    “是啊,娘娘。”程嬤嬤亦微笑著,道:“所以娘娘現在應該好吃安睡,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娘娘容光煥發的站出去,才是喜氣。”

    一番期待和鼓舞,得到了排解的淑妃重新躺在床上,手放在太和公主的小被褥子上,忽而又說起:“李氏在襄王府,是否像我這般一樣,擔憂我的兒子,她的丈夫。”

    世人都以為李斐在襄王府,淑妃和程嬤嬤也不例外。

    隻是皇室中的幾位王妃,吳王妃被廢,荊王妃一向是明哲保身,深居簡出,衛王妃已逝,景王妃那多病的身,人蹤絕跡,所以趙彥恒把李斐送到了潭拓庵,也沒有妨礙。

    淑妃說了這一句,雙眸閃爍,流露出了對李斐不滿之意。

    想一想景王寫的雙生花,景王是良苦用心,他成功的挑撥了所有人,淑妃和李斐的婆媳關係,也是在算計之內的。

    試問自己的兒子娶了一個於子嗣無益,於前途無益的女人,她這個做婆婆的,會做何感想。

    “娘娘,老奴得說句公道話了。”程嬤嬤跪坐在床榻上,道:“這幾年王妃的娘家幫扶殿下多矣,早已經是福禍共倚,生死相依。”

    淑妃垂下了眼睫。

    她是鍾鼓司內官唐節的養女,後宮妃嬪,就數她的出身最低。

    她是沒有什麽娘家,能成為兒子的助力。

    所以程嬤嬤這樣提起來,淑妃也說不得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