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虞姬虞姬奈若何
字數:9494 加入書籤
齊國臨淄。
雖是四月,臨淄卻還是出奇的冷,初春最後一抹寒流由泰山南下,在黃河兩岸徘徊不前,籠罩在臨淄上空,臨淄由此進入倒春寒天氣。
天寒地凍,齊人裹著厚重的裙襖在嚴寒中煎熬,這兩年,齊國與秦國交惡,來臨淄販賣皮毛的秦國商人明顯減少,一場桃花雪後,城內多了幾具凍僵的屍體。往日裏繁華喧鬧的街市早早關了門,入夜後,臨淄陷入無邊黑暗。
曾經繁花似錦的臨淄在這個春天恍惚已經成為一座死城。
城內唯一燈火通明的地方就是雪宮。
雪宮。
齊國技擊之士手執長戟在宮門巡邏。
大殿之上。
齊王正襟危坐,案幾上堆疊著從陶丘發來的竹簡。
竹簡上血跡斑斑,可見前線戰鬥慘烈。
黔夫率領一萬殘軍在陶丘陷入楚軍包圍,求援發出來的時候,糧草已經瀕臨斷絕。
陶丘失陷,就意味著齊人在宋國沒有立錐之地了。
田因齊嘴唇微閉,凝視手中竹簡,良久無語,群臣麵麵相覷,都不說話。
一個月前,黔夫出兵宋國,連戰連勝,一路攻陷滕丘,陶丘,最後益十倍的兵力將孤城商丘團團圍住,就等著攻破商丘生擒戴偃,沒想到,這時候半路殺出了個唐昧!
楚國出手救宋,轉瞬之間,局麵徹底逆轉,商丘之戰,齊軍慘敗,三千男兒血灑疆場,武器鎧甲損失殆盡。
出兵之前,黔夫就誇下海口,三日之內必定生擒戴偃,而今商丘沒有攻克,戴偃沒有生擒,自己卻要搭上性命!
自從黔夫戰敗的消息傳回來,這兩天,陸續有大臣進宮向齊王進諫,勸說國君殺掉黔夫以謝天下。
黔夫是田因齊親自任命的大將,算是齊王心腹。田因齊派遣黔夫滅宋,除了達到懲治戴偃這個目的之外,更重要的是向國中示威,讓臨淄城的權貴們收斂一些。
田因齊繼位前後,曾經是春秋五霸的齊國,在經曆五國伐齊之後,國力日益衰落,先後被秦楚兩國超越,外部的危機並沒有讓齊人振作,大批權貴盤踞朝堂,相互支援,侵占國家大量土地人口,卻不向齊王上繳分毫賦稅,如同蛀蟲般吞噬著齊國國力。
如同商鞅變法,田因齊繼位後,立即著手打擊權貴,將權力從權貴手中奪回來。陽光之下沒有新鮮事,如同所有改革一樣,改革立即遭到齊國權貴們激烈反對。
反對派以丞相田度、中大夫陳因為核心,實力雄厚,幾乎能和齊王分庭抗禮。
黔夫就是齊王手中的劍,是殺人劍,征伐宋國就是齊王用這把劍小試身手,倘若順利,下一步就對臨淄權貴們下手。
萬萬沒想到,這把劍斷了。
阻撓齊王改革的老貴族與主張處決黔夫的是同一批人,擺明了要和齊王對抗,田因齊不是軟柿子,對誅殺黔夫的請求采取置之不理的態度。然而很快,臨淄城超過一半的大夫聯名上書,這些人甚至賄賂太後,向齊王施壓,說什麽黔夫不死,臨淄不平。
田因齊感到空前壓力。
為了平息眾怒,緩和雙方矛盾,必須犧牲黔夫,可是一旦這樣做,就等於向對手低頭,齊王陷入兩難境地。
齊王猶豫不決之時,臨淄權貴們在雪宮大殿上演了一幕逼宮大戲。
黔夫一敗再敗,害死幾千齊國兒郎,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大王還有何顧慮?”
首先發難的是中大夫陳因,陳因曾出使列國,口才十分了得。
黔將軍本已攻克商丘,不曾想半途殺出了楚南蠻,這不是人事所能決定,中大夫怎會不知?!”
齊王心腹,河內候田文燭立即反駁。
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齊君不過三萬,宋楚聯軍逼近七萬,寡不敵眾,黔夫將軍能保存主力,已屬難得,”
黔夫戰敗,按照齊國律令,理應五馬分屍!”
田因齊咳嗽一聲,打斷陳因話頭。
寡人聽聞商丘大敗,黔夫退守陶城,十萬火急,臨淄糧草不濟,中大夫,不知可有此事啊!”
陳因臉色大變,齊王一句話就說到他的痛點:
大王息怒,運糧小吏,已被臣斬首,”
齊王霍然而起。
運糧之事,寡人不追究,黔夫該不該處死,也請大夫不要過問,再說,現在黔夫困守孤城,誰能殺的了!”
田因齊說話的語氣與其說是談判不如說是命令。
陳因唯唯諾諾,不再反駁。
飛鴿傳書給黔夫,若不能守住陶丘,數罪並罰,誅殺三族!”
陳因低頭不語,算是代表權貴接受了這個條件。
距離臨淄千裏之外的陶丘城已到生死存亡邊緣。
楚軍持續五日的圍城割斷了這座宋國小城與外界的聯係黔夫眉頭
陶丘城小糧少,齊軍退守倉促,並且嚴重低估了楚軍戰力,從商丘退走時攜帶的糧草很快被消耗一空,到楚軍圍城的第三天,陶丘已經是彈盡糧絕了。
黔夫自知自己命不久矣,回到臨淄恐怕也會被處死,在陶丘城中早已看淡生死,隻是想到底下一萬多齊軍,不能丟下這些人不管,於是隻好厚著臉向臨淄求援。
求援信發出三天後臨淄還是沒有回應,黔夫感覺到徹底的絕望。
冷風從帳外吹進來,案幾燭火搖曳。
一名疲憊不堪的斥候出現在黔夫麵前。
大將軍,楚軍退了!”
什麽?!”
斥候抬起頭,結結巴巴說道。
稟告大將軍,小人連續三個時辰刺探楚國大營,人都走完了,隻留大帳沒拆。”
黔夫來回踱著小步,若有所思,抬頭道。
召集眾將,議事!”
片刻光景,黑壓壓的將領便聚集在黔夫賬下,黔夫將楚軍撤退的消息告訴部下,大帳之內頓時炸開了鍋。
昨日弓手偷襲敵營,傳說射中了楚國將軍。”
此言當真?”
千真萬確,因為不敢確定,所以沒有向大將軍稟告。”
大將軍,這對齊國可以說是天佑神助,倘若唐昧真的死了······”
就在諸將議論紛紛之際,黔夫打斷話頭。
不要多嘴!我黔夫雖然打了敗仗,但絕不是懦弱之輩,用兵之道,我想沒有任何人高於唐昧,天下大勢,都在此人手中掌握,如果這消息屬實,那就是近期的一大不幸事件啦。
這不是簡單的惺惺相惜,黔夫對唐昧不無敬佩的感情,雖然未必能被他的部將們接受。
大王恨不得將唐昧碎屍萬段。倘若這次唐昧真的重傷而亡,諸將為此歡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是啊,天殺的楚南蠻,從商丘追到陶丘,還不肯罷休!”
其他諸將紛紛附和,並建議黔夫立即乘勢反擊,事實上,齊軍在陶丘已經守不下去了。
眾將目光都落在黔夫身上,黔夫沉默不語,抬頭用鷹隼般的目光來回掃視他的部下。
陶丘被圍,這樣的大事,大王不可能毫無所聞,齊國細作遍布天下,寬且本將前日已經飛鴿傳書,懇請大王增援,援軍遲遲不到,諸位不覺得詭異麽?”
大帳又恢複了平靜,將軍們不再說話,大將軍口中的詭異不是他們這種級別的將官所能察覺的,他們隻關心打仗。
黔夫本來想等部下說出自己的憂慮,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謀士田子光支支吾吾道:
如此看來,臨淄已生變故。”
啥變故?”眾將麵麵相覷,不知道軍師這話說得是什麽意思。
田子光與黔夫相互看了一眼,黔夫朝田子光使了個眼色,田子光長歎一聲道。
君上怕已經被逆賊控製,顧不上咱們了。”
那可如何是好?”
殺回臨淄,殺掉陳因!”
作為田因齊的嫡係軍隊,黔夫統領的這支齊軍對齊王是絕對忠誠的。
清君側的想法立即被黔夫否決,不要說殺回臨淄,現在能不能從陶丘脫身都是個大問題。
黔夫神色凝重,既不能攻,又不能守,莫非真的要困死在這裏?!
田子光朝黔夫使了個眼色,大將軍心領神會,屏退眾將,詢問田子光。
先生有何高見?”
田子光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人能聽見自己說話,這才小心翼翼道。
為今之計,隻有與楚人議和,如此才能全身而退,”
議和?”
黔夫正欲發作,卻聽田子光接著說道。
大將軍手下隻剩一萬殘兵,即便是大軍全盛之時,齊軍恐怕也不是楚軍對手,何況現在形勢今非昔比,臨淄事變,君上一定被逆賊控製,現在回去,隻怕是羊入虎口,當今之際,除了與楚人議和,別無他法。”
黔夫沉吟片刻,田子光說得在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楚人占據天時地利人和,陶丘城破有日,唐昧怎會願意議和?
先生所言甚是,實不相瞞,軍中糧草隻夠支撐兩日了。議和不是不可以,隻是唐昧會答應麽?”
田子光仿佛就在等大將軍這句話,不等黔夫說完便哈哈笑道。
哈哈哈哈,所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楚王再怎麽昏昧,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宋楚聯盟,為的是各取所需,楚王圖名,宋君圖利,倘若楚軍真的將齊人徹底趕出宋國,戴偃還會受楚國擺布麽?楚王號令諸侯的野心又怎麽能實現呢?”
大將軍黔夫聽見這話,頓時恍然大悟。
那依先生的意思,楚軍真的願意議和?既然想要議和,為何全軍撤走?”
田子光沒有正麵回答大將軍問題,轉身望向帳外,意味深長道:
在下所料不錯,楚王停戰議和的詔令已經送到唐昧手中了,至於楚軍撤走,那不過是假象,楚軍害怕我軍從後襲擾,因此設下埋伏,將軍不必理會,可派一人進入楚營,與唐昧議和,楚人必然答應。”
咿呀,”黔夫驚叫起來,“先生真是神機妙算,便是孫武在世也不過如此,隻是,此事關係重大,派誰去楚營才合適呢?”
黔夫話未落音,田子光便主動請纓道:“在下願意走一趟。”
大將軍連忙阻止道:“不可,此行凶險,先生不可以身犯險。”
田子光嘿然一笑:“在下不去,恐怕唐昧不會信任大將軍,大將軍不必多言。”
陶丘城外。
楚軍大纛隨風飄揚,密密麻麻的楚軍營帳散布在大纛下麵,空蕩蕩的營帳裏見不到一個人影,大帳之間的空地上零星散落著楚軍鎧甲長戟,仔細辨別就能發現這些鎧甲武器都已經十分破舊,就連留下的帳篷也是又髒又破。
田子光爬上小山坡,踩在塊腐朽發黴的藤甲上,一邊大口喘氣,一邊舉目四望,目力所及,帳篷連綿不絕,延伸向陶丘南方,再往十餘裏外是一座山穀,山穀靜的出奇,然而越是這樣,越是讓人感覺殺氣慘重。
應該是藏在這裏了吧?”
田子光走下山坡,離開楚軍大營,邁步步子朝南邊的山穀走去。
大將軍唐昧蹲在草叢中已經快有半個時辰,五百名楚國弓手用箭瞄準大將軍注視的方向,不計其數的刀盾兵如臨大敵,將大將軍團團圍住,隻留下一條縫隙給唐昧觀察外麵的世界。
隔著密密麻麻的藤牌,順著唐昧目光朝外望去,迎麵朝穀口走來的是一位身穿素服,瘦骨嶙峋的儒生,因為距離太遠看不清他身上有沒有佩戴鎧甲武器,唐昧仔細看了很久,確定來的隻是一個人,並且沒有帶武器。
眼前這幅畫麵讓楚國大將軍很疑惑。
大將軍,要不要放箭!”
儒生進入弓箭射程後,弓手長不止一次詢問唐昧,得到的答複卻是一樣的。
再等等,等等!”
唐昧神色凝重,轉身對甲士道:“讓智囊範桓過來,”
衛士領命而去,唐昧轉過身子繼續觀察這位不速之客。
唐昧知道,陶丘城經曆兩次大戰,現在又極度缺糧,城中大概已經沒有多少黔首存活。
可是,出現在視野中的這個人卻是徒步出城,能夠步行十餘裏,可見他保養的還是很不錯的。至少不是普通黔首。
如果不是黔首,那就是黔夫的人,甚至可能是齊軍斥候,可是真是斥候,為何隻來一人,沒有同伴?還沒有佩戴鎧甲。
唐昧心煩意亂,自從昨日接到郢城王命,命令楚軍停止攻打陶丘,立即撤回國內,唐昧就感覺十分煩躁。
大王派來的使者態度傲慢,宣讀王命時甚至沒有走下馬車,若不是智囊攔住,唐昧真想拿這家夥祭旗,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理由攻克陶丘。
從商丘到陶丘,楚軍一路浴血拚殺,好不容易將齊軍圍在陶丘準備一舉殲滅,偏偏在這時候,楚王竟然命令停止攻城!
唐昧想不明白,不光是唐昧想不明白,楚軍上下五萬將士都想不明白。
關鍵時刻,還是智囊為唐昧一語點破。
大將軍以為,如果讓大王選擇,一個沒有齊國威脅的宋國和一個隨時需要楚國援助的宋國,君上願意選哪個?”
唐昧沉默不語,在王命麵前,他唯有服從。
拋下死去的弟兄撤離陶丘,放棄唾手可得的軍功撤離陶丘,不顧宋人嘲笑撤離陶丘。
唐昧辦不到!
就是真的要走,也不能就這樣拍拍手就走人,君上命令大軍立即撤退,卻沒說齊軍追上來不準攻擊。
於是就有了被陶丘弓手射中的假象,於是就有了全軍撤退的拖刀計。
一切都在唐昧預料之中,直到這個神秘儒生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
素服儒生還在繼續朝穀口走來,唐昧猛一回頭,發現智囊範桓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後。
先生有何高見?”
範桓眯縫著小眼睛努力朝來人望去,不知有沒有看清,隻見他捋著山羊胡子笑笑。
大軍埋伏的這片山穀遍布虎狼,昨日還有兩名士卒被野狼咬死,尋常人絕不會舍身喂狼,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已經看破了大將軍的計策,知道山穀埋伏著大軍。”
換句話說,此人衝著楚軍來的。”
唐昧冷冷一笑,雖然他對智囊非常尊重,卻也感覺現在範桓在說廢話。
然而接下來的話卻讓唐昧大吃一驚。
眼下黔夫被困在陶丘嗎,插翅難飛,現在派人來,多半是說客,想要與我軍議和。”
議和?”
唐昧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好像在他的詞典中沒有議和這個詞。
將軍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這樣既不違背王命,又能從楚人身上得利。”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