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故地重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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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歲天下大稔,連年災害告一段落;而在李世民即位之初便兵臨城下,逼得他不得不傾盡國庫以請和的東突厥頡[xie]利可汗也在大唐雄師下兵敗被俘,由李靖解送長安。

    對李世民來說,真可謂否極泰來,春風得意。

    於是皇帝一高興,賜天下大酺[pu],允許民眾與百官聚飲。而等敕諭從長安傳到火井時,已是六天之後的事情了。

    周代商而居天下,順便也接收了商紂王的酒池肉林。其時百官飲酒作樂,通宵達旦,周公姬旦惟恐周朝統治重蹈商紂覆轍,於是下令禁止群飲。

    群飲,即三人以上聚眾飲酒,在周朝是死罪。但此禁酒令終究用刑過重,西漢蕭何作酒律,三人以上無故群飲罰金四兩。後世每有旱澇糧荒,則往往效仿此律,待得豐年再行解除。

    然而至肅宗以前,唐律從無酒禁。李世民賜天下大酺,看似與民同樂,其實不過順嘴一說,反正不管他賜不賜大家都要照常喝酒。

    無非就是喝酒時有個理由可以多喝一杯:“敬我們的皇帝!”

    對於黎民百姓,是否天下大酺確實沒有什麽不同。不過在京師以外的官員而言,皇帝所賜卻有另一層含義——

    那就是公款吃喝。

    本來舒琿對此毫無興趣,他現在可還沒到喝酒的年紀,也不需要蹭那點飯錢。

    然而考慮到此次邛州刺史邀請各縣官員相聚宴飲,恐怕還與前不久問世的省油燈,和舉薦士子的鄉射禮有關,舒琿便有必要去一趟了。

    每年十月祭天,同時各州縣入貢,學問好的優秀人才也是貢品之一。加上冬至也在祭天後不久,朝廷將舉行會朝,各州朝集使要進述本州政務與財經情況。

    如今已是九月中旬,邛州刺史選在此時借禦賜大酺之機邀請州內官員宴飲,其目的不言而喻。舒琿因為無職在身,他的請柬隻說吃喝,但他總還是能夠猜到一些正事的。

    就算他猜不到,不是還可以問麵前這位嘛:

    “袁爺,此行除了吃喝玩樂,你們是不是還要商談一些政務啊?”

    八匹挽馬牽著四輛雙輪馬車行進在火井通往臨邛的官道上,發出吱吱悠悠的輕響。車身隨著馬蹄的邁動一點一點地上下起伏,讓人懶散得直欲瞌睡。

    舒琿與袁天罡同乘一車,前麵由敖廣和紅魚騎馬開路。後麵幾輛馬車內是縣署隨行官吏和本縣的一些傑出學子,前幾日舒琿還登門造訪過的張三哥赫然在列。此外還有衙差與長隨騎馬跟隨在後。

    要不然,舒琿怎麽能猜到那麽多?

    火井縣在邛州州治臨邛西南六十裏,氣候溫和多雨,海拔也不高。一路行來空氣清新怡人,官道平緩,既無揚塵撲麵也無硬石顛簸,倒是一段不錯的旅程。

    袁天罡聽到舒琿發問,曲起右手無名指和中指,用餘下三指捋了捋雙髯與長須,輕嗯一聲表示肯定。

    舒琿眨了眨眼,行道過半,這袁爺一直一言不發,莫非是暈車不成?

    對於暈車的感受,舒琿表示理解。不過他以前可從不相信真有人會暈馬車,不知道古裝劇裏麵的暈轎子是不是真的?搖搖晃晃中舒琿的思緒有些遊移。

    將頭湊到車窗,勉強可以看到前方敖廣挺身坐在馬背,十分威武神氣,舒琿眼底閃過一抹羨慕之色。

    “我現在連匹驢都騎不了,隻能騎騎兒童自行車和胖達,真是有辱斯……不對,真是有損神威啊!”

    不過看著看著,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

    “咦,這兩匹馬兒這麽久了我都沒發現這個問題,它們的蹄印怎麽這麽淺這麽寬啊?”

    他又扭頭去看後麵的馬車,不過被車廂擋住了看不清楚。

    有心問問袁爺,不過想想他也未必清楚這些牲畜的問題,還有看他此時貌似正在暈車,還是不要打攪的好。

    無法取得更詳細的信息,舒琿隻好先放在一邊,隻是心裏猜測著這些馬是不是沒有釘馬掌。

    沒有釘馬掌的馬,那跟沒有放鹽的鹹魚有什麽區別?舒琿回想起曾在電影中看到的情節,賽馬被放到公路上跑得火星四濺的樣子,那肯定也是釘了馬掌的。

    據說古羅馬人就給馬穿涼鞋,用金屬包覆馬蹄底部和邊緣,使馬免於惡劣地形的傷害。大唐雖然戰馬不多,但是挽馬也不少,沒想到如今看來似乎還沒有使用馬掌。

    舒琿尋思著,待到抵達臨邛,便仔細看看大力和大膽的馬蹄,確認一下是不是沒有馬掌,如果沒有就找時間設計一套給它們安上。

    本就隻有六十裏路,之前還已經跑完了一半,舒琿走神間臨邛已經遙遙在望了。

    從火井到臨邛要行一段平緩的山路,如今繞過一道埡口,因為地勢稍高一級,便見臨邛州治的城郭遙望中影影綽綽,若不是田隴間有些薄霧便可能盡收眼底。

    此時舒琿所乘馬車車夫打了一聲:“籲~”,同屬一個車行的另外三車也同時停下,隨行馬匹便也被各自騎手操縱駐足。

    “明府,還有這位少爺,此處可以飲馬修整,我們一刻後再啟程。”

    車夫回頭進行解釋。袁天罡等人顯然對此早有預料,待車夫解開車轅,各自下車舒展筋骨。

    紅魚兩人也打馬回來。舒琿看見不遠處還有一口井無人飲馬,以為他們隻是懶得多走幾步路,便招呼紅魚兩人一同過去。

    山地丘陵地區的井,無需挖得太深,大多為挖出土層中的水脈為止。舒琿三人此時前往的這口井正是如此,僅僅一汪不足半米深的池子用麻石鑲砌,兩側和頂上有石板遮擋。

    從正麵看過去,背後挖斷的水脈中不停有清水滲出,涓涓細流匯成一股,最後又陡然從土石上滴落水麵,砸出朵朵漣漪與叮咚脆響。

    這種井舒琿以前在老家經常見到,自從移居城市後卻隻能在夢中重逢。

    “少爺!那口井不能飲馬!”此時那馬行領隊兼舒琿車夫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他剛才正在飲馬,有同伴看到舒琿一行徑直往這口鹹水井而來,嚇得他趕緊丟了馬韁就跑了過來。

    “哦,為什麽不能飲馬?”舒琿納悶地問,這口井看起來保養得很好啊,遮擋雨水和樹葉的蓋板下還用樹枝掛了一盞帶耳茶杯。

    “這口鹹水井隻能人喝,馬喝不得……”車夫趕忙解釋,似乎印證了舒琿的某個猜測。

    “呃……原來真是這樣,那我們拿個盆來裝著喂馬總行了吧?”果然是怕馬把水弄髒了嗎,這也沒錯,雖然在舒琿想來應該分成上下兩個池子完美解決問題。

    車夫急得漲紅了臉,“我不是這個意思,這鹹水井的水馬兒喝不得,喝了會發狂的。隻有人喝了會沒事。”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前麵那口苦水井,隻能用來飲馬,人也是喝不得,所以這兩口井不能人馬混用。並且,這兩種水都不能多喝,不然人和馬都會生病。”

    這可真是稀奇了!

    舒琿猜測,這恐怕是包含某些礦物鹽的原因。苦水井?苦水這種東西好像在哪聽過,應該是指含有亞硝酸鹽的水。

    舒琿摸了摸下巴,這亞硝酸鹽可是大大有名的防腐劑。臘肉能夠長期保存也有很大一部分因素在於少量蛋白質被轉化為了亞硝胺,不過這玩意可是致癌物。

    井水裏麵的亞硝酸鹽,估計是亞硝酸鈉,過量的話確實是有很強的毒性——無論對人對馬都有毒。

    隻是馬的耐受能力強一些,因為中毒症狀是血壓下降,馬的腦子對血壓應該沒有人那麽敏感才對。所以即使同等體重攝入同等質量的亞硝酸鹽,馬也更能忍受。

    至於這口鹹水井嘛……

    舒琿將用來飲水的茶杯取下來用井水涮了幾下,本想招呼紅魚,不過回頭一看發現她和敖廣正努力控製著想要上前喝水的馬,便使喚起了馬夫:

    “來,幫我舀點水淋一下,我要洗手。”

    等他洗完手,又讓馬夫往他手裏倒滿水他嚐了一口,頓時一股強烈的鹹味襲擊了他的味蕾。

    “我去,怎麽這麽鹹,豈不是越喝越渴?”

    “不會的少爺,這水雖然鹹,但是少量飲用還是能夠解渴。隻是若喝多了之後人往往麵色發漲,四肢乏力,心跳如擂……”看來這車夫自己也是喝過不少次,此時講解起來很有經驗之談的樣子。

    嚐完鹹水井的水,舒琿也說不出來個所以然。不過根據車夫的描述,加上他對於井水裏麵含鹽成分的有限認知,大致有了一種推測。

    這似乎聽起來像高血鉀症?好像是這樣,聽說氯化鉀比食鹽要鹹很多倍,而且血鉀平衡也會影響水分吸收,喝了應該確實能解渴。

    而人喝了心跳如擂,馬喝了應該也一樣。馬的心率平時和人一樣,不過跑動起來應該要加快許多。

    人喝了沒事那是沒有人逼著他跑,馬四肢無力心跳加速時被馬鞭催促,心跳要比平時快很多。這可能就是馬發狂的原因了,說不定還會累死。

    舒琿產生了這樣的猜測,這口鹹水井如果真如他所想,那便是不錯的鉀鹽來源。隻是不知道含有些什麽雜質,又是否對人體有害。

    他想了想,這玩意似乎對他沒用啊,就算拿去當毒藥別人也會嫌太鹹了。

    再望了望不遠處那口苦水井,倒是心裏一動。這苦水中若真是亞硝酸鹽,那麽可以用來做防腐劑。就算此地不是,總也能找到是的地方,墨水的防腐問題好像就這樣解決了。

    “看來沒事得多出去走走,不然就算有出門就撿金條的運氣,連門都不出也是什麽都撈不著啊。”

    一邊感慨著,一邊納悶為什麽兩處井水相隔不足二十米,卻包含兩種截然不同的礦物鹽成分?

    其實這應該是屬於一種雜鹵石伴生礦,幾種礦物鹽本就相隔很近,被山埡劈開後分別由不同的水源衝刷,便形成了這樣的奇景。

    邛州一代鉀鹽儲量豐富,往往也伴生著亞硝酸鹽,遇到這種事情無需太過驚奇。

    既然知道兩池井水都是坑,舒琿三人便放棄了飲馬。反正已經不過十幾裏路,輕輕鬆鬆就能走完,兩匹良馬不用拉車,無需太過擔心。

    一行人收拾停當,重新啟程,複又向臨邛而去。

    ……

    沿著夾道種植的落葉樹緩緩前行,越是接近臨邛行人車輛便越多越密。待得馬車在一陣“哐哐”聲中通過了一座木橋,車隊便左轉循著河岸往上遊而去。

    此時各州尚無專為招待官員出差而設立的公館,雖然州署也能找到地方對官員進行安頓,然而隨行其他人員卻難免招待不周,故而舒琿一行便決定在客棧落足。

    到了地頭,自有馬僮將大力大膽兩匹上等良馬牽去飲水刷洗,至於隨行其他人員的馬匹便隻能自行找馬樁栓綁了。

    舒琿一行就此分開,馬行諸人去往他們在城郭內的據點修整。同行士子與官員隨舒琿三人與袁天罡進入落腳的酒樓便直上二樓,隨行人員與衙差就在一樓就座。

    按周禮天子一日四餐,諸侯三餐,百姓兩餐,這酒樓開在這裏中午是沒有人有資格吃飯的。

    然而唐朝一開始沒有那麽多窮規矩,隻是規定酒肆隻能開在市坊之間,有錢吃到撐死也不會有人找你麻煩。百姓仍然兩餐,隻是因為經濟不發達而已。

    舒琿見到雖然已過飯點,然而二樓此時仍舊有幾人在小酌,便又和袁天罡等人上到三樓。這三樓陡然上得十幾人來,木板間不禁發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負的聲音,讓舒琿臉不禁一黑。

    倒是張三哥很有眼力見,會來事,見此便號召他的同學又主動回到了二樓就座,三樓瞬間空曠不少。

    之前引路卻被甩到後麵的“酒博士”一旁報菜名的功夫,舒琿站在這裏卻總覺精神恍惚,似乎有什麽重要的想法隱約要浮出腦海,卻又總是抓不真切。

    似乎有所觸動,他走到臨岸的窗前,有些遲疑地坐在了地上。

    唐時宴飲多為席地而坐,窗口位置也以此設計。舒琿坐下來後比成年人無疑要矮很多,卻正好回避了斜支出去的窗戶阻擋視線。

    隨即一片龐大的建築群落入了舒琿眼底,之前那種捉摸不定的感受頓時衝破胸口,湧上了喉嚨,卻又哽在那裏上下兩難……

    舒琿凝望著眼前這片宏偉的瓷窯,久久無言。

    眼前所見,是長寬都接近三四百米的巨大窯區,高達十多米的巨大煙囪,絡繹不絕的運載原料與成品的車隊……相隔裏許,似乎也能隱約聽見喧囂鼎沸的人聲。

    這些在袁天罡等人眼中堪稱壯闊的景色,若論規模其實根本無法在來自後世的舒琿心中驚起一絲波瀾。

    臨邛依秦朝古城而建,整體格局坐東北而麵西南,舒琿此時所在十方樓便是下郭十方堂西南距離火井最近也是最大的酒樓。

    坐在十方樓三樓西南窗前的篾席上,隔著南河與邛窯相望,舒琿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某一天。

    那一天,正值仲夏;而如今,已是深秋。

    那一天,高廈滿城;而如今,粉牆黛瓦。

    那一天,繁花似錦;而如今,百木蕭條。

    那一天,他在下榻的十方堂酒店剛放完行李,準備去大堂就餐,當時同事大寶便是像如今的袁天罡一樣,透過窗口指著南河對麵的建築對他說:

    “看,那就是邛窯曆史博物館!”

    “看,那就是邛窯!”

    ……

    眼角有些濕潤,舒琿連忙控製濕度將它蒸幹。

    那一天,破瓦頹垣;而如今,釘頭磷磷。

    那一天,水流花謝;而如今,萬象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