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萬萬沒想到

字數:6793   加入書籤

A+A-


    唐立國尚不過十三載,當今天子李世民更是隻做了兩個月太子,不足四年皇帝,對於情報機構的建設還處於比較原始的階段。

    大致來講,密探的來源主要是京師十六衛中能力出眾者,並且要在京師安家,一般為忠良之後。經過層層選拔,明暗考驗,最後會被分派往全國十道三百餘州,監控當地都督與刺史的動向。因為不願為人所知,他們的組織到了如今也連個名字都沒有。

    密探到了各地,往往搜集當地官吏把柄相要挾,並盤買賤籍人口放為部曲,以充作下線。而各州驛館,是他們的主要攻略對象,如驛丞這等雜官,沒有把柄製造把柄也要拿下。

    密探不在文武九品之內,為便宜行事最高可冒認從三品散官,正五品實職,並且不以內部職階高低而有所區別。

    不過如此乖張高調,若完成任務所得功勞不足以在組織內升任閑職高位,而又失去了外派價值,便隻能再回十六衛裏做個武將了。嚴重者,甚至會被判充軍,然後老老實實到同僚掌握的驛館下當個驛卒。

    敖家兄弟的等級是屬於比較高的行列。並且因為四名親兄弟都成為密探,委實難得,連李世民都能記住其中一兩人名字。畢竟這支密探是他的嫡係隊伍,攏共不足一千人。除去外派各地七百餘人,各大僧伽聚所數十人,各藩王府數十人,京畿各縣數十人,能隨時出現在他麵前的也沒多少。

    而臨時任務,便從這一百餘人中沒有固定監察職責,也並非身肩組織要務的幾十人中挑選。敖閏此來臨邛,定是身負皇命,恐怕是哪裏出現了不安定的苗頭。

    他不說,敖廣也能勉強推測幾分。臨邛此城為邊防重鎮,但西麵吐蕃新任讚普鬆讚幹布才即位一年,正忙於統一周邊部落,以宣揚佛教抑製苯教。況且吐蕃與邛州之間隔著多彌國羌人,此時正是雙方爭相拉攏的對象,吐蕃軍隊不會越過多彌過來。

    這點從府兵無絲毫集結跡象也可看出。不是為了軍隊,國泰民安,此地也並未聽說有什麽匪患,密探在地方監察的對象就隻剩下官員與僧道了。

    值得關注的官員,本州原有的密探一般都能輕鬆掌握動向。且與之相關多是些文書檔案事宜,不是敖閏的強項。敖閏此來,最大的可能便是當地僧道有作亂跡象,並且到了可能需要武力鎮壓的程度了。

    隻是敖廣想不通一點,如今世道升平,國泰民安,這些僧道要靠什麽理由糾集民眾,犯禁作亂呢?此地不比擁有良田千頃,僧眾八百,淨人幾千的少林,單靠寺觀本身的力量是興不起任何風浪的。

    僧籍與道籍均是良籍,各縣登記造冊時排在一般良人之後,賤籍之前。賤籍分為官賤人與私賤人,官賤人又分官奴婢、雜戶、官戶、樂人等。其中官戶是被恩免的官奴婢,相當於部曲與私奴俾的關係,但官戶戶籍不屬於州縣而屬於官司。

    唐朝為避李世民諱,將民部改為戶部,賤民當然也不能再稱為賤民,而得叫做賤人。全國百姓,除私賤人以外,官賤人與僧道都可得授均田。換句話說,此時的僧道並非不事生產,一心修行的世外之人。

    但是他們既無賦稅,也無徭役,更不用成為府兵。於是各地百姓希望出家者很多,有能夠購買得起度牒的百姓,便能成為僧道籍,從此免除賦稅軍役之苦。而出售度牒的收入歸於當地官府與寺觀,這也驅使著來自官府與寺觀的雙重力量對百姓進行誘導。

    將私度貲財與百姓供奉再買成田畝,久而久之,出家人所占有的土地資源隻會越來越多,而將周圍百姓與租地富豪綁架到他們的集團上。李世民早就看到了這一點,卻無力阻止,因為朝中信奉佛道兩門者眾多,若自己壓迫太甚,那麽群臣與百姓便會將一些天災人禍歸罪於天子不敬神佛。

    實際上,前些年已經有些這樣的苗頭。從武德年間唐朝便遭遇反常幹旱氣候,農人吃掉來年種子,將土地賤賣後逃荒而去,各地寺觀因此囤積了大量土地。所以李世民一登基,便裁撤掉四百多所僧眾超過三百的寺廟,強製兩萬多人還俗。至於小廟小觀倒是沒管,也留了些名山古刹。

    於是流言因此四起,朝堂上也私下傳遞著“天人交感”的聲音,認為天災是對失德皇帝的懲罰。幸好舒琿湊巧得到了能夠高效發酵纖維素的幽紫曲黴,喂飽了嗷嗷待哺的黎明百姓,也在無意間將一場將要席卷民間與廟堂的動蕩消弭於無形。

    不管怎麽說,經過貞觀初年禦詔裁撤,此時僧道超過三百的寺廟全國不足六十,而且每座均有密探觀察。就敖廣所知,邛州境內,並無此等規模的寺觀。

    敖閏雖然不方便直接透露,但他送到敖廣手上的爛人卻可能是個線索。所以敖廣對此十分重視,不過經過一番審問,結果卻不免令他失望。

    “原來隻是幫撈偏門的烏合之眾,看上了少爺的財寶起了貪念。”敖廣搖了搖頭,不過他轉念一想,也不是毫無收獲:“既然三弟未經審問直接將此人交給我,想來是存了些心思的。可能三弟以為此人與他的任務也有關聯,既然如此,三弟的任務最終還會與少爺扯上關係。”

    但任憑敖廣想破頭也沒捋清其中關節。如今道門式微,各地香火主要供養佛寺,但因為舒琿救苦救難的關係,這兩家也都將“玄龜”按照自己想象中的形象供奉起來享受信眾香火朝拜,斷然沒有公開與舒琿為敵的道理。

    對於這兩門所添加的舒琿塑像,敖廣隻能不屑一笑。火井北麵的玄龜廟中幾具雕塑可是由少爺親手雕琢而成,生動傳神,簡直呼之欲出。

    這些寺廟想要分享少爺的功勞,卻不按照玄龜廟中的雕塑去造像,反而生拉硬扯進自家典故,被各家神佛踩在腳底。道觀中一般把舒琿當成真武大帝腳下龜將,佛廟裏弄的是觀音踏鼇巡海,估計少爺看了想打人。

    “說起來,少爺好像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是玄龜啊……”敖廣一邊將小三兒丟給店裏夥計,讓他當成偷竊犯報官,一邊想著少爺到底是個什麽神靈:“少爺在雕刻自己塑像時,聽別人都將他當成玄龜,所以在腳下雕了隻大烏龜,他自己踩在頭上。又聽廟裏主持祭禮的官員說駝洛書的是龍龜不是普通玄龜,他還給插了雙龍角……”

    “那些佛道兩門的廟觀,竟然把少爺的本體扔了,把坐騎拿去換個主人受香火。”

    “可少爺到底是個什麽神靈呢?袁縣令說的龜殼我已經見過了,那東西千變萬化,根本說不清什麽才是本體。即使因為變化和易的關係,推及洛書和龜殼,那也隻是件法寶而已,不一定是少爺身上長的啊。”

    “其實要我說,少爺的身份更大的可能是和雕塑右手正往臉上半開半掩的代麵有關。那代麵詭異得很啊,居然連眼睛都雕上了……”

    “北齊蘭陵王常戴代麵對敵,以彰其勇武。但是如今祭禮上著代麵者大多假借鬼神之麵,少爺是真正的神明,他的代麵又是屬於誰的麵孔?”

    敖廣發現今晚思考的每一個問題都沒有答案,不禁有些氣餒,差點轉而懷疑起了自己的智商。

    ……

    臨邛三麵環山,隻在東北有廣闊平原丘陵。從東門出發,往東北十裏路程,有處瓦礫坡,坡上全是瓦礫。此地幾百年前曾是一片大瓦窯,如今隻剩下一座小廟孤零零站在迎風的坡頂。

    正如敖廣所知,邛州沒有僧道超過三百的寺廟或者道觀,而此處野廟更是不足五人的規模,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但此刻在它周圍坐滿了周邊幾個村的村民,後方站著一排打著火把的漢子,而各村村正正坐在各自帶領的村民前麵。在他們之前還有附近地主富商,此時所有人都殷切地看著敞開的廟門內神台上端坐蒲團的一名背著隻大龜殼,約摸四五歲身形的童子。

    那童子不言不語,著一身不倫不類的太極道袍,左手劍指餘下三指蜷成環狀套住右手劍指,作不動明王印。

    尤為顯眼的是,此刻他的臉上戴著一張奇特的麵具。麵具下端隻到嘴唇,雙頰如獅鬃般直達耳側,但仔細看又像四片華美的魚鰭。

    最特別的是那雙眼睛,眼角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般滾卷起似雲似火的密紋,雙眉斜插入鬢,又圓潤地折回額頂,似乎一雙牛角,又像某種動物的耳朵。

    整張麵具充滿了誇張與神秘的藝術感,但最為關鍵的是,它跟玄龜廟中舒琿親手製作的那張麵具幾乎分毫不差。

    此時童子身側,正有一名留著三縷長須的道人口若懸河地向廟前數百村民與地主傳達著“神靈”的法旨,他每說一句,童子另一側的肥胖和尚就敲一下銅磬。

    “之前神靈賜給大夥兒紫醬,都知道是點化草木變成的,因此大夥兒沒有人餓肚子,我們要感謝神靈!”

    “鐺~”

    “感謝神靈!”

    待安插在村民間帶節奏的幾人帶動眾人齊喊一聲,那道士又說:“可是神靈將紫醬遍布整個神州,最終難免被天庭發現,隻好將之收回。”

    “鐺~”

    這次沒有口號,他接著又說:“神靈收回紫醬,隻是迫不得已。但神靈住在邛州,他感念蒼生疾苦,看大夥兒種田費勁,又損耗法力創造了另一件寶貝。”

    “鐺~”

    “這件寶貝隻賜給我們邛州百姓,便也不怕被天庭察覺。這寶貝相信不少鄉親們都從自家在其他村的親戚那裏聽說過,大家說那是什麽?”

    “鐺~”

    “金坷垃!”這次不需要人帶節奏,很多人都激動地呐喊道,群情洶湧。

    “鐺鐺鐺~”胖和尚連敲三下銅磬,眾人才平靜下來。

    道士對這種局麵十分滿意,他拿起神台上一隻瓷碗,裏麵裝著些碾碎的黃鐵礦。將它舉在手上,看著門外村民個個伸長脖子卻什麽都看不到,他臉上的嚴肅有些繃不住了。

    “金坷垃好處都有啥?用了金坷垃,種子一袋能當兩袋撒。不管啥糧食,統統畝產一千八!”

    “鐺~”

    “一千八!一千八!吼吼吼……”

    “鐺鐺鐺~”

    人群再度安靜下來,道士又說:“這金坷垃直接點化土地,裏麵包含著神靈的法力。土地爺得了法力,能不保佑咱大夥兒豐收嗎?”

    “鐺~”

    “豐收!豐收!”

    “鐺鐺鐺~”

    “但是大夥兒要記住,此事萬不可外傳。出了邛州地界,沒有神靈的鎮壓,這神仙寶貝便又會被天庭發現,那大夥兒的金坷垃就都沒用了。即使沒出邛州,若知道的人太多,官府認為大夥兒不需要那麽多土地,把田畝收回去怎麽辦?”

    “鐺~”

    “而且金坷垃知道的人多了,別人家的地也能畝產一千八,那糧價不得賤下去嗎?這樣我們的金坷垃豈不是白撒了,神靈的法力不是冤枉了嗎?”

    “鐺~”

    “所以用了金坷垃,省了糧種又增產,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鐺~”

    “不告訴他!不告訴他!吼吼吼……”

    “鐺鐺鐺~”

    道士與和尚相視一笑,見到時機已經成熟,那和尚便指著門口兩個小沙彌說:“神靈為了大夥兒的事耗費很多法力,如今隻收點香油錢補充消耗。”

    “一畝地的金坷垃隻要五十錢,增產的糧食得值八九百,這還沒算節約的糧種。麻煩各位村正將香油錢統一收起來,我們廟裏一並折算。”

    “若是沒帶足現錢的,可以在兩位小法師那裏用永業田抵押,隻收三分利,想要賣田地也可以找他們。”

    “是我們拜龜教正式信徒的鄉親,金坷垃可以打八折。入教隻需五鬥米,但是同時要將五畝永業田記在教主名下,當然實際還是歸各位教眾耕種,除了不能賣給別人以外跟以前沒有區別。”

    “若是今天不方便捐買,神靈三天後還會去城北出雲觀為信眾賜福。不過因為你們到了那裏便不是本地人,沒有村正統一交割,出雲觀的觀主恐怕會多收你們兩層算盤錢。”

    “對了,今天到場的有上次小河廟的村民嗎?我們瓦礫廟也是這個規矩。”

    人群吵吵哄哄,都急著捐買。據說村正回去分金坷垃的時候,錢交得越早,名字排得越靠前的人,便越能足稱。

    若是敖廣在此,一定會感慨,這場麵別說他了,就算少爺自己來了也是萬萬想不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