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如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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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寧順著吳大所指的方向看去,在離大門不遠處的估價台子上看見了三個圍坐在一起喝酒的漢子。借著估價台子上半空中懸著的桐油燈,關寧很快就鎖定了曾經打過照麵的劉百川。

    那是個看麵相挺年輕的後生,留著一卷不算很濃密的洛腮胡子,滿臉橫肉,兩隻倒三角眼半眯著,倒是有幾分綠林好漢的凶悍氣,陪他喝酒的兩人也都是標準的晉北壯漢的樣子。七尺上下滿身橫肉,臉上邪氣十足。腰間鼓鼓囊囊的,顯是揣著攮子一類的短兵器。

    關寧也是心中一喜,這劉百川打小被他娘寵溺慣了,性子蠻橫跋扈,又仗著自己天生神力。很是給他老子劉虎找了不少麻煩。但劉虎老來得子,也的確寶貝的緊,自己不舍得下手教訓。幹脆本著眼不見為淨的原則,使銀子把他送到了城防營,跟著幾個從北疆前線退下來的總旗官學武,為他將來接過黑虎幫打個底子。

    這城防營盡管連三線部隊也算不上,軍規軍紀卻是一點不輸精銳,連軍官按例出營都異常繁瑣。何況是劉百川這個連軍籍也沒有的小混混,加之軍營重地,一旦死人事情立馬會擴大,沐塵在動手殺人的時候,就沒把他算在內。反正隻是個有勇無謀的蠢貨罷了,掀不起什麽大風浪。

    可緊接著關寧的心裏就是一緊,這劉百川本就是蠻勇過人,又正兒八經的學了沙場搏殺,能順手殺了自然是少了個麻煩,俁若要殺不了……折了人手這就虧大了。

    “寧哥,要動手嗎?”吳二不知什麽時候也湊了過來,掀起外衫的一角露出腰間別著的短刀和鐵錐。略有些緊張的麵孔下隱著幾分躍躍欲試的興奮。

    他們都是幹慣了架的,但這般以殺人為目標的事情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尤其還是別人的地盤上,不免有些慌亂。

    人命在這個時代其實並不值錢,漁民在汾河裏下網,三網之內必有浮屍,大家早就見怪不怪了。但自己親自下手搏殺自己的同類,心理上有一點難受在所難免。

    “媽的,幹了”關寧咬咬牙,這可是塵哥第一次讓他出來幹活,辦砸了他也沒臉回去了,“但咱們幾個不一定弄得死這貨,我先去找其他人,幹死其他頭目,等亂起來之後再回來弄他,你們盯緊了就行,千萬別去作死,塵哥兒可是讓我把你們全須全尾的帶回去呢!”

    兩兄弟對視一眼,堅定的點點頭,“我們明白,那寧哥你自己也小心點”

    關寧擺擺手,頭也不回的再次擠進了喧囂的人群之中,今天的目標可不是某一個,而是黑虎幫全部的十餘個可稱頭目的人,這些人一死,整個黑虎幫立刻會分崩離析,再無翻身之日。

    當塵哥兒提出這個計劃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被這雷霆一樣的打擊驚呆了。他們不過是一個內地小城中的少年,又何曾見過這種陣雷般幹脆利落的打擊?便是軍隊最精銳的偵騎營出手,怕也不過如此了吧?

    如此目標明確,組織嚴密,行動有力,快準狠到連組織者自己都有些畏懼的雷霆,一群青皮混混又如何抵擋呢?

    “小六,陳觀還在裏麵嗎?”

    “放心吧寧哥,兄弟們三四個人盯一間屋子還能出錯?陳觀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看見美人就走不動道,這煙翠樓的頭牌一來,怕是不用兄弟們動手了都有可能,哈哈”

    “你可得給我小心些,情況有變,劉百川也來了。吳大吳二兩個怕是鎮不住,等一會兒亂起來,你們馬上動手,之後就去找吳家兄弟支援。”

    “明白了寧哥,我辦事你放心”

    “勝保,拐子你盯緊了”“槐子,給我把呼裏昂看住了”……

    在鴻運館中繞了一大圈,關寧的臉上已有成竹之色,除了劉虎帶走的兩個和三個在街麵上巡視的,黑虎幫包括繼承人在內的十一位頭目盡數在場,“塵哥兒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是什麽來著,畢,畢其功於一役!嘿嘿,爛賭鬼們,下去了可別找我麻煩,誰讓你們幫主礙了塵哥兒的事呢,要怪,就怪劉虎吧,怪他惹了惹不起的人!”關寧冷笑著搖搖頭,拋卻了心中最後一絲猶豫。

    他走到靠近大廳的一張骰子桌前,拍了拍搖骰者的肩膀“可以開始了”

    正在對賭的幾人默默的點了點頭,互相對視了一眼,從對方些年輕的臉上看到同樣的堅定與緊張交織在一起。

    “慢著!”一個穿著樸素的書生樣子的少年大吼一聲,聲音大的像是打雷,竟比這千百人的喧囂還要大些,一下子鎮住了場。

    所有的賭客都受了驚,紛紛在一愣後看向那個出聲的少年。

    坐在大廳正中央的蒙古漢子呼裏昂也是猛的一愣,但豐富的看場子的經驗立馬讓他警醒了起來。這十有八九是有人想搞事情,絕不能讓事態擴大化。少爺還在這兒呢,我可不能丟人。

    他極快的向劉百川所在的地方瞥了一眼,劉百川有些不悅的目光瞬間堅定了他的決心。

    這個梗直且健壯的蒙古漢子立刻抄起他的短棍,用他那還不甚純熟的漢語大吼一聲“停下”

    然而並沒有人理他,書生一把奪過搖骰者手裏的盅子,眾目睽睽這下,他手指在盅子底下輕輕一扣,盅子底下的木板竟微微一彈,上麵的三粒骰子立馬翻了個身,由大變小。

    “出千,你們出千”另一個苦力模樣的少年跳了起來,聲音在無法抑製的激動中發顫。

    “出千!你們他媽的想找死啊!敢出千!”一個貨郎打扮的少年神色振奮,跳起來就揪住搖骰者的衣領作勢要打。

    出千這個詞剛被吼出來,呼裏昂便眼一黑,如五雷轟頂一般,原本很穩健的步子也不由得跘了個踉蹌。沒有人比他更知道這個詞在賭場裏被公然喊出來的危害了,那是比山匪洗劫還要慘烈的後果,便是你沒有出千也要被整個半死,何況自家明自家事,鴻運坊根本就不是個幹淨的地方。

    隻是將要發生的事情比他所想的要嚴重得多,一個現代靈魂找事兒的手段可不止於此。

    被揪往領子的搖骰者並不去理會其他人,他抓起桌子上的一隻錢袋拋向天空,“拾錢了,人人有份啊!”

    錢袋裏的錢其實並不多,裏麵是早就備好的上千金背錢和一些散碎銀角子,攏共還不到三兩,可效果卻是極佳。銅錢和銀角如仙女散花般落了下來,在地上滾的滿地都是。

    還沉浸在剛才“出千”風波中的賭客們還沒有反映過來,又被從天而降的銅錢雨砸暈了,有幾個機靈些的立刻彎腰去撿,不一會兒十幾文到手,立馬喜笑顏開,這白撿的便宜誰不歡喜。

    人群一下沸騰了起來,這偷的搶的官府要來抓,撿的總沒有人說什麽吧!大家立刻四下去撿,書生,農民,商販,苦力混雜在一起爭搶著,當然不會考慮還給失主,有幾個人爭一個銀角子,各不相讓,先是惡語相向,緊接著就擼起了袖子準備幹架。

    遠處的人也是眼熱的緊,拚了命的往中心擠,對大廳裏的很多人來說,一文錢就是一頓飯呐。

    人潮洶湧,連呼裏昂這樣的壯漢都被人群裹挾著前行身不由已。麵若死灰的蒙古漢子明白這“鴻運坊”算是完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剛剛反映過來的劉百川正氣急敗壞的帶著人試圖衝進來控製局麵,可是根本擠不進來,隻得徒勞無力的跳腳大罵。

    環顧四周,剛剛還算嚴謹有序的大廳如今已是一片混亂,到處都是怒罵和爭吵,桌椅板凳四下散亂著,偶爾還能看見隻剩一半的骰子和骨牌。

    看場的打手們有的人抄起家夥,罵罵咧咧的試圖擠進來控製局勢。更多的則是鬼鬼祟祟的湊近了換籌碼的櫃台,準備撈一筆後就腳底抺油。

    呼裏昂吧了口氣,他看著手裏的鐵棍,腦海中卻浮現出六年前那個雷雨交加的夜。

    那個滿臉邪氣的老頭子蹲在一個連漢話都說不利索的蒙古乞丐麵前,他披著最上等的冰錦長袍,戴著上好的青玉板指,精壯的漢子為他撐起黑色的紙傘。

    可乞丐分明發現這個老頭子的眉角有幾絲在黑夜中都分明顯得疲憊。

    “這後生,有狼一樣的眼神啊,是草原上養出來的漢子”老頭子忽然站起來對他的侍從感歎,眼神中有深沉的回憶之色。他在侍從的陪同下向遠處行去,雷霆閃電伴在他的左右。

    “往後,就跟著我吧,隻要我劉虎還有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呼裏昂打小腦子笨,在部落南逃的日子裏,別的小夥子都能一天跟著薩滿學好幾個中原字,他卻花一個月才能讀寫自己的名字,便是部落裏的族人已經在族長和薩滿死後分崩離析,他能說寫的字兩隻手也絕對數的過來。

    可那天晚上,他就著香甜的米粥咽下第五個饅頭是,劉虎這兩個字已經深深的刻在了腦子裏,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