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風流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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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釀驀地驚了一瞬,愣然望向那副山水畫卷,久久移不開視線。

    筆鋒蒼健,山水依然,人卻已不知何在了!

    這是他南渡以來,頭一回見著故人之物,他心下感慨萬分,暗自歎息了一聲。一時間,隻覺滄海桑田,人世變幻,直教人猝不及防。

    隻聽座中已漸漸議論起來,有人方問道:

    “觀其畫風落款,莫不是汴京謝氏,謝詵大人的舊作?”

    謝詵本是一朝權臣,座中讀書仕子,又有誰人不知?

    當年他挺身而出,力誅六賊,扶植太子登基,是何等的風光?那時節,謝府滿門上下,盡披朱紫官衣;婦人女眷,無不是誥命之尊。

    誰知一旦戰禍而至,汴京城付之一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謝府的一切,消亡在連綿數裏的火光之中,便是灰燼亦不剩。

    而那場大火,陳釀與七娘,是隔著汴河親眼見過的。

    聞聽是謝詵舊作,座中學子霎時議論紛紛,無不扼腕歎息。坐得遠些的,本瞧不清畫作,聽人這般說,也隻哀歎連連。

    一時間,座中之人皆是熱血沸騰,再不是此前端坐論文的清閑模樣。

    趙明誠舉目四顧,遂歎道:

    “自謝大人隨徽欽二帝被俘北上,傳世畫作便寥寥無幾。唯有咱們這些故友手中,或可得一二之數。舊物尚在,人事已非。每每觀之,無不感慨萬千。”

    他且說罷,不覺有些慟然,隻無奈搖了搖頭。悲切之處,卻是無法向人言說的。

    徐秣轉頭看向陳釀,座中之人,唯有他知曉陳釀的身份。

    他遂俯向陳釀耳邊,低聲道:

    “陳兄,果是謝大人舊作?”

    謝詵的筆法,陳釀再熟悉不過。從前閑來無事,也自臨摹過幾回。

    他方點頭,也不說什麽。

    徐秣緩了緩,又道:

    “皆道謝大人與陳兄有知遇之恩,驟然見著這畫作,你心下應是不好受吧?也怪我,你分明還有事,總是不該拉你來的。”

    陳釀見他有些自責,歎了口氣,隻道:

    “我倒要謝謝徐兄。今日能再見謝大人畫作,已是太難得了。”

    徐秣向陳釀抱了抱拳,道:

    “想來陳兄也聽聞過,趙大人酷愛金石書畫,藏品頗豐。從前論學之時,他多拿古人書畫作評。也不知怎的,今日卻拿了當世名家的。”

    徐秣如此一說,陳釀倒是若有所思地看向趙明誠。

    他今日拿出謝詵畫作,究竟是要給誰看呢?陳釀四下望去,也不見有甚與謝府相關之人。

    似乎,唯有自己……

    不過,趙明誠連陳釀的麵亦沒見過,此舉又怎能是為了他呢?

    陳釀一時不解,隻靜靜看下去。

    之後的事,便與尋常論學無二。品評書畫,作詩言懷,皆是學子們的學問切磋。

    隻是今日畫作與往日不同,學子們的詩文之中,多有慷慨激昂的言辭。到底多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今日一激,哪裏還能不管不顧地風花雪月呢?

    一時論學畢了,陳釀、徐秣、張政三人隻隨人群一道出了府衙。徐秣的住處本近著狀元樓,故而先辭了張政,與陳釀結伴而返。

    徐秣見人群漸散,遂向陳釀問道:

    “陳兄,方才論學,你怎的一語不發?按理說,對於謝大人的畫作,你應是座中最有見地之人!況且,此處之人也不曾見過你,你不說我不說,誰知你是陳釀來?”

    陳釀負手前行,隻道:

    “謝大人是位真正的君子,他的畫作,原非我能評論的。”

    徐秣隻撇了撇嘴,打趣道:

    “且莫以謙遜相托!說到底,你還是不願出風頭,端得個高風亮節!”

    聽他說話逗趣,陳釀笑了笑,方道:

    “你說怎樣便是怎樣吧!”

    其實,誠如徐秣所言,陳釀方才也不是不可品評一二。隻是提及謝詵,陳釀胸中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如何言說。

    謝詵於他,不僅有知遇之恩,那等悉心栽培,毫無保留,更是如父子之情。

    當年陳釀的拒婚之舉,若換作旁人,隻怕早已將他趕出汴京,日後科舉入仕,不定還會使多少絆子!

    偏偏謝詵不同。他不僅不予計較,還力薦陳釀入得太學。

    在太學那幾年,陳釀結交甚廣。孫夫子、鄆王、魏林……眾人時時切磋,相互討教,不論風流才思,或是治世之道上,皆比從前學得更多,學得更深。

    陳釀的思緒一時拉得很遠,他神情恍然,隻懷念著那些回不去的時光,那些再也逢不到的人。

    徐秣見他一動不動地呆立著,遂輕輕推了一把,喚道:

    “陳兄,你想什麽呢?”

    陳釀身子一晃,方才回神。他舉目看去,眼前的街道與汴京很是相似,縱橫交錯,人聲鼎沸。

    隻是,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再無他的師長伯樂,亦再無他的知己好友。

    他深深呼吸一番,隻搖頭道:

    “沒,想到了些往事,不覺癡然了。徐兄見笑。”

    徐秣哪知他想些什麽?見陳釀不願多言,他也不便多問,隻一同朝前行去。

    二人拐過一條幽深小巷,隻聞得窗間又傳來《琵琶記》的竹笛之聲。

    徐秣抬頭看了一眼,輕歎一聲,遂道: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言罷,他又向陳釀道:

    “陳兄自汴京來,應也有此感慨的吧?”

    隻見陳釀頓住腳步,沉吟一陣,方舉目道:

    “這出《琵琶記》,笛聲總不如簫聲好。”

    說罷,他又搖搖頭,繼續負手向前。徐秣見他答非所問,很是不解,隻蹙了蹙眉,一時隻覺看他不透。

    出得巷子,便是江寧最繁華的所在。人群往來,叫賣聲聲,陳釀隻覺一切虛空得很,似朝露煙霞,來去匆匆。

    做點心的綺雲齋便坐落於這條街上。自早晨起,這裏便排起了長隊。要說最地道精致的江寧點心,非此處莫屬。也難怪七娘極是喜愛。

    陳釀看了看排長龍的人群,轉頭向徐秣道:

    “不如,徐兄先回吧!我買些點心去,想是要等許久了。”

    徐秣看了眼綺雲齋的招牌,自知此處的點心不便宜,一時上下打量著陳釀:

    “原來陳兄有錢啊!卻還每日黑我的早點來!”

    陳釀笑了笑:

    “我兄弟愛吃。”

    徐秣搖了搖頭,隻得先行告辭,一麵嘴裏還念道著:

    “待你兄弟可夠好的!明早定要與你收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