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濃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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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衝著梁九功的一句氣話,皇帝卻在第二天清晨睜開眼的一刹那真真切切見到了胤礽。那一刻,難以置信在皇帝內心的搗攪可想而知。
皇帝對胤礽的感情是豐富多元的,畢竟胤礽是一眾皇子裏皇帝付出最多心血的兒子。然而,付出越多,疼愛越深,要求就越多,期望就越大。
得到皇帝最多的關注,幸甚,但如此關注猶如雙刃劍,也存在扼殺。因為皇帝已經無形中把自己心目中希望的完美形象轉嫁給胤礽,要求胤礽一步不差朝著自己的理想成形。
出自同一隻手的五指尚有高低長短之分,何況個體分明心智有別的人。
即便胤礽一絲不苟按照皇帝的規劃發展,做得再好,皇帝也認為是理所當然,因為他給了胤礽最好的條件,不好說不過去。胤礽偶有差錯,皇帝便會大失所望,情緒無以複加地低落,隻覺自己的心血付諸東流,難以接受。
正所謂主觀希望越大,失望也就會不受控製地無限放大。
而這回,先是胤礽的突然而至。再是,胤礽幼時生病皇帝衣不解帶照顧的情景,胤礽在接下來的幾天有增無已地回報到了皇帝身上。嚐湯藥的溫熱,端泡腳的驅寒藥水,不時更換皇帝額頭上降溫的涼巾子等等,事關皇帝的養病起居飲食,胤礽無不是盡心盡力寸步不離服侍在前。
胤礽做得太好,好到皇太子的驕傲身段被閑置,在皇父的麵前,低微到連梁九功、李玉白都沒有了插手的地步。
皇帝本能地想要擺正胤礽的嬌貴身份,可卻又舍不得難能可得的親情倫常。到目前為止,能讓皇帝幾天幾夜殫精竭力照顧過的親人就兩人,一是胤礽幼時患痘疫,二是孝莊太皇太後病危時。隻在這兩位身上,身為父親,皇帝不辭辛勞把兒子從死亡線上拉回來;作為孫子,皇帝躬體力行送走皇祖母最後一程,不讓自己留下遺憾,畢竟,沒有皇祖母的扶持,他與皇位無緣無份。
相較皇帝此前對兒子對祖母的付出,胤礽在十七歲的年紀對父親做到這一步,皇帝無可挑剔。頭一回,病得身體累了、心也累了的皇帝暫時放空了君父子臣的憂慮。時光靜流中,追憶故去的赫舍裏皇後,感恩天上的孝莊皇祖母,領受成長起的兒子對自己的關切。
流言四起,並非空穴來風,總是有因。然而皇帝按捺下了猜疑,任其自生自滅。自己一手教育的兒子,按著繼承者的規格養成的兒子,江山不給他,還能給誰?隻要他心裏明白,他先是我的兒子,再是朕的皇太子,又何必再去斤斤計較呢?
心放寬了,一天又一天,病情漸漸好轉的皇帝心頭湧過的暖意層層疊加,心情沐浴在了日暖風恬中。
五晝夜的目不交睫,即便是年輕力壯,也難免精疲力竭,畢竟不是鐵打的身子。斜躺外室臥榻上的胤礽終是困意濃重,沉入酣睡。
入夢後,胤礽東奔西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黝黑中,四處碰壁。無論如何敲打踹踢,始終被牢牢禁錮,無路可逃。
想要大喊大叫,喉嗓卻被緊緊裹縛,艱難地掙紮出嗚嗚泣鳴。
皇帝手裏抱著一床薄毯慢慢靠近胤礽,當他看到沉睡中的胤礽滿臉苦楚,不由愣住。很快,胤礽眼角滑落淚水,嘴裏喃喃悲痛。
皇帝很想進入胤礽的夢中一探究竟,到底是什麽樣的夢魘讓胤礽如此痛苦。慢慢往胤礽身上蓋好薄毯,皇帝的大拇指指腹點向胤礽的眼角,輕輕拭淚。滾燙的淚再次湧出,皇帝趕快再次點去,熾熱碰擊的瞬間,皇帝的手好似被燙灼,心一驚,點淚的指尖用力按壓下去。
胤礽驚醒,淚眼朦朧中尋獲到光亮,找到出口,脫身噩夢。看清楚站在自己跟前的人,夢裏的悲苦情緒瞬間爆發,想都沒想,就抱住皇帝。
“皇阿瑪,您終於放我出來了。”
臉埋入皇帝的腹部,胤礽就像年幼時噩夢醒轉的孩童,抱住睡在自己身旁的皇阿瑪,放聲痛哭,釋放恐懼。
皇帝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畢竟摟著自己的兒子已不是幼時的小可愛了。但皇帝卻又說不出的願意,兒子一天天長大,與自己的感情早不複從前的依賴,反而日漸疏遠。
伸出手撫向胤礽的發辮,又撫向頭頂,分明都已是大小夥子了。
“瞧你,什麽樣,別讓弟弟過來瞧見,還不知如何偷笑。”數落著胤礽,皇帝卻一臉笑意。
這場哭泣對胤礽來說好像壓抑了幾十年的爆發,完全不管不顧。
“是不是不聽話又被朕關禁閉了?”皇帝拍拍胤礽的後背,如同回到了父子倆一同生活的那些時光。
“往後別再淘氣,皇阿瑪不關你了,行吧?”皇帝笑意開懷,眼中卻漫過濕潤,情義脈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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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龍體日漸康複,事關噶爾丹的戰事重新進入皇帝日常緊鑼密鼓的布置中。而這次,有了胤礽的孝心在前,皇帝自然不會再把兒子趕回京,反是留在身邊,把自己對噶爾丹的想法一一講解給胤礽。
了解了具體的原委,再加上胤礽知曉清廷前後要出兵兩次才能消滅噶爾丹,胤礽自是希望此次皇阿瑪禦駕親征就取得全麵勝利,一次性徹底解決漠北問題。謹慎思索後,胤礽跪地鄭重懇請皇父,允許他前往伯父裕親王的前方大營。
康熙朝走過二十九載歲月,半數以上皆大小戰事、血雨腥風、勞民傷財。打戰,常論天時地利人和,然究其根本,人力與財力缺一不可。
噶爾丹僅率三萬人馬就橫衝直撞而來,且無後方支援。而大清預估十萬人馬的聚集,不可謂是一場力量懸殊的大戰,盡數消滅噶爾丹指日可待。
然而,十萬人馬的消耗不是小數目。古人有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若前線將士未能吃飽穿暖,配備齊全,如何奮勇殺敵、保家衛國?可此時的大清國庫卻顯露疲態,囊中羞澀,是以威武出塞的裕親王大軍才沒有勞師遠征直奔漠西剿滅噶爾丹的老巢,也不曾興師動眾緊隨噶爾丹的蹤跡一路追擊。
為節約糧草、縮短清軍的後方供給線,康熙皇帝可是煞費苦心。無論是北進的裕親王抑或往東的恭親王,都得令先按兵不動,隻擺出威懾的姿態觀察噶爾丹的舉動。
一旦確定噶爾丹的目標為北京後,皇帝立刻製定出誘引噶爾丹南下,在離京城較近的草原以最小的消耗一舉殲滅噶爾丹。
裕親王已奉旨帶兵退至皇帝規劃的區域,恭親王的大軍也拔營往裕親王靠攏,盛京、科爾沁、巴林等蒙古部旗抽調的人馬也已積聚完畢,正往目的地行進中。到時,清軍形成合圍之勢,隻等噶爾丹受騙進入口袋,諒其插翅難飛。
事情的發展一如皇帝的預期順利進行,唯獨剩餘最關鍵的一步,那就是如何讓噶爾丹掉以輕心、膽大妄為地積極南下?
皇帝事無巨細的運籌帷幄胤礽在前世是不得而知的,那時的他才學具備,但流於書麵,養於安逸,被簇擁於保護圈的他沒有機會真正接觸戰場的瞬息萬變以及殘酷的刀光劍影。
權謀治國考校帝王的心思縝密,戰爭維和鍛煉帝王的膽量勇氣,殺戮與仁愛看似衝突,卻又是相輔相成。如不經曆前世的天堂地獄,胤礽隻怕永遠不懂自己缺了什麽。這回,他不想放過任何鍛煉自己的機會。
皇帝先是密旨裕親王,命他修書噶爾丹,示弱大清目前不想與之操茅動戈。為表示大清的誠意,願派代表給噶爾丹送去牛羊糧食,並與噶爾丹的來使在裕親王大營洽談,雙方協議和睦修好。
噶爾丹收到裕親王的書信後,不僅同意派使者修好,還主動帶著軍隊步步南下,局勢朝著最後一步利好靠近。
胤礽此時跪地請求,便是屈尊降貴願意充當清廷的使者往裕親王大營代表皇帝與噶爾丹來使麵談。
麵對胤礽的請願,皇帝沉默了。論身份,即便噶爾丹親至,區區一亡命流竄的汗王,如何值當大清堂堂的皇太子與之同桌而議。但若站到噶爾丹的角度,前線大營有皇帝兄長裕親王、有皇長子,卻還派來皇太子,足見大清對噶爾丹的畏懼以及大清自己的疲軟,那麽噶爾丹更會狂妄地率領全軍壓境,爭取獲取最大利益。
換做從前,皇帝絕不會輕易讓胤礽的安危出現任何風險,也不會讓胤礽的亮相招來抹黑。
如若皇子們辦事出了差錯,大不了懲戒一番或是不再受到重用,一時風波過些時日也就歸於平靜。
皇太子則不同,稍有行差踏錯,便會牽動國本,臣民上下都會全力關注,甚至時間久長也還會停留在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論中。日常史官的記錄就更不用說了,那一筆記錄鐵定是落墨成文,再也去不掉的。故在此之前胤礽大多是代表皇帝出席一些祭祀的場合,無非是循規蹈矩的風光,不會給胤礽帶來負麵非議。
但是這一次,從胤祉口中得知他們前來行宮的路程,再加上親身感受胤礽對自己的照顧,皇帝對胤礽的成長刮目相看。那個自己向來寵愛處處保護的孩子忽然間像是得到了特別的曆練,言談舉止趨於穩當,想想自己在這個年紀也還沉不住氣,而兒子仿佛一夜間長大了。
皇帝動搖了,有了放手讓他有所擔當的想法。
事不在大小,關鍵是胤礽要辦成,表麵是委曲求全,實則為全殲敵人。所謂兵不厭詐,虛虛實實,胤礽能否表演到位,取得使者的信任,並換來噶爾丹的盲目。
另則,胤禔與裕親王的不和也是皇帝最大的擔憂。攘外先安內,胤礽此去,必然要調和主將與副將的關係,如此方能同仇敵愾抵禦外敵。
胤禔對胤礽的不服氣,皇帝怎麽會毫不知曉,可皇帝卻從來沒有主動幹涉並嚴令胤禔對胤礽低眉俯首。或許是皇帝想保留皇長子的傲氣,也或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隱約製衡手段,皇帝就是對胤禔存著一份縱容之態。
胤禔做了什麽,皇帝可以包容,但攀附胤禔的勢力,皇帝心生不滿。這就如同胤礽得到了皇帝最大的愛護,但是胤礽身後的幕僚卻又最讓皇帝反感。
那些擾亂視聽的風言風語在皇帝病情好轉後,皇帝漸漸掌握了眉目。解鈴還須係鈴人,皇帝不會輕易去動胤禔與胤礽身後的任何一方勢力,他理所當然認為隻要胤礽與胤禔之間擦出火花,建立默契,就會像他與裕親王一般兄弟和睦,憑任何勢力都無法從中破壞。
斟酌了各方因素後,皇帝同意了胤礽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