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弑君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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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懷萬丈豪情的皇帝雄赳赳氣昂昂出塞親征,孰料一場看似尋常的傷風熱感就這樣把皇帝撂倒,且一倒就是十來天的臥床,病情反反複複,甚至幾次高燒昏迷,不省人事。
病不見好轉,而明明身處劣勢的敵手噶爾丹卻狂妄南下,步步逼近。恰此時,屋漏偏逢連雨夜,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行宮流言四起,皇帝急欲想見的太子尚未到來,卻已攪亂了本就不平靜的人心。
原本是那樣急迫地想要見到自己最疼愛的兒子,也的確因為一度病重想要把江山托付,那是自己手把手培育起來的兒子,不信他還能信誰?
有些情致放在心底就是純摯的,而一旦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翻騰在流言的浪花中,那一份真心就會被刺傷,乃至被撕得七零八落。
皇帝的期待被怨氣替代,老子還活得好好的,就想讓你到跟前盡孝,你可倒好,先惦記起老子的位置了。竟然還提前造勢,到處造輿論,這是要逼老子給你提前讓位嗎?
皇帝的性情變得急躁,脾氣也是火爆異常,食欲減退,虛乏無力,病情自然就不見起色。而越是著急,病況就愈發見差,陷入惡性循環。
天邊的最後一縷霞光消失,暗雲籠罩四野,一天的時光就此接近尾聲。
太醫院左院判李玉白帶著一名醫士往皇帝的寢殿送來新煎好的湯藥,禦前伺候的梁九功對上李玉白的目光,彼此交換了一記黯然神傷。
昨日皇帝下令杖責了一位禦醫,隨即將其發配寧古塔,罪名是醫術不專,醫德有損。這是李玉白提攜的禦醫,論醫術,隻會是青出於藍。至於醫德,對皇帝毫無二心的李玉白不甚理解,一時沒有猜透。
梁九功心裏明鏡似的,卻又有口難言。那名禦醫正是他牽線搭橋給索額圖的,皇帝的病情也是那名禦醫透露給索額圖的。若是沒有那些無端端的流言蜚語,皇帝一時也不會追查,然而風浪四起,皇帝先就要排除身邊的人,自然那名禦醫就被推出來了。要說推手,梁九功為了自保,也是狠了心的。那名禦醫能保住性命,自然也不敢張口牽涉過多,默默承受邊塞之苦去了。
不用梁九功明言,自從皇帝對飲食、湯藥謹慎又謹慎之後,聽過謠言的李玉白懂了,皇帝這是疑神疑鬼,猜測自己的病是人為而致。然而天天為皇帝望聞問切的李玉白卻敢以醫德篤定,皇帝的病不見起色,純屬憂慮積聚,消耗心神,隻要放寬了心,自然日漸好轉。病因是清晰明白的,可李玉白卻不能明說,心病尚需心藥醫,李玉白再高明的醫術也配不出心藥。
梁九功領著李玉白去到皇帝跟前,皇帝晚膳就沒吃兩口,上午和中午的湯藥喝一半吐一半,這會兒一見到湯藥又上來了,頓時攢眉蹙額。
李玉白往湯藥裏多加了一味促進睡眠的藥,既然吃不好,那就在睡眠上找些補失吧。當著皇帝的麵,李玉白親自嚐藥,這才交給梁九功。前兩天,也不至於如此,但自從那名禦醫被發配後,李玉白不得不以此證明自己的忠心了。
太醫院的最高主管院使為滿人,接下來的左、右院判以及禦醫、醫士等都不再規定滿漢人數,通過層層考核者就可留任太醫院。李玉白作為太醫院的二把手,又是皇帝的專屬禦醫,足見皇帝對其是信任有加的。
喝過李玉白的藥,皇帝靠坐床沿,閉目養神,怏怏告誡:“玉白,三年五載的,科考就能出一批才子學士,可朕真正欣賞留在禦前行走的,卻不一定是學識最出類拔萃的。心不踏實,人不實誠,擁有再淵博的學識也抵不住誘惑,總還是東張西望不安分。太醫院,也是同樣的道理。回頭,再甄選時可看清楚了。”
得了明明白白的訓誡,李玉白安心地退了出去。梁九功留在一旁,心裏敲起了鼓。
“梁九功,你那好徒弟程圓有沒有說,太子到哪兒了?”
皇帝依舊闔著雙目,梁九功心裏的鼓點亂了節奏,“程圓隻是說運送物資的車隊今晚會到達古北口行宮。”
皇帝猛地睜大雙眼,精光迸射,“朕問的是太子?朕缺衣少食急等物資嗎?”
程圓沒有提到太子,梁九功自然也就認為太子與車隊同行。可那時皇帝口述李光地代擬聖旨傳召太子時,梁九功一旁聽得清清楚楚,要求太子與三皇子火速馳驛而來。倘使一路官道急趕,也是明晚到達,若隨車隊,可就延後了。
這種時候,梁九功哪能兒冒出一絲半點的推測,既得罪現任皇帝又招惹未來君主,任憑內心的鼓麵被慌亂敲破,嘴上還是老油條的繞彎子。
“皇上今兒個氣色好多了,不日皇太子到來見您日漸恢複,定是滿心欣慰。太子殿下這會兒在路上,不知多著急呢。”
皇帝冷哼一聲,往床裏挪挪身子,“朕累了,要歇下了。”
在梁九功的攙扶下躺平,皇帝沒來由就冒出:“明兒一早朕醒來,最好就見上太子,那朕這病也就痊愈了。要不,他就別來了。”
梁九功退出寢屋,朝天仰歎:“這都是些什麽人亂嚼舌頭禍害人呢?明早要見上太子,根本就是不經之談。太子肯定是見不上了,倒是誰點兒背就該見不上明早的太陽了。”
拂曉前的一個時辰,最是淒神寒骨的時候,也是人們最為困乏力倦的時候。
胤礽的到來可謂是神出鬼沒,出其不意。低調地獨自進入皇帝的寢室後,守在門前的梁九功仍是停留在震詫中,連嘴都沒合攏。那英挺的身姿,那儒雅的貴氣,確實是皇太子沒錯,可他到底是如何穿雲破霧而來的?
皇帝的寢屋裏留有一盞光照微弱的燭燈,以防身體不適時,方便傳喚及時處理。胤礽輕手輕腳步步靠近,停在床邊時,卻怎麽也抬不起手掀開明黃色的床帳帷幔,仿似手臂被重物綁縛,使不出一絲氣力。
這是胤礽重生後第一次麵對皇阿瑪,想看,殷殷盼念,又不想看,怨入骨髓。
腦海裏前世探病時皇阿瑪的模樣早已模糊不清,銘記在心的卻是康熙六十一年最後一次見皇阿瑪。聽聞皇父駕鶴西去,被囚禁鹹安宮的他恍如雷擊,從沒放棄希望的他苦苦等待皇阿瑪的赦免,等待重見天日的那一天。敲擊著鹹安宮的大門,胤礽痛哭流涕,曾經皇太子那堅不可摧的尊貴在他向新帝下跪祈求見一麵皇父的那刻起分崩離析。
闔目的皇父安詳地躺在棺槨裏,在位六十一年的風霜雪雨、輝煌華麗中,隨意翻開哪一頁,或多或少都有胤礽的存在,皇父讚頌的,皇父痛斥的,無不是皇父的締造與手筆。
皇父在,胤礽存在;皇父不在,胤礽難在。
燭火輕輕抖動,徐徐跳躍明亮,胤礽忽地打了個激靈,心底踴躍一股噴泉,頂出了一段話。
“皇父若說我別樣的不是,事事都有,隻是弑逆的事,我實無此心。”
那是康熙四十七年胤礽第一次被廢除皇太子的身份時,他對加付在他身上的“弑逆”一罪的辯解。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為不孝。”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讀了那麽多聖賢書,看過史載裏那些個皇權爭鬥,還能有什麽想不透的呢?
“弑逆”?胤礽眼梢飛過鋒芒,恰如擊起雲海奔湧。唯獨當初就是不忍心弑逆,要真有弑逆之心,何至於淪為階下囚。
電光火石間的憤懣燃起,愈燒愈烈。與其再次被廢黜,忍受同一遍的煎熬痛苦,不如趁此新生之際,便當機立斷心狠手辣,把流言蜚語演變成真。
就是這麽一轉念,胤礽蹲下身,摸向其天青色緞串珠繡靴,拔出隱藏於其中的特製匕首。原本是防身之用,如今卻是要做那“弑逆”的勾當了嗎?
左手緩緩撥開帳幔,右手握緊匕首,隻要夠快夠狠,刺準心髒,大事成也。父慈子孝,皇宮裏的空談,坐在龍椅上,才是硬道理。
帳幔裏光線昏暗,腦海中始終停留皇父躺在棺槨裏的遲暮老相,胤礽不願看一眼如今的這張臉,舉起匕首,鋒利的刃尖正衝皇帝心房的位置。此時,隻要胤礽迅疾撩開被子,同時匕首刺下,康熙朝也就停在了康熙二十九年。
“保成,你別走,皇阿瑪會一直陪著你,你留下來。”皇帝醇厚的嗓音道出傷感,清楚,又隱約。
胤礽差點驚叫跳起來,慌忙後退。帳幔自動落下時,胤礽心虛地飛速把匕首插回靴內固定的刀鞘。
帳幔內好似又有恍惚的話語,可心慌意亂的胤礽隻覺得被捅破蜂巢的蜂群在他耳邊橫衝直撞,瞬時驚出一聲冷汗。
“我這是做什麽?皇阿瑪一手養育了我,我怎能做出這種事?不,哪怕是被皇阿瑪處死,我也不能親手殺了皇阿瑪。”
返身,逃也似的奔出寢屋,朝梁九功撂下,“我一身汗漬,且去清洗幹淨,等會兒再過來看望皇阿瑪。”隨即,便是行色匆匆躲進夜色而去。
因著李玉白的那一味助眠的藥,皇帝睡意深沉,陷落夢中,久久難以自拔。
赫舍裏皇後牽著四歲的嫡長子承祜朝向皇帝遠遠地站著,承祜依著皇額涅,一雙明亮的大眼骨碌碌打量著皇帝。而赫舍裏皇後眼裏凝滿淚花,沒有嚶嚶哭泣,隻有難舍難分。
皇帝心裏都是悔恨,卻有口難訴。承祜夭折時,他不在身邊,皇後抱著稚兒肝腸寸斷。皇後生胤礽時,因難產情況危急,保大人還是保皇室血脈,他選擇了後者。皇後不怨他,唯請求他疼愛這個沒娘的孩子。皇祖母安慰他,成大事者必有取舍,帝王尤其如此。
眼睜睜看著皇後與承祜消失在迷霧中,皇帝無力阻止,惆悵萬分。
轉瞬間,眼前出現了五歲的胤礽,痘症吞噬了他的生氣,失去光彩的瞳仁就要被耷拉的眼皮遮蓋,皇帝心急如焚,喊出了讓胤礽停下“弑君殺父”舉動的那番話。
拂曉,白裏透青的魚肚白浮出天邊,皇帝仍舊在夢裏不遺餘力地照顧患病的胤礽,要把胤礽健健康康留在自己身邊。而梳洗幹淨換過一身便裝的胤礽重新站到了皇帝床邊,靜靜地等著,等著父子倆此生的第一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