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宮牆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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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不過回京停留一月餘,第三次禦駕親征噶爾丹的日期欽天監擬定為二月初六,同時也選出五皇子與純親王婚娶的吉日,三月十五。.com|

    胤祺與富爾祜倫的婚禮,皇帝是無法出席了。就連胤禌,在李玉白等太醫院數一數二的太醫會診後一致認定,胤禌隻憑湯湯水水能活過半年已是奇跡,再不蘇醒過來,頂多隻能再堅持一兩個月。

    皇帝不顧宜妃的尋死覓活,強行讓奴才們把胤禌遷回阿哥所。翊坤宮不隻是宜妃獨居,還有其她後宮女眷,若是胤禌命該如此,那就讓他從阿哥所靜靜地離開人世吧。

    半年來,宜妃寸步不離守著胤禌,一天天希望落空,整個人已是形神枯稿、頹敗不堪。皇帝不許她再沒日沒夜地對著胤禌說話,眼瞅著胤祺就要成婚,胤禟也還需要她管教,皇帝下令看住宜妃,隔開母子倆,隻需向宜妃報告胤禌的病情即可。宜妃自此沉默寡言,魂不守舍。

    照顧胤禌的太醫、宮女、太監不變,隻是再沒有人天天對著胤禌聊天,四下寂靜得可怕。皇帝踏進院落時,一陣風吹落懸掛枝頭的最後一片枯葉。葉落觸地,皇帝竟好似聽到砸地的撞擊聲,回頭尋覓聲響,卻又一無所獲。

    坐在床沿,皇帝目不交錯凝視著閉目酣睡的胤禌。誰能想到,那個好吃會吃、悠哉自在的胖小子竟變成眼前瘦骨嶙峋、麵色蒼白的模樣。

    “十一,汗阿瑪又要出遠門了。”皇帝長歎一氣,“傻小子,你夢裏到底是堆了多少山珍海錯,竟讓你舍不得睜開眼回到你母妃身邊。”

    胤禌昏迷以來,雖日漸消瘦,但麵容始終平和,嘴角一直隱約可見逸豫的笑意。

    皇帝站起身,伸手撫了撫胤禌的額頭,溫涼溫涼。心一下子抽緊,皇帝啞聲咄叱:“你個沒良心的壞小子,你要真是貪圖享樂,你就走吧,朕不想再看見你。”

    皇帝走出胤禌的住所時,陣陣風嘯,卷起枯葉,翻滾半空。仿若眼裏的世界消失,耳旁唯是保留著胤禌屋裏的沉寂,皇帝漫無目的走著,完全忽視身後隨侍的魏珠等人。

    停在一處偏隅的院落門前,皇帝駐足。如同徒步沙漠數日幹渴難耐,眼前的院落猶如一股清泉陡然冒出,皇帝急促地拍擊門扉。

    “汗阿瑪?”打開門見到皇帝的一刹那,胤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應過來後,才趕緊行禮。

    “十一?”皇帝拉起胤裪,眼中漫出驚喜。

    但很快隨著神思清醒,皇帝看清了眼前的孩子是十二,便放開了他。也難怪,胤裪就小胤禌半歲,兩人差不多個頭,就連體型都偏圓。

    “十二阿哥,是誰來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慢慢走出,一邊問著,一邊放眼朝門前看過來。

    皇帝連忙幾大步上前扶住老人,方才胤禌屋裏心裏再難受,皇帝也沒表現出來,可這會兒一見上老人,皇帝眼眶立刻泛紅,眼淚在眼角抖動。

    “嬤嬤,是朕。”

    這位已是八十五歲高齡的老人正是孝莊太皇太後的貼身侍女蘇麻喇,孝莊去世後,她搬出慈寧宮,遷到這所偏僻的小院獨居,安守晚年。

    皇帝自小深得孝莊愛護,蘇麻喇奉命照料皇帝不說,還教授他讀寫蒙語。在皇帝眼裏,蘇麻喇亦如親人一般。所以孝莊皇祖母去世後,皇帝擔心蘇麻喇孤獨,便把十二皇子胤裪交給她撫育,也算是讓老人家的心靈有所寄托。

    近一年來,皇帝的注意力都在禦駕親征上,幾乎都已忘了這個角落,更別說過來看望老人了。這次鬼使神差魂不守舍走到這,見到幾經風霜洗禮但神氣依舊清明的蘇麻喇時,皇帝又是慚愧又倍感親切。

    扶著蘇麻喇炕上一同坐下,皇帝看見炕桌上放著三個編好的紅絲絛小手環,就差佛頭打結。一旁的盒子裏,瑪瑙、翡翠、碧璽、蜜蠟等材質的圓珠子,林林總總幾十顆混在一起,光彩奪目。

    “十二,你陪嬤嬤做什麽呢?”皇帝拿起一個小手環比比胤裪的手,顯然戴不進去。

    蘇麻喇慈愛的目光看向皇帝腴潤的臉龐,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太子妃給小皇孫們編好小手環,就差老奴給穿上佛頭打結。這不,老奴拿出收藏多年的家當,請十二阿哥幫老奴挑選出三顆最好的給用上。”

    皇帝臉上立刻現出不快,“太子妃怎麽這麽不懂事,哪兒還能讓你做這個,多傷耗眼神。再者說,東宮的珠玉還少嗎?非要貪占嬤嬤的收藏。”

    胤裪本來正仔細比較手裏的珠子,一聽父皇生氣了,趕緊把珠子放回去,不敢再有動作。難得皇帝過來,蘇麻喇本是滿心忻悅。皇帝臉色忽變,蘇麻喇掠過一眼,收起笑意,起身跪在皇帝麵前。胤裪一看,也飛速過去跟在蘇麻喇身後朝父皇跪下。

    這下,不論皇帝再怎麽請蘇麻喇起身坐下有話好好說,蘇麻喇都沒有挪動一下。這位曆經三朝見證三位皇帝的老人,即便偏居一角,仍是耳聰目明。更何況,眼前的皇帝本就是她親自照料長大的,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也能體察出□□不離十。

    “托皇上的福,老奴方能這般舒坦地安享晚年。老奴三生有幸,先看著先帝降生、成長、登基,又迎來您的降生、成長、登基,然後是太子長大成人,如今竟還能看到皇長孫,摸著小主子的小手,老奴替孝莊主子高興,自己也高興。”

    聽得蘇麻喇言語中的哽咽,皇帝追悔自己太過衝動。因為即將失去胤禌心裏難受,再加上對胤礽心存芥蒂,才會不分青紅皂白發泄怒氣。叫起胤裪,父子倆一左一右攙扶起蘇麻喇,重新坐下,穩定情緒聽蘇麻喇講清原委。

    嫤瑜才嫁入宮中後,和順公主就帶著嫤瑜來探望蘇麻喇。

    從身份上看,這不過是一位老奴。表麵上看,也隻是一位失去強勢主人的庇護,縮在角落無聲無息的老人。皇帝即便心存感念,也不免長年累月忘至腦後,更何況宮中攀高踩低的勢利眼不在少數。

    一陣風來透著煞氣,一陣雨過血腥蔓延,不是曆盡風雨滄桑的人甄陶不出這種敏銳。

    和順公主把外孫女帶來,就是希望嫤瑜力所能及地陪陪這位老人,聽聽宮裏的過去。順治皇帝兩廢皇後(第二任在孝莊的堅持下被保留,即現今寧壽宮的皇太後),今帝的三任皇後接連仙逝,皇後的鳳座,想要坐穩坐長,真不是容易的。

    來過第一次後,從此不用和順公主帶領,嫤瑜總會定期過來。曾經慈寧宮的掌事女官,何等風光,多少人哈腰巴結,如今每月的用度不是缺斤少兩,就是被擅自免去一些資用,就連皇帝親-口-交-代的賞賜都敢勻留部分出去。

    蘇麻喇不說,嫤瑜看在眼裏也沒找去內務府或是與惠妃討要,隻是觀察到缺什麽,就從東宮帶過來。轉眼,嫤瑜入宮也快兩年,早已是蘇麻喇小院的常客,就連弘昰如今也能每月來上三兩次。

    小手環本是蘇麻喇想親自為滿百日的弘昰編織,隻不過年紀大了眼神不濟,便由嫤瑜編好,她來收尾。做佛頭的珠子嫤瑜本不想讓蘇麻喇破費,但蘇麻喇堅持要用自己的,以表自己的一片心意。

    雖然蘇麻喇隻提嫤瑜常過來看望她,但氣氛一鬆泛下來,胤裪就順嘴給父皇報備二嫂都會送來些什麽好東西。補品、糕點、衣料也就罷了,可一聽還有木炭、米糧、清油,皇帝就察覺出了不對勁。

    “弘昰一人就要戴三個手環?”皇帝索性與胤裪一同挑選珠子,情緒掩藏。

    “也給弘昱和弘晴。”胤裪迫不及待告訴父皇,“二嫂說了,嬤嬤壽比南山,經嬤嬤手做出的手環帶著福瑞之氣。三位小侄子戴上,一定能避開汙邪,健康平安。”

    給弘晴,皇帝倒不奇怪,老三本就偏向胤礽。給弘昱,皇帝著實有些意外,腦子裏浮出見過一次的弘昱。

    好不容易得到這一寶貝兒子,胤禔與大福晉真是含在口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要不是皇帝要求,弘昱三個月來就沒出過門。

    濃眉大眼的小家夥就跟胤禔小時候一樣,可性情卻是南轅北轍。緊緊黏在大福晉懷裏,誰也不讓碰。皇帝的笑容剛迎上,弘昱立刻哇哇大哭,胤禔一旁直抱怨皇帝嚇著他兒子了,皇帝被噎得半天都沒說話。

    “嬤嬤,手環做好後,把弘昱與弘晴的送到乾清宮來,朕差人送去,您這份心意孩子們必須帶上。至於弘昰的,待太子妃再領他過來看您,您親自給他戴上。”

    蘇麻喇含笑應“是”,心裏卻明白,皇帝這是生怕胤禔家不接受這份好意,遂以他的命令強行要求。

    “汗阿瑪,您覺著這三顆怎麽樣?”胤裪選出三顆大小差不多的藍色碧璽珠子,問向皇帝。

    皇帝接過來在掌心撥弄著,靈光乍現,“嬤嬤,朕記得弘昰很喜歡紅色,乾清宮的紅珊瑚佛手擺件,紅珊瑚如意都被他拿走了。朕這就叫魏珠去取兩串紅珊瑚珠子來,選鮮亮紅潤的,弘昰準喜歡。”

    嬤嬤一聽就樂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洋溢溫暖融融,“皇上,您就寵著大孫子吧。皇長孫他還小,眼裏也就能看到鮮亮的顏色,可不代表他就喜歡紅珊瑚。再者說,就要三顆,用不了那麽多。”

    “剩下的您收著,朕的孫子還多著呢。”變相地給蘇麻喇賞賜,皇帝的心情也愜意起來。

    不止如此,胤裪也莽莽撞撞地配合父皇幫腔,“對對,我的兒子也要嬤嬤做的手環,也要紅珊瑚珠子的。”

    “十一歲的毛頭小子,你哪來的兒子?”皇帝拍一下胤裪的額頭。

    皇帝手重,沒用什麽勁兒,胤裪的額頭卻已泛紅。嬤嬤心疼地摸摸胤裪的額頭,慈祥的目光覷一眼皇帝,“如果老奴沒記錯,皇上您可是十四歲就當阿瑪了。”

    “嬤嬤,朕也是您撫育大的,怎麽就護著他了。”皇帝不好再對偷笑的胤裪動手,朝向蘇麻喇找安慰。

    嬤嬤的雙眼眯成了一條縫,“皇上都是做祖父的人了,您就逗老奴尋開心吧!”

    屋外的風聲還是沒有消停,枯枝來回晃動,隻是誰也不曾注意,一處枝椏頂端悄悄鼓起一個小包,裂出一線嫩綠。

    兩天後,皇帝下達諭令,後宮事務暫由德妃打理,這也是與太後商議後的結果。惠妃雖被解禁,但一時也得不上皇帝與太後的青睞了。宜妃為了胤禌,魂不守舍,自是無法勝任。榮妃管事的能力不足,從來不在皇帝的考慮範圍內。

    太後也提過承嬪與愨嬪,畢竟這兩位的出身最是顯赫,把哪一位提上貴妃,都合情合理。然而皇帝當即就否定了,雖沒有明說,但恰恰就是因為出身背景讓皇帝躑躅難擇,有些事情,皇帝還沒想清楚。

    不過,令眾人咋舌的是,寧壽宮的事務以及先帝遺孀、蘇麻喇嬤嬤等人的生活所需被分離出來,交給太子妃打理。

    皇帝離京前的頭一晚,終於單獨召見了胤礽。

    胤礽進入暖閣時,皇帝端坐寶座,挺胸直背,寬大的額頭現出紋路,沾染風霜的威風凜凜蘊入柔和。

    “拿去,朕在塞外時吩咐當地有名的蒙古匠人打造,早想給你了,一直沒給。”

    遞過一把蒙古小刀,皇帝的口氣顯得漫不經心,但眼色炯炯,亟待胤礽的反應。

    刀鞘與刀柄皆為金製,一條健壯的金龍自刀鞘尾部盤曲而上,龍首昂揚於刀柄,魁梧威猛。拔出刀身,鋼刃鋒利,吹毛斷發。

    “兒臣喜歡,”胤礽眉梢歡快躍動,但很快影散,“隻是,兒臣不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