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形式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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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老板是青山軸承有限公司的總經理,管著一個公不公私不私的企業,現在人們時興把一個單位的一把手都稱為老板,楚老板聽著挺順耳的,大家也就這麽叫了開來。楚老板原先是這個廠子的二把手,後來,一把手調到鄰市工業局,他熬上了總經理,一踏腳,滿公司亂顫,好不得意!可正在這節骨眼上,他遇到了麻煩事。這得從前任廠長在時說起。

    以前公司還叫軸承廠的時候,上級要評選最美廠區,搞綠化。前任廠長號召全廠職工利用公休時間義務在廠區內植樹,廠領導班子當然要帶頭參加。廠長就在院子當中最顯眼的地方栽下了一棵鬆樹。這樹苗本來就是挑最大的,加上那地方土壤肥沃,樹栽完後,許多人都爭著參與管理,所以它在所有綠化樹中鶴立雞群,成為廠區的象征。廠子的幹部職工包括楚老板在內,都稱這樹為“廠長樹”。後來,廠長調到鄰市工業局,騰出一把手的位置給楚老板。楚老板上任後,越看那廠長樹越不順眼,那樹就如同長在他心窩裏,它越繁榮他越鬧心,終於,他想出了個方法,借口改造廠區,把那棵鬆樹用推土機拱倒,就地建了個水池,養上金魚,種上睡蓮:“這多有文化!”

    推倒那棵廠長樹後,楚老板出了口惡氣,你個一把手壓我多少年,走了,陰魂不散,還弄棵樹壓我。這回我讓你壓。楚老板從此後覺得公司的風光特別美,空氣格外鮮。

    這一天,楚老板正躺在安樂椅上嚼口香糖,手機響了,是局長打來的。局長告訴他,近幾天,省檢察院反貪局的吳彬局長要來這裏,肯定會去老廠看看,你楚老板做為東道主和老部下,能不準備準備嘛。

    楚老板捏著手機,冷汗刷地就下來啦。吳彬局長,就是親手栽那棵鬆樹的原廠長啊。原來以為他調走就是調走,隔市如隔山,手再長了管不到他楚某人的頭上;怎麽想到,人家三轉兩轉調到了省裏,當上那麽大的官,還管反貪的事!現在,他老人家來了,到廠子看看是肯定的事,一進廠子,那棵象征他威望的廠長樹沒了,他心裏怎麽想!今後,隻要把鞋帶那麽一緊,他這個小小總經理……**要幹部可多得是呀!

    楚老板牙腫了,嘴歪了,上火呀。他這人命運怎麽這麽不好,孫猴子再蹦也出不了如來佛的手心!完了,他的前程。悔不該當初一念之差,幹了這件蠢事。你說,那棵樹長它的礙你啥了,非要毀掉不可!楚老板死了親娘老子也沒這麽難過。

    楚老板手下有個小秘書,看出了老板的心事:“老板,您上火,是不是為老廠長回廠視察的事?”

    “老弟,不瞞你說,當初我隻顧考慮咱廠區的美化,讓工人們有個好環境,哪成想陷入這種尷尬局麵!老吳才不管別的,他不見那棵標明其豐功偉績的廠長樹,肯定大發其火。現在當官的你還不知道,個頂個仗勢欺人,咱基層幹部惹得起嘛。”

    小秘書一笑:“我倒有個方法,可以抵擋一陣。”他輕輕在楚老板耳邊嘀咕了幾句。

    “能行?”楚老板半信半疑。

    “老板,您想吳局長管這麽一省的反貪工作,他還要奮力向更高的位置努力,哪有時間總來這兒?他今生怕就來這一回都說不定。他一走,咱該怎麽幹還怎麽幹,不過是公司搭幾個錢和人工。”

    愁斷腸子的事兒,就讓這小秘書幾句話化解,楚老板高興得直拍小夥子的肩膀:“錢有什麽?2千工人,每人攤多點兒。如果你真能應付過這一關,我保你當工會副主席,現在公司還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

    小秘書說幹就幹,親自去後山看準了一棵大鬆樹,雇了人連根挖出,汽車運到公司院內,金錢開路,沒有行不通的。這邊同時行動,填上睡蓮池,把鬆樹栽上。小秘書造假的才能真挺出眾,他把樹的周圍細心裝飾,鬆土踩實,偽裝上青苔、小草,冷丁瞅一眼,那鬆樹仿佛在這兒生活了不少年頭!

    老板一快心病除去,立即任命小秘書為工會副主席。這邊準備好了,專等吳局長視察。

    一連多少天,沒見吳局長的消息,標語黑板報都有些髒,老板特意安排買回的麅子、野雞等山珍,由於公司沒有專業飼養人才,眼看一天天瘦下去,有死亡的危險。同是山珍,現場殺給吳局長看,那是什麽效應!……然而局長怎麽還沒露麵?

    楚老板實在忍不住,打電話給市局長。局長說:“吳局長來過了,他真的有去廠子看看的想法,可市裏領導匯報工作太忙,到底沒抽出身來,他早回省裏一星期啦。”

    楚老板捏著手機又是半天,沒反應。突然,他對剛剛提拔的工會副主席吼道:“快把那敗家鬆樹拔了!――盡他媽形式主義!”

    選舉代表

    雙旗實業公司總裁兼黨委書記孫天新一大早把工會副主席張大力叫到辦公室,吩咐他:“我這兩天要跟外商談一筆生意,你趁這機會給我物色一名工人代表,從工會會員中挑選,我回來有重要用處。”停了一下,總裁又低聲囑咐:“一定要絕對可靠信得過的,你可以先提名,再讓工人們通過。”

    總裁說完忙他的事去了。閃下個張大力可犯了核計:總裁說要絕對可靠的代表,那真是給他出了個天大的難題。哪個工人可靠?一個也信不過。如今工人們背後地裏沒有不對總裁有意見的,就是他張大力,也同樣啊。可是,這又是總裁對他的一次嚴峻的考驗,他這個主持工作的副主席當了3年,一直沒有扶正,盼到哪天是個頭啊,說不定這次工作出色,總裁就提拔了他。如今的所謂民主還不是總裁一句話。張副主席撓著禿頭,決心把這件事辦得出類拔萃。他先將一些有頭臉的幹部從上到下撥拉過來撥拉過去,沒中意的;又開始數算工人,勞模,黨員……還是不存在總裁絕對信得過的人。這候選人提不出來怎麽辦啊。這時他才覺出,他這主席能力實在是有些不足。

    要不自己當那個代表?他可以對總裁忠心耿耿。但是,總裁那一麵呢?不好說。再者,自己提名讓自己上,那可暴露了野心,張副主席手下一個幹事因為入黨申請書寫得太頻,他張大力不是也對人有成見嘛。將人心比自心,他絕對不能提自己。然而,總裁限定的日期隻差一天了,張大力眼角糜爛,牙齦腫痛,嗓子急得說不出話來,代表候選人仍然沒著落!

    難道這一次還要請示總裁?請示慣了的張副主席認為不能那麽辦,那樣的話,他就得“副”到退休那天了。忽然,他眼前一亮,代表要從工會會員裏產生,而總裁本身就是工會會員,讓總裁當代表,那他絕對信得過自己!哎呀呀,自己跟了孫總這多年怎麽就忘記他那不相信任何人的脾氣了呢,有好事怎麽能越過總裁而先想其他人?總裁這是故意讓他張大力出頭推選他當代表!

    張大力驚出一身冷汗。差點把事給辦砸了。他馬上召開工會骨幹分子代表會,提名總裁當代表,當然立即獲得全票通過。張副主席滿懷信心地盼著總裁回來,他等著領導的誇讚呢。

    孫總裁談判回來,立即找來張大力,問:“選出代表來了?”張大力滿麵春風地點頭:“滿票通過呢,老總,工人們絕對擁護。”

    “好。你馬上讓他來見我。”

    “不用了,當選的代表就是老總您呀。”為了討好上司,他把自己的思路和推選過程添油加醋地匯報了一通。

    話沒說完,孫總裁氣得把一隻茶杯摜在了地上:“笨蛋!這些日子工人總要求歇雙休日和補發拖欠的工資,我指望你挑個心腹人我好跟他談判,用來做大家的工作,現在,你讓我自己跟自己談?”

    適從

    “戰爭”一爆發,小院裏家家戶戶的門關得緊緊的,趕巧,廁所也誤了上。

    人們說,他媽的。

    一院住六家。問題出在前一進的左家,這對新婚夫婦沒孩沒崽,業餘愛好專一:打架。乍開始,鄰居們紛紛趕去勸解,但這對冤家不要臉,越勸越打得凶,時不時拉架的被誤傷了。再後來,大家就把門關死,哪個也不露頭,幹你們的去吧。

    晚上遲歸,從不會等待,急急風般地擂門敲窗,直到燈亮了仍狂敲不止,玻璃打碎了安,安了又碎。

    一天到晚高聲大嗓麵帶傷痕也不嫌累得慌也不嫌丟人。常常他們打累了,各自安歇,鄰居們滿以為戰爭告竣,想不到睡著睡著又幹起來,不知壞了多少人的雅興。

    過不來拉倒,離唄,像這麽窮打,鬧得四鄰不安,什麽玩意兒。

    便對離婚者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理解。

    但恨歸恨,哪個也不敢惹。瞅瞅這一對那個粗野勁兒,小小年紀,一幹架,四個眼球兒比著勁兒地冒火,汙言穢語,花花得叫絕,常常有大老爺們被交戰者雌方的闊罵羞得扭頭退回院子裏。常常有勸架的女人被雄方一並罵了。這年頭怕就怕這種剌兒頭!

    到底打夠了打累了,一對孽種辦了離婚手續。在為財產進行了一次最漫長最殘酷的戰鬥後,終於搬走了。

    鄰居們長出一口氣,他媽的。也怪,離婚就悄悄地離唄,好結好散,非得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不可,這叫啥物呢你說?

    房子閑不下的,冤家走後,又搬來一對新婚夫婦。男的搞文學,女的唱歌,都是大學生,頂有教養的。上班,一前一後,兩台單車閑一個,不是男的帶女的,便是女的帶男的。回來,哼著歌兒做飯,爭著奪著幹家務。

    沒事了,男的便拿出新作來,請女的指正,女的滿臉異彩,誇讚不絕;或是女的唱一曲歌子,男的如孩童般搖頭晃腦,擊節而和,然後關門熄燈。令人恨不得夜夜聽房去。瞅瞅人家。

    男的出差,隻閃下女的一人,獨自照常哼歌做飯,早早熄燈。人們便生出無數善良美好的念頭,盼她夫婿早歸來。

    忙,大家都有事,各幹各的。恍惚間覺得男的出差似乎有一段時期了。

    這天早上,星期日。大門外開來個小半截子車,有司機來敲這新鄰居的門。女的起得早,出來,便搬東西。

    紛紛擾起另五家:怎麽,分房了?男的怎不來搬家?

    女的笑笑:改日串門去呀,你們。

    他呢?咋不見?

    女的又一笑,離了。

    這回是所有的眼睛圓起來:好不生生地,甜甜蜜蜜地,這就離了?

    女的還是笑,笑得有些慘淡:和不來,就得離,綁一塊兒,怪累。

    什麽什麽,和不來?哪怕吵一次架了也算他和不來!就這樣歡歡笑笑互敬互愛你謙我讓夫唱婦隨形影不離算和不來?那麽說這座小城家家都得離婚?

    汽車沒了,人們還呆在大門口,每一顆善良的心都被深深地刺痛,大夥被耍得好慘!離婚是兒戲嗎,說離就離?搞文學搞藝術的全他媽是精神病。

    大夥道,都叫婚姻法慣的,這幾年,管得太鬆。

    小院裏人對這倆瘋子一萬個不理解。

    視覺智商

    孫春元先生到文友處玩耍,見文友正拿著一張花哩胡哨的圖片在端詳,就問:“看什麽呀,這麽認真。”文友遞給他。那是一張亂塗亂抹似的抽象畫兒,實在瞧不出名堂來。孫先生搖搖頭:“現代派的繪畫藝術,我是一門不門。”

    “啥現代?”文友吃驚似地,“這叫三維畫。早就興過了的。以前不少雜誌封底都登過呢,怎麽你還沒接觸過?太封閉了夥計。”又讓他仔細看。孫春元按文友說的要領認真去看,還是看不出來。

    “這東西能測試一個人的智商。”文友到這裏覺得有些傷害了老孫,又改口說:“測定一個人的視覺智商。你回去找一張使勁看吧,看出門道來就容易了。”

    孫春元搞寫作在全市有名,這點點小把戲豈肯落在區區文友之後?他回去後,果然找到一本《三維畫》,看,看得眼花耳鳴,還是什麽門道也瞧不出來。難道真是我視覺智商低下?他想找人詢問一下,那樣又覺得丟麵子;謊稱看出什麽來了?又太虛偽,知識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孫先生徹底被激怒了。什麽高智商玩意兒,能難倒我,更何況連那個低品位文友都看得出。正當他尷尬萬分之際,時機來了:老婆出差,需好幾天。他想,自己何以看不進去,主要還是心靜不下來,老婆一走,活該他老孫攻破難關。

    孫作家扔下正在寫作的手稿,投入到破譯三維畫之謎的苦讀中。一天,兩天,除了這本畫,他什麽也不接觸,“有誌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以他的才華,不可能讓這點小事拿住,真是。

    孫春元作家曆時5天,到底把三維畫看懂了:原來是一幅幅立體的亮晶晶的圖畫,有點象兒時看的小電影。他歡呼著跳起來!恰在這時,門鑰匙響,老婆出差歸來。他想上前去告知喜訊,可剛站起來,人呆住了,他的眼睛不知怎麽搞得:屋子裏的東西全都變了形,看老婆那張臉,花花搭搭,竟然像當初第一次眼中的三維畫……

    生病

    消息一下子傳開去,差不多全單位都知道,單祥住院了。

    單祥這人身體好,公費醫療3年沒開一次藥,自己常說,與醫院無緣。這次出差,半路上覺著膝蓋疼,接著發現腫塊隆起,如拳,心中暗叫不好,有一文友便是顎上腫塊,4個月就喪了命,如今這玩藝來勢凶猛,莫不是癌!

    去醫院找大夫。拍片,驗血。之後醫生說,住院吧。

    他問,是不是癌?語調盡量冷靜,怕人家譏笑自己怯懦。

    醫生淡淡地說,怎麽會?

    心裏越發緊張。公費醫療,無極特殊情況,才不讓你住院呢,如今醫院唯利是圖,省一個是一個。此番住院,病情還用再細分析嗎。

    便去找領導,片子等什物拿去,語氣淡淡地,笑容燦燦地:領導,您看我這東西,興許是癌呢,要住院。

    領導大驚。從沒見過這種病,立刻催促趕緊住院治療。

    這就多出些話題。單位同事們相互議論,單祥住院了?

    才40來歲你說。

    那味道,便是認準單祥肯定是癌,肯定要截肢或者死亡什麽的。

    單祥人不壞,多年來勤奮工作,從不多嘴多舌,細一回憶,調入這個事業單位10年,還未與任何同誌吵過架。想想幾次先進都沒評他,領導和同事均有些歉疚。

    單祥在院裏一躺,人便垮下去,癌症無情,任誰得上也免不掉,他有些文才,一篇遺囑寫得,誰看了誰掉淚。

    同事們紛紛來看望,慰問品堆積如墳。惹同室病友這份羨慕,瞅人家這輩子混的。

    熱門話題沒完。同事們來了總要小心翼翼地探問:“啥時手術?確診了沒?”

    他搖頭,醫生看過,隻說不會是癌,這話閃爍其辭,教人信任不得。

    有內行的同事侃侃而談:“那得先手術,看切片。”猛覺得沾上癌味啦,又補一句:“哪那麽輕易便得上癌?”

    於是單祥便在醫院住下,時常與探病的朋友嘮嘮,探視期一過,就度日如年地等待醫生判決。

    醫生從單祥的腫包中抽出半斤膿血,直接放水池衝掉,並沒有取樣化驗的意思。

    然後便是一天一個吊瓶。

    先後抽了兩次,腫包不複存在,隻膝蓋隱隱作痛。醫生說,好了,你出院。

    不手術啦?

    醫生愕然,望他一眼,這難道不好?你有手術癮嗎?

    原來不是癌!單祥歡呼雀躍,回單位,大講癌症有甚可怕的,人生自古誰無死,是福不是禍之類的話。

    領導和同事們卻覺得受了嘲弄,早知這麽區區小病,何必興師動眾三番五次看他?

    話又說回來,沒人希望單祥攤上癌症,誰那麽毒辣呢。至於單祥平安歸來,大夥有些掃興有些寡味,那是另一碼事。

    自尊

    老人在我對麵坐下,立即興奮得孩子似的“我來看你好幾趟了,都趕上你出差;今兒去醫院,當捎帶瞅一眼,可真就在。”說完,謙恭地笑笑,快活得沾幾分傻氣了。

    我不吸煙,偏有文友忘在這一盒蠻中檔的,趕緊找出來敬上,他堅持不要,卷自己的大喇叭筒兒,邊吭吭地咳嗽,邊問:“你咋就不去了呢?這些年。”

    弄得我竟有幾分磨不開。4年前到他家,老人正坐在路邊樹下,楚河漢界殺得難舍難分,聽兒子說老師來了,馬上認輸,站起來便走。身後惹起一片哄笑,原來這老棋迷據說火上房子也不肯放棄一盤殘棋!那天遇上了爺倆都不懂炊事,老頭子求告了兩位女鄰居,擺了滿桌子菜,並且找了位陪客的。席間,千恩萬謝,說他兒子跟上我學寫作,那可就讓他放心了。

    如今一晃4年,我竟不再登門,太薄情了!但我不想認錯,錯不在我。

    “徐師傅,我也總惦記你呢。隻是這兩年磨不開前去,不好意思。”我斟字酌句,吞吞吐吐地要把原因說出。不能讓我背那黑鍋,我要申明,本人樂善好施,處事仗義,全是你那兒子對不起我。

    “怎麽,啥不好意思?”老人以為我惦記著那次熱情招待呢。

    “這事有兩年半啦。他一大早去我家,說是他娶了媳婦,沒錢回老丈人家,我當時借給他100元錢,加之他代我賣過一些書,總共也有150元吧。說好了下個月便還我,可如今眼瞅3個年頭啦,連個影也沒見。您說,我假如去看望您,弄誤解了,這不是討債去嗎?”

    我發現,老人的臉刷地白了,人突然又瘦又矮,似乎更蒼老了許多,半晌無語,兩眼隻定定地瞅那輕顫在兩指中間的紙煙。

    “那孩兒,學瞎了。”終於,他絕望地說了句。

    這才知道,爺倆早就分開過,相互不知的事多啦。老頭子很難堪,“畜生,怎麽連他老師也騙呢?還不起,難道沒個話?”

    接下來我們默默地幹坐,無語。我試圖打破僵局,東扯葫蘆西扯瓢地問他一些家事,他便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答。

    老人告辭,說,待兩天我來看你,眼下我正在一家商店打更,白天有的是空兒。下樓時我見他高一腳低一腳……

    我猛然覺出,我是個卑鄙而淺薄的人,把那話說出來,無非是企望150元錢或許討得回——假如老人代子還債,我有勇氣推掉嗎?4年沒回訪,錯在我,編個什麽理由不好,偏為了自己那點自尊,卻傷害了老人的自尊。他方才一見我時是何等高興啊。

    兜裏有幾個錢,舍出去。扯住他,到酒館裏敘,這老人至少是個夠格的父親與朋友。

    外麵大雨傾盆。

    人言

    下午,走廊上相遇,張姐半嗔半憐地剜他一眼:“顧,你就不會隱蔽點兒?讓那些嚼舌的總議論你。”又歎口氣:“咱單位,就他媽閑的,背後講究人,都打發市場賣羊肉串,看她老實不?”

    什麽隱蔽點什麽議論?他迷迷登登。想細問,可張姐已扔給他一百多個疑問,嫋嫋娜娜地走了。

    以後他開始留心啦。

    果然,無論遇見誰,對方都報他以神秘兮兮的一笑。他找到李君:“大夥朝我笑啥?還有你。”李君也笑:“交上‘桃花運’了,裝什麽憨?”“哪的事兒呀。”他慌忙解釋,老婆咬定有第三者插足,婚沒離妥,眼下頂怕的是這!“哪的事,別人麵前你都默認了,唯獨信不過我是吧?”

    無聊。他轉身離開,處理業務得了,幹嘛庸人自擾,純扯犢子!

    可是他安生不了。目光越來越那個,甚至有人伸手要喜糖。他火冒三丈:“誰?總得有個著落吧!”

    同事們好脾氣,你火他不惱:“少裝,哪個你自己心裏會沒數──年輕,漂亮,見天來。”

    他一家夥定在原地,啥話講不出。

    那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柳姓,幾十裏慕名投師。姑娘月貌花容,更兼有一身靈氣,他自然樂意點撥她,也沒少在領導麵前提到此女,文學輔導幹部嘛。姑娘待業,三天兩頭來,在辦公室聽他白話,碰上他鎖了門,便樓上樓下地打聽顧老師去哪了。

    就憑這?人家年方20,不及他一半年齡!

    那有啥?看那些偉人,哪個不是娶的小媳婦!再說,如今老夫少妻很時髦嘛。大夥認定了,更拿他開心。

    撕了幾個信封後,他決定不再發火。腳正不怕鞋歪,誰能奈我何!

    後來,小柳有了工作,遠,便不再登門求教,隻偶爾寄點作品來。這樣好,他長噓一口氣。

    但喜糖越發要得頻了。他不解。為此,設薄宴邀請一位男同事作為感情投資,非得問出個所以然不可。

    “不用打聽,我知道。”男同事不勝酒力,已滿臉酡紅,“就是常去找你那個小姑娘唄。咋樣,現在不來了吧,進入實質階段啦。你老兄鬼,安排得巧妙,可是,文化館這幫人,哪個白給?早把你們分析得透透亮亮的了。”

    “我x。”他噴出一句粗話,再無語。

    一年後,他娶了新夫人,當然絕不可能是小柳,他們本無那層意思。新夫人對他也還溫順,至於年齡啦長相啦卻遠比不上小柳優越,這都挨不上的事兒。

    他感到無比輕鬆。了結啦,看你們還有什麽新花樣玩兒!

    一天,張姐又碰上他,還是在走廊裏,目光恍恍惚惚地在他臉上瞄,許久,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顧,讓我怎麽說你好呢?男子漢愛不敢愛,恨不敢恨,算啥?他們誰愛講,讓她們講唄,累死一個少一個!你倒好,把小柳閃了,大姐瞧不起你。”

    他一愣,旋即惡狠狠地說:“閃了活該!”

    確實有意

    絕非有意地去尋找那張報紙。當然,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我這篇文章就刊登在上麵。出差三天,回來假裝漫不經心地到資料兼收發室亮一下相,意思是說,我回來了。往往有稿酬匯單或發表了作品的樣書樣報在收發員那兒壓著。可我乍進去時心便一冷。收發員問:“回來啦?”我說:“回來啦。”待了片刻,沒提匯單什麽的,忍不住我又啟發:“有我的信麽?”“沒。”沒我的信,便不能怪我掃興。翻翻報紙再作解嘲。早先我也常翻那玩藝兒,我也時常給報紙投點稿子啊。

    我那篇東西發在不甚顯著的地方,但是先後題了兩個圖,挺赫亮的。十二分地想占有這張報紙,於是我說:“老孫,這張報紙我拿去?”

    “拿唄。”她瞥我一眼,漫不經心繼續工作。真的,單位訂的報紙誰愛撈誰撈,包幹豆腐擦玻璃給小孩上廁所,月月訂月月光,讓他們把我的大作撕給小孩委實可惜。不過,我怎會說:“上麵有我的文章”這樣的蠢話呢,那樣簡直太賣弄了不是?

    回到二樓我的辦公室剛坐下,便有尖尖的叫聲從四樓伴著高跟鞋快節奏滾將下來。尖叫聲點著我的名字甩開我的門,然後楊小菲連人加熱氣竄到我麵前:“你剛才拿的那張報,我看看。”

    我要報紙時楊小菲正坐在資料室看著什麽。我把那張報給她。她邊走邊翻開,走出幾步,又磨身返回,滿臉失望疑惑:“給你。”報紙重飄到我麵前。

    我想楊小菲肯定沒發現我的名字,不免有些那個。正悔著呢,三樓小嶽又喊我,我以為是電話,登登登上樓,闖到她對麵。小嶽一伸手:“你剛才拿的報上有什麽,咱看看唄。”

    “有啥呀,啥也沒有!”太他媽嘲弄人啦,長得漂亮怎麽的,便空喊我跑上樓一趟!我扭頭就走。

    不大工夫,四樓、三樓、二樓、一樓紛紛喊我的名字,要那張報紙看,說看看那報上有什麽東西。

    好惱。我拿出那張報,給年長的閔會計看:“閔姐,就這張報,隻不過發我一篇短文,我要留下作剪樣。”

    閔會計拿眼一掃:“你常發東西,這一回幹嘛那麽神秘兮兮的?”

    沒有誰相信“這張”報紙就是我方才拿的“那張”,並很快一致公認,我拿走的是一本什麽資料,上麵保準有極重要的東西,接著,陸續會有人來要那東西看,仿佛要不出真的來絕不罷休。

    這算什麽事!

    通宵一夜未睡,傷心透了。別人東扯西拽沒人管,偏我隻拿一張便有沒完的事,這是整人!打定主意,找領導去。一上班,我敲開了領導辦公室。進門,領導盯著我看半天,然後說:“有件事,跟你嘮嘮──你今後不要隨便拿資料室的東西好不好?”

    想解釋一下,可領導的目光不容我開口。猶豫了半天,我還是說話了。

    我說:“可以。”

    這事有人管

    剛一進船艙我就開始後悔。什麽人間天堂,這運河水臭如糞汁,薰得我腦袋炸了似地疼痛,船已過了點,就是不啟動。好容易捱過了3個小時,許是適應了的緣故,河水臭得可以忍受了。這時,我探出頭去,試圖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我做了大約5個深呼吸,心裏才舒展一點兒,冷不防上頭潑下一缸刷牙水,不偏不正澆在我的臉上!

    我寧肯聞臭水也不樂意受那刷牙水。從哪張臭嘴裏涮出還有塊沒化開的牙膏,多惡心。黑暗中我喊了一句,上頭那影子便縮了回去。頂著一臉證據,我找輪船的負責人。

    “先生認準是誰幹的了嗎?”負責人和藹地問。

    我搖頭。認準了還用找你,我自己就能擺平。我申明,我船票外還花了1元保險費,船方應當賠我損失。

    “這不好辦。”負責人一攤雙手,“假如上麵落下來的是一塊鋼錠,那即使抓不到投擲者,我們也理應負責醫療費用或者……”他把後麵的話咽了下去(可我能猜得出),“像這樣隻是濺點水,構不成人身傷害呀。這樣吧,上層有閑位置,您隻要補交30元,就可以搬到上層。同是坐船,同時到達,差30元那絕對不可能一樣對不對。”

    這一夜我熬得好苦。刷牙水之汙之羞這輩子怕是難以洗掉了,更有蚊蟲不厭其煩的叮咬。好歹有了點睡意,河麵又臭了起來,這是要進入港口的信號。尋找現代文明我發現了一個標誌,如果前麵髒了臭了那就是接近人群或者城市了。我麵對濁臭的運河發狠,今生再不坐這鳥船,除非它大幅度地降價。

    買完火車票還餘些時間,我得喝點啤酒消消火,上車後買酒要多花冤枉錢的。我被一位笑容如花的江南小姐拉進一家飯店,要了兩瓶啤酒,兩盤菜。打開一瓶,小姐從地上揀起瓶蓋,驚喜地說:“先生,恭喜您中獎了,是末等,獎勵一瓶啤酒。”

    獎品談不上豐厚,但是得獎比得癌強,這我心中有數。自打上船到現在,頭一回見了點好兆頭!

    破個例,把獎品也喝了它,我要坐的是空調臥鋪,上廁所方便。

    可是餘下的兩瓶酒被打開,都中了末等獎。也就是說,我有了兩瓶啤酒的積蓄。

    好運氣就是這麽開的頭。我樂孜孜地想。可是,肚子實在容納不下了,我應當把獎品帶到車上去喝。跟店家一講,對方立刻紅了臉:“不行的,不行的。獎品隻獎啤酒,不帶瓶。瓶子每隻3元。”

    3元?就算是獎品也不能這麽昂貴呀,哪如到車上買去?扔了不甘心,我喝。喝得昏天黑地,終於大獲全勝。站起來結帳。老板說,獎品啤酒要收開瓶費2元,也就是說,我險些撐炸了肚皮,還得付他6元開瓶費!

    “先生是北方來的啦,不懂。這邊都是這規矩的啦。”老板娘的笑容一點不比小姐差,可偏偏難以引起我美的聯想來。

    “你等著,這事有人管。”我扔下一句恐嚇,估計要嚇她個半死。然而,我的火車到點了,我必須以大局為重。

    坐船,喝啤酒,買空調臥鋪超支了不少差旅費,我應當把損失補回來。我隻要寫3000字至少便是300元稿酬,而且寫了準發。不過我養成了用碳墨水寫作的習慣,鋼筆水沒了怎麽辦?買一瓶,這點錢隻消寫5分鍾就用不了的用。

    找到臥鋪躺下我又坐起來盼列車快開,不是想家,我想廁所。獎品們此刻在小腹裏作怪,弄得我又脹又癢,火車一開,廁所就快打開了不是?這狀況難於進入創作佳境,的確怪不得我。

    從廁所回來我已經有些疲勞。我想,睡覺的機會多的是,現在抓緊寫東西。我趴在臥鋪上開始構思。一些窩火的事像小咬似地揮之不去,這樣怎麽能寫出千字百元的東西來?

    我煩惱透了,猛然一股清涼的臭氣直拱我腦門兒,原來是我對過上鋪來了乘客。盡管此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快地把臭腳裹進了鋪上的床單裏,然那奇臭比雷還快地彌漫開來,宛若半鍋滾油中丟進了一批臭豆腐!少年時代在玉米地裏差點踩著一具腐屍,眼下那股惡心消失了幾十年又被那位羞答答主人的雙腳勾起,我覺得獎品們又開始不安分,這回是往上竄。我暈頭暈腦地去了廁所。待回來後,大概是換了新鮮空氣產生了反差,臥鋪上的腳味每一秒鍾都在刺激著你!我找出一塊香皂頂在鼻子上。然後,蒙住頭,幻想運河的水味兒,多麽令人向往的臭水,比眼下這雙瘟腳好多了!

    忍辱負重般我結束了這段揪心的旅行。到達某大城市我到底擺脫了下輩子也不願聞到的腳臭味兒,出站我邊走邊想,找家旅店,無論如何得寫點東西,就寫這路上的遭遇,這種文章千字50總值吧。走著走著我發覺哪兒不對,低頭一瞅,想不到的悲劇發生了:那瓶倒黴的墨水不知啥時候破碎,黑水透過背包又滴滿了我的褲腿,而我筆會上發的高級襯衫也洇髒了一片!

    假冒偽劣坑死我了,瓶子怎麽會破碎!穿著這樣的“花”褲我怎麽辦?氣得我把碎瓶子掏出來扔在馬路邊,又找出些碎紙來胡亂擦拭。我悲憤欲絕中有人拍我的肩膀,抬頭,身邊站著一個戴紅袖章的老爺子,手中高擎兩三張罰款小票!

    磨破了嘴,款還得罰。老頭說:“哪買的劣等墨水你到哪兒找去,這事有人管。亂扔髒物歸我管,你再狡辯罰款加倍,這馬路是扔碎墨水瓶的嗎?”當他看到我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10元幣還試圖講價時,索性一把奪過錢,扔下收據,忙著另找目標去了。

    我現在搞不準那獲獎的啤酒是幸運還是災難了,而眼下我是倒黴的盡頭還是開端?拿著收據我越尋思越惱,拿回去還報銷呀我?一咬牙,撕成若幹瓣兒,揚手,去它的。

    手剛鬆開我就後悔,但是遲了半拍。忽拉拉如同埋伏下神兵千百萬,我四周至少圍過來五六個老頭老太太,個個手裏都拿著罰款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