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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京城,皇上頭一日在乾清門聽政,就說道:“一個是明珠,一個是索額圖,兩個人鬥來鬥去,鬥了幾十年。他倆的所作所為,朕不是不知道,也不是袒護他們,朕想讓他們悔改。但是,他倆隻把朕的話當耳旁風!索額圖尤其可惡,簡直該殺!朕念他是功勳之後,自己年輕時也有戰功,免他一死。還有一幹人等同他們相互勾結,做了很多不要臉麵的事。各位臣工都要引以為戒!”

    臣工們低著頭,惟恐自己的名字被皇上點到。皇上目光掃視群臣,又道:“朕深感欣慰的是你們大多能忠心耿耿,恪盡職守,清白做官。朕今日要專門說說陳廷敬。朕八歲登基,那個時候陳廷敬隻有二十四歲,風華正茂,才氣過人。從那時候起,陳廷敬就跟著衛師傅侍候朕讀書。一晃就是四十八年,朕已五十有四了,陳廷敬亦已是七旬老人。他那一頭青發,朕是親眼看著它一根一根白起來的。四十八年了,朕現在回頭一想,找不出陳廷敬的過錯!朕對陳廷敬的評價是八個字:寬大老成,幾近完人!”

    陳廷敬趕忙跪上謝恩,道:“臣謝皇上垂憐!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臣事君四十八年,肯定有不少失格出錯之事,隻是皇上仁德,不忍治罪。”

    皇上笑道:“老相國,你就不必自謙了!”

    陳廷敬低頭道:“臣曾聽皇上親口說過,國朝並無相國之職呀!”

    皇上笑道:“朕說你是相國,你就是相國!”

    這日被皇上降罪的還有好些人,卻沒聽見點到高士奇和徐乾學的名字。原來皇上到底顧念君臣幾十年,不忍再追他們的罪。皇上過後竟把自己收藏多年的字畫拿了些賞賜給高士奇,派人專程送往杭州。皇上此舉深意何在,外人費解。徐乾學在家正鬱悶難遣,有日卻突然收到皇上賜下金匾,竟然是禦書四個大字:光焰萬丈。徐乾學便守著這四個字在老家設館講學,一副沐浴皇恩的樣子,心裏卻有苦說不出。天下讀書人倒是越來越見著皇上厚待老臣,實有聖君氣象。

    陳廷敬回到家裏,興致甚好,說:“皇上今日當著文武百官的麵給了我八個字:寬大老成,幾近完人。”

    月媛自是歡喜,問道:“皇上親口說的?”

    陳廷敬哈哈大笑,道:“月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是皇上親口說的,我還敢矯旨?”說著又是大笑。

    珍兒說:“老爺本來就是完人,珍兒跟您這麽多年,還真找不出您的毛病!”

    陳廷敬又道:“皇上還叫我老相國!”

    月媛見老爺今兒樣子真有些怪。老爺往日總說寵辱不驚,今日這是怎麽了?當年明珠得勢的時候,滿朝爭呼相國,沒多久這相國就栽了。月媛正心事重重,陳廷敬卻是感慨萬千,道:“鏟除了奸邪小人,君臣和睦,上下齊心,正可開萬世太平啊!隻可惜老夫老了,要是再年輕十歲就好了。”

    夜裏已經睡下了,月媛仍不住勸道:“廷敬,你真的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不能再逞能了。”

    陳廷敬笑道:“我哪裏就老了?我改日不坐轎了,仍舊騎馬哩。”

    月媛說:“我想你趁身子骨還好,咱們回山西老家去,讓你好好兒過幾年清閑日子。朝廷裏還有壯履當差,也說不上我家不忠。”

    陳廷敬道:“月媛你這話我可不愛聽。皇上以國事相托,我怎麽能拍屁股走人呢?”

    有日,陳廷敬去衙門了,月媛同珍兒在家裏說老爺。月媛道:“珍兒妹妹,你說廷敬是不是有些糊塗了?”

    珍兒說:“姐姐你這些日子怎麽老挑老爺的不是?老爺哪裏糊塗?”

    月媛搖頭道:“珍兒妹妹,那是你也糊塗了!廷敬他這官不能再做下去了。”

    珍兒問:“為什麽呀?皇上信任他,朝廷需要他,為什麽就不做官了呢?”

    月媛道:“我瞧了這麽些年,我知道,大臣隻要被叫做相國,就快大禍臨頭了。明珠是這樣,索額圖也是這樣。”

    珍兒道:“可是我們家老爺同他們不一樣呀,明珠和索額圖都是壞人呀!”

    月媛知道有些道理珍兒是不懂的,便道:“珍兒妹妹,你隻聽姐姐的話,勸勸廷敬,他現在是越來越聽不進我的話了。”

    陳廷敬成日在南書房看折子,皇上下了朝也常到這裏來。南書房南邊兒牆根窗下有株老楮樹,陳廷敬忙完公事偶有閑暇,喜歡坐在這裏焚香拂琴,或是品茶。陳廷敬的琴藝皇上極是讚賞,有閑也愛聽他彈上幾曲。皇上雖也是六藝貫通,有回皇上在乾清宮裏聽見了陳廷敬琴聲,曲子古雅樸拙,令人有出塵之想,卻甚是陌生,未曾聽過。

    皇上不由得出來了,老遠就搖手叫陳廷敬不要停下。皇上慢慢兒走過來,待陳廷敬彈奏完了,才問道:“老相國,你彈的是什麽曲子?”

    陳廷敬道:“回皇上,這曲子叫《鷗鷺忘機》,典出《列子》,皇上是知道的。說的是有個漁人每日去海邊捕魚,同海鷗相伴相戲,其樂融融。一日漁人妻子說,既然海鷗那麽好玩,你捉隻回來給我玩玩。漁人答應了他的妻子。第二日,漁人再去海邊,海鷗見了他就遠遠地飛走了。原來海鷗看破了漁人的機心。”

    皇上點頭良久,道:“廷敬,你這話倒讓朕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與鳥是如此,人與人更是如此,相互信任,不存機心,自然萬象祥和,天下太平。”

    陳廷敬笑道:“恭喜皇上,如今正是太平盛世,君臣和睦,不存機心啊。”

    皇上很是高興,道:“老相國,你也難得有個清閑,朕看你撫琴窗下,鶴發童顏,儼然仙風道骨,甚是歡喜。朕叫如意館的畫師給你畫張畫兒,就叫《楮窗圖》好了。”

    陳廷敬趕緊謝了恩,直道老臣領受不起。旁邊的張善德聽著,比陳廷敬自己還要歡喜,立時吩咐下邊太監到如意館傳旨去了。陳廷敬好幾日忙完案頭文牘,就到楮樹下坐著,讓畫師給他作畫兒。畫成之後,皇上又在上頭題了詩:“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精研書史知古今,慎典絲綸見泰平。謹言慎行皆臣職,教孝成忠是朕心。春歸喬木濃蔭茂,秋到黃花晚節香。”

    陳廷敬感激不盡,自然進詩謝恩。但畢竟國事繁重,少有暇時,陳廷敬終日都是埋頭文叢。有日,他看著折子,眉頭皺了起來,道:“皇上,臣以為朝中大臣和督撫上折子的時候,應令他們省掉虛文,有話直說,不要動不動就是什麽昆侖巍巍呀,長江滔滔呀。”

    皇上卻是笑道:“老相國,讀書人喜歡把文章寫漂亮點兒,就由著他們吧,愛不愛聽,朕自然心裏有數。”

    陳廷敬道:“可臣覺著阿諛之風日行,實有不妥。”

    皇上笑道:“不妨,朕心裏明白的。”

    陳廷敬想皇上的耳朵隻怕慢慢地也有些軟了,皇上過去是聽不得阿諛之言的。又想皇上也許更懂得禦人之道了?明知道下頭說的是些漂亮話,也由他們說去。要顯著太平氣象,好聽的話自然是少不得的。

    陳廷敬正埋頭寫著票擬,皇上遞過一個折子,道:“老相國你看看這個。”

    陳廷敬雙手接過折子,見是密奏,忙說:“密奏臣豈能看?”

    皇上道:“朕以為是你看得的密奏,你就先看,再送朕看。”

    陳廷敬跪下謝恩,道:“皇上如此寵信老臣,臣不勝惶恐!”

    皇上忙親手扶起陳廷敬,道:“長年在朕身邊侍從的臣工算起來至少也有上百了,大多免不了三起三落,那些太不爭氣的就永不敘用了。隻有你老相國,小委屈也受過些,到底節操始終。朕相信你!”

    皇上說這話時,南書房裏還有好幾位臣工,他們自此便把陳廷敬看做首輔,甚是敬重。陳廷敬又謝過恩,低頭再去看密奏,卻見這是道參人的折子。他看完密奏說:“皇上,下邊上折子參人,尤其是上密奏,應有根有據。風聞言事,恐生冤獄!”

    皇上和顏悅色,道:“老相國,你是不記事了吧?你大概忘了,風聞言事,正是朕當年提倡的。不許臣工們風聞言事,就堵住了他們的嘴,朕就成了瞎子、聾子!”

    陳廷敬又道:“可是臣怕有人借口風聞言事,羅織罪名,打擊異己。”

    皇上搖頭道:“朕自有決斷,不會偏聽偏信的。”

    陳廷敬看完手中密奏,皇上又遞上一個,道:“這個也請老相國先看。”

    陳廷敬知道看密奏不是件好事,可皇上下了諭示他也不敢不看。他打開這道密奏一看,卻見是劉相年上的。原來劉相年回京沒多久,又被皇上特簡為江蘇按察使。皇上到底看重劉相年的忠心,隻是叫他改改脾氣。

    陳廷敬見劉相年在密奏上寫道:“臣察訪兩淮浮費甚多,其名目開列於後。一、院費,鹽差衙門舊例有壽禮、燈節、代筆、後司、家人等各項浮費,共八萬六千一百兩。二、省費,為江蘇督撫司道各衙門規禮,共三萬四千五百兩。三、司費,為運道衙門陋規,共二萬四千六百兩。四、雜費,為兩淮雜用交際,除別敬、過往士夫兩款外,尚有六萬二千五百兩。以上四款,皆派到眾商頭上,每每朝廷正項錢糧沒有完成,上述浮費先入私囊。臣以為應革除浮費,整肅吏治。”

    陳廷敬看完密奏,道:“皇上,劉相年這個按察使實在是用對人了。”說罷就把密奏奉給皇上。

    豈料皇上看了,搖頭歎道:“劉相年這般行事,長久不得。”

    陳廷敬道:“相年確實太耿直了,但他所奏之事如不警醒,貪墨之風刹不住啊。”

    皇上不再說話,提起朱筆批道:“知道了。所列四款浮費,第二款去不得,銀錢不多,何苦為此得罪督撫,反而積害!治理地方以安靜為要,不必遇事就大動手腳。囑你改改脾氣,定要切記。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密奏是仍要回到劉相年手裏去的,皇上連批了四個小心,陳廷敬看得心驚肉跳。他暗自交代自己,往後還是盡量少看密奏。

    陳廷敬家裏好長日子都聽不到琴聲。他總是伏案到深夜,不是寫折子,就是校點書稿。皇上這會兒又把《康熙字典》總裁的差事放在他肩上。原本是張玉書任總裁的,陳廷敬任副總裁。可張玉書不久前仙逝,總裁的差事就全到他身上了。

    月媛每夜都要勸過好幾次,他才肯上床歇息,卻總說恨不能一日當作兩日用。有日夜裏,月媛實在忍不住了,說了直話:“廷敬,您事情做得越多越危險。”

    陳廷敬道:“月媛,你怎麽變了個人似的?”

    月媛說:“您會費力不討好的。”

    月媛同珍兒每日都在家說著老爺,珍兒明白月媛的心思,就道:“姐姐,您心裏是怎麽想的,說出來得了,看您把老爺急的!”

    月媛便道:“您累得要死,自己以為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別人看著卻是貪權戀位,一手遮天。”

    陳廷敬大怒,罵道:“月媛,你越來越不像話了!”說罷拂袖而起,跑到天井裏生氣去了。

    月媛並不理他,珍兒追了出去,勸道:“老爺,外頭涼,您進屋去吧。”

    陳廷敬道:“皇上把這麽多事放在我肩上,我怎敢偷懶?”

    珍兒道:“姐姐也是為您好!她見過這麽多事情,也許旁觀者清啊。”

    陳廷敬說:“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麽!”

    珍兒笑道:“珍兒也是婦道人家!我們都不懂,誰管您呀!”

    陳廷敬說:“你也來氣我!”

    珍兒拉了陳廷敬說:“好了,進屋去吧,還賭什麽氣呢?”

    陳廷敬搖搖頭,跟著珍兒進屋,嘴裏卻在埋怨:“你們兩個呀,都知道給我氣受!”

    珍兒笑道:“哪日我們不氣您了,您又會覺著悶了哩!”

    春日,皇上召陳廷敬去暢春園遊園子。皇上想起幾次南巡,便說:“朕每次去杭州都覺著那裏有錢人家的園子越蓋越好,可見江南真是富足了。”

    陳廷敬卻道:“啟奏皇上,如今天下太平,民漸富足,國朝江山必是永固千秋。隻是臣以為,世風卻不如以往了。天下奢靡之風日盛,官員衣食不厭其精,民間喜喪不厭其繁。世上的財貨總是有限度的,而人的欲壑深不可測。臣以為,應重新製定天下禮儀製度,對官民衣食住行,都立一定之規,以提倡節儉風尚。”

    皇上笑道:“廷敬,你的心願是好的,隻是想出的辦法太迂了。吃的用的越來越好了,說明國家興旺,財貨富足。喜歡吃什麽用什麽,紅白喜事擺多大排場,日久成習,積重難返,朝廷要強行改變,是沒有辦法的。”

    陳廷敬說:“皇上,臣擔心的是倘若聽憑奢侈之風日長,會人心不古的。要緊的是朝廷官員都奢靡成習,就隻有貪銀子了。”

    皇上道:“官員膽敢貪汙,按律查辦便是,這有何難?”

    陳廷敬仍說:“若不從本源上根治,官場風氣越來越壞,朝廷哪裏查辦得過來?”

    皇上聽了這話,不再欣賞滿園春色,定眼望了陳廷敬,說:“依老相國的意思,國朝的官員統統爛掉了?現在可謂河清海晏,天下五穀豐登,百姓安居樂業。難道朕把江山打理得這麽好,倚仗的盡是些貪官?”

    陳廷敬啞口無言,愣了半日方知請罪。回家便神情沮喪,獨坐書房歎息不已。往日李老太爺在,翁婿倆倒是經常深夜長談。他現在很少把朝廷的事放在家裏說的,這回忍不住同月媛說了他的滿腹委屈,隻道他的話皇上是一句也聽不進了。

    月媛說:“廷敬,您以為皇上信任您,就什麽話都可以說了。下麵上折子先要說些漂亮話,皇上也知道那是沒有意思的,可人家皇上愛聽,您不讓他聽去?真不讓下麵說了,到時候皇上想聽都聽不到了,說不定下麵就真不把皇上當回事了。廷敬,這些道理您原來是懂的,是您告訴我的,怎麽自己到頭來糊塗了呢?這天下禮儀也不是古今不變的,您要天下人都按朝廷規定吃飯穿衣,也不是皇上說您,您真有些迂了。”

    陳廷敬道:“哪是你說的這麽簡單?就是吃飯穿衣?事關世風和吏治!”

    陳廷敬聽不進月媛勸告,他想要麽朝廷應厲行儉樸之風,禁止官員奢靡;要麽增加官員俸祿,不使官員再起貪心。一日在乾清宮早朝,陳廷敬奏道:“臣以為,國朝官員俸祿實在太薄,很多官員虧空庫銀,收受賄賂,實有不得已處。朝廷應增加俸銀,斷其貪念。”

    皇上聽著奇怪,道:“陳廷敬,朕覺著你說話越來越不著調了。你從來都是清廉自守,今兒為何替貪官說起話來了?”

    陳廷敬奏道:“臣隻是想,聽憑官員暗中貪汙,不如明著增加他們的俸祿。”

    皇上道:“做我清朝的官就得清苦。朕早說過,想發財,就不要做官;做官,就不許發財。前明覆滅,百官奢靡是其重要禍源。”皇上說著,拿起禦案上一個折子,“朕曾命人查察明代宮廷費用,同現在比較。賬查清楚了,富倫你念給大家聽聽。”

    富倫這會兒已進京行走,著任戶部尚書。他接過張善德遞過來的折子,念道:“明代宮內每年用銀九十六萬九千四百多萬兩,國朝還不及其十分之一,節省下來的銀子都充作軍餉了;明代每年光祿寺送給宮內各項銀二十四萬多兩,現在不過三萬兩;明代每年宮裏用柴火二千六百八十六萬多斤,現如今宮內隻用六七百萬斤;明代宮裏每年用紅螺炭等一千二百多萬斤,現在隻用百多萬斤;明代各宮用床帳、輿轎、花毯等,每年共用銀二萬八千二百多兩,現在各宮都不用;明代宮殿樓亭門數共七百八十六座,現在不及其十分之一;乾清宮妃嬪以下灑掃老嫗、宮女等僅一百三十四人,不及明代三分之一。”

    皇上等富倫念完,說道:“朕可以清苦節儉,你們為什麽做不到?”

    陳廷敬奏道:“皇上節儉盛德,勝過了千古帝王!但皇上是節儉了,下頭不一定都節儉了,賬麵上的東西不一定就靠得住。”

    皇上聽著更是生氣,道:“陳廷敬,你如此說就太放肆了!”

    陳廷敬連聲請罪,卻又道:“臣的老家產棗,臣小時候吃棗,專愛挑紅得漂亮的吃,哪知越是紅得漂亮的,裏頭卻已爛了。原來早有蟲子鑽到裏頭,把肉都吃光了。臣便明白一個道理,越是裏頭爛掉了的棗子,外頭越是紅得光鮮!”

    陳廷敬這話說了,一時殿內嗡聲四起。那些平日暗自恨著他的人,便說他自命相國,倚老賣老,全不把皇上放在眼裏,這話分明是變著法兒咒罵朝廷,倘若不治陳廷敬的罪,難服天下人。隻有張鵬翮說陳廷敬這話都是一片忠心,請皇上明鑒。

    陳廷敬並不顧別人在說什麽,仍是上奏:“皇上,如今一個知縣,年俸四十五兩銀子。天下有誰相信,知縣是靠這四十五兩銀子過活的?皇上不能光圖麵子上好看,那是沒有用的。若等到天下官員都爛透了再來整治,就來不及了!皇上,咱們不能自欺欺人!”

    皇上終於天威大作,罵道:“陳廷敬,你老糊塗了!”

    陳廷敬如聞五雷,頓時兩眼一黑,身子搖搖晃晃幾乎暈倒下去。

    陳廷敬回家就病倒了,臥床不起。皇上聞知,忙命張鵬翮和富倫領著太醫上陳家探望。太醫瞧了病,隻道:“老相國年紀大了,身子虛弱,太累了,就容易犯病。不要讓老相國再如此勞累了。”

    陳壯履忙寫了謝恩折子,托兩位大人轉奏。皇上看了折子,問道:“老相國身子怎麽樣了?”

    張鵬翮道:“回皇上,陳廷敬發熱不止,口幹舌燥,耳鳴不止。”

    皇上又問:“飲食呢?”

    張鵬翮說:“先是水米不進,太醫奉旨看過幾次以後,現在能喝些湯了。”

    皇上道:“要派最好的太醫去。囑咐老相國安心養息,朝廷裏的事情,他就不要操心了。陳廷敬為朝廷操勞快五十年了,老臣謀國,忠貞不貳呀!朕那日話是說得重了些。”

    富倫卻道:“皇上不必自責,陳廷敬的確也太放肆了。啟奏皇上,背後說陳廷敬的人多著哪!”

    皇上罵富倫道:“你休得胡說!臣工們要是都像陳廷敬這樣忠心耿耿,朝廷就好辦了。”

    陳廷敬在家養病幾個月,身子好起來時已是夏月。皇上聽說陳廷敬身子硬朗了,便召他去禦花園說話。張善德正要出去傳旨,皇上又道:“陳廷敬是朕老臣,傳諭內宮女眷不必回避。”

    陳廷敬進了禦花園,見皇後正同嬪妃們在裏頭賞園子,嚇得忙要躲避。張善德笑道:“老相國,皇上才囑咐奴才,說您是老臣了,女眷們都不必回避。”

    陳廷敬這才低著頭,跟著張善德往裏走。皇上準他進入內宮,且不讓女眷回避,實是天大的恩寵。可陳廷敬甚是漠然,連謝恩都忘了。忽聽得一個女人說道:“老相國辛苦了。”

    張善德忙道:“老相國快給娘娘請安!”

    陳廷敬忙請了皇後娘娘聖安,卻又聽得嬪妃們都問老相國安。陳廷敬隻是低了頭拱手還禮,並不抬眼望人。這邊請安回禮完了,陳廷敬才看見皇上站在古柏之下,望著他微笑。陳廷敬忙上前跪下,道:“臣恭請皇上聖安!”

    皇上扶起陳廷敬,拉著他的手,引往亭中坐下。陳廷敬早暗自囑咐自己,再不同皇上談論國事。皇上今日也隻談風月,問起當今詩文誰是最好,陳廷敬說應首推王士正,他的詩清新蘊藉,頗具神韻,殊有別趣。皇上也道看過王士正的詩,他的詩天趣自然,實在難得。皇上又問到高士奇和徐乾學怎樣,陳廷敬便道高士奇的書法、文才都是了不得的,徐乾學的學問亦是淵博。皇上唏噓良久,說:“朕許是年紀漸漸大了,越來越戀舊了,哪日也召高士奇跟徐乾學回來看看。”

    陳廷敬在禦花園陪皇上說話,足待了兩個時辰。拜辭出來時,皇上又賜了他禦製詩手卷兩幅、福壽掛幅各一、高麗扇四把。

    陳廷敬謝恩出宮,卻絲毫沒有覺著欣喜。夜裏,他在家獨自撫琴,又寫下長詩《六月二十五日召至禦花園賜禦書手卷掛幅扇恭記》,自然免不得頌揚聖恩,煞尾處卻寫道:“十九年中被恩遇,承顏往往親縑素。畫箑去章喜絕倫,涼秋未敢嗟遲暮。丹青自古誰良臣?終始君恩有幾人?便蕃榮寵今如此,恐懼獨立持其身。”

    陳廷敬不再每日去南書房,總托兒子壯履稱病。有回真又病了,牙齒痛得腫了半邊臉。他卻苦中自嘲,寫了首詩:“平生未解巧如簧,牙齒空然粲兩行。善病終當留舌在,多愁應不及唇亡。相逢已守金人戒,獨坐誰憐玉塵妨。身老得閑差自慰,雪梅煙竹依殘陽。”

    壯履讀了老父的詩,隱隱看出中間的孤憤,卻不知如何勸慰。

    很快就到初秋,有日陳廷敬躺在天井裏的椅子上曬太陽。年紀畢竟大了,月媛怕他著涼,拿來薄被蓋在他身上。庭樹蔥蘢,鳥鳴啾啾。珍兒道:“老爺,您聽,鳥叫得多好聽。”陳廷敬微微閉著眼睛,沒有聽見。

    珍兒又問:“老爺,您能認得那是什麽鳥嗎?”

    陳廷敬仍不搭話,眼睛卻睜開了,茫然望著天空浮雲。

    月媛輕輕拍了拍他,道:“廷敬,珍兒問您話哪!”

    陳廷敬像是突然夢中醒來,大聲道:“什麽呀?”

    月媛同珍兒相顧大驚。

    珍兒悄悄兒說:“姐姐,老爺怕是聾了?”

    月媛說:“昨日都好好的,怎麽就聾了?”說罷又問,“廷敬,我說話您聽見嗎?”

    陳廷敬高聲道:“你大點兒聲。”

    珍兒大聲道:“姐姐已經很大聲了。”

    陳廷敬頓時眼睛瞪得好大,道:“啊?未必我的耳朵聾了?”

    珍兒立馬哭了起來,月媛朝她搖搖頭,叫她不要哭。月媛笑眯眯地望著陳廷敬,湊到他耳邊說:“您耳朵聾了是福氣!耳根清淨,沒災沒病!您會長命百歲的!”

    陳廷敬像是聽見了,哈哈大笑。

    珍兒也湊上去說:“您隻好好養著身子,珍兒就是您的耳朵,姐姐就是您的眼睛!”

    陳廷敬越發笑了起來,渾濁的老眼裏閃著淚光。

    這日,皇上召陳廷敬去南書房。陳廷敬見了皇上,顫巍巍地跪下,道:“老臣叩見皇上!”

    皇上道:“老相國病了這場,身子清減了許多。你起來吧。”

    陳廷敬跪著不動,頭埋得低低的。

    皇上又道:“老相國快快請起。”

    陳廷敬仍是低頭跪著,像是睡著了。

    皇上又問:“老相國是不是有什麽話說?要說話,你站起來說也不遲。”

    陳廷敬跪在地上像蔸老樹根。張善德跑上去問:“老相國,您今兒個怎麽了?”

    陳廷敬這才抬起頭來,道:“啊?您大點兒聲!”

    張善德吃驚地望望皇上,皇上長歎一聲,道:“老相國怕是病了一場,耳朵聾了。上回在禦花園見他還是好好的,到底是年紀大了。”

    張善德低下頭去,大聲喊道:“皇上讓您起來說話!”

    陳廷敬這才聽見,謝恩站了起來,哭奏道:“啟奏皇上,臣耳朵聽不見了,玉音垂詢,臣懵然不覺,長此以往,恐誤大事。懇請皇上恩準老臣歸田養老!”

    皇上兩眼含淚,道:“陳廷敬供奉朝廷四十九年,兢兢業業,頗有建樹。而今患有耳疾,上奏乞歸。朕實有不舍。然陳廷敬歸林之意已決,朕隻好忍痛割愛,準予陳廷敬原品休致,回家頤養天年!”

    陳廷敬木然站立,渾然不覺。張善德上前,湊在陳廷敬耳邊道:“皇上恩準您回家了!”

    陳廷敬又跪下謝恩,動作遲邁:“老臣謝皇上隆恩!”

    皇上又道:“陳廷敬平生編書頗多,回家之後,仍任《康熙字典》總閱官!”

    陳廷敬哪裏聽得見,張善德隻得又湊在他耳邊大聲說了,他才謝恩起來。

    早在半個月前,陳廷統被皇上特簡為貴州按察使,他在路上接到家書,聽說哥哥告老還鄉了,忽然間也生了退意,便向朝廷上了個折子,半路上就往山西老家趕了。巧的是豫朋也擢升了知府,他也是在履新途中知道父親以病休致,亦掉頭回了山西,草草給朝廷進了個折子交差。

    壯履仍留在京城,陳廷敬領著月媛、珍兒和幾個親隨回山西老家去。收拾了半月,五輛馬車出了京城。一路上陳廷敬都不說話,總是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他多半是醒著的,有時也真是睡著了。醒著的時候,他就在想自己近五十年的官宦生涯,說到底實在無趣。又在路上接到廷統和豫朋的信,心想廷統早早離開官場自是好事,豫朋卻是可以幹些事的。他也隻是這麽想想,並不把他們叔侄辭官的事放在心上。天塌下來,地陷下去,且隨他去了。當年衛大人告訴他一個等字,嶽父告訴他一個忍字,自己悟出一個穩字,最後又被逼出一個狠字,虧得月媛又點醒他一個隱字。若不是這一隱字,他哪能全身而退?遲早要赴明珠和索額圖的後塵。等、忍、穩、狠、隱這五個字,隻有那狠字說不出口,就讓他爛在肚子裏算了,另外那四個字他會告訴壯履的。

    路上走了五十多日,回到了陽城老宅。正是春好時節,淑賢領著闔家老小迎出門來。陳廷敬同家裏人見了麵,哪裏也沒去,先去了西頭花園,道:“自小沒在這裏頭好好兒待過,真辜負了春花秋月。”

    月媛還在招呼家人搬行李,珍兒跟在老爺後麵招呼著。陳廷敬在亭內坐下,家人忙端了茶上來。他喝了口茶,忽聽樹上有鳥啁啾,笑道:“珍兒,我告訴你那叫什麽鳥。”

    珍兒又驚又喜:“老爺,您耳朵沒聾呀?”珍兒說罷往屋裏跑去,邊跑邊喊,“老爺他耳朵沒聾!”

    陳廷敬哈哈大笑,驚飛了樹上的鳥。

    2012年2月重新修訂、潤色於長沙鹹嘉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