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0 扭曲的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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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體高川在夢中醒來。他漸漸地清醒,漸漸地去思考,一些朦朦朧朧的想法就好似水中的月影,上升到天空,變成明月,明月也在散播著朦朧的月光。在半夢半醒中,那些不斷漂浮在思維中的點點滴滴,帶起陣陣漣漪,讓他隻覺得自己的靈魂漂浮在平靜的湖泊中,借助不知道是否錯覺的波光,看到了一幅幅從來都沒有想過的畫麵,看到了仿佛自己能夠理解,卻實際上無法全部理解的畫麵,感受著自己不作為一種即時存在的個體,而是一種擴散性的整體,在一個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的宏大循環中流動。

    他感到平靜,卻又有一種衝動,想要從這種平靜中脫離。他覺得自己在掙紮,但是,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掙紮,卻無法想象出來。他也覺得自己其實早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有無數種聲音在他產生自我意識的時候奏響,有無數種運動在這種他認知到自己是誰的過程中產生。仿佛自己那散落在無邊無際的大海裏的碎片,正隨著這些無比複雜的運動,重新匯聚在一處。

    他,就在這麽一種根本無法詳盡描述的怪誕和平靜中,漸漸重新認知到自己是誰。

    我是高川。

    一個聲音,似乎是在來自於他的某一個念頭片段的聲音,在對他述說:

    如果“病毒”隻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機製,那麽,人們如今所遭遇到的種種痛苦就是必然的,而人所有的自救也都是毫無意義的。

    如果“病毒”就是這樣一種存在,那麽,解決“病毒”從而將人們從末日中拯救出來的想法,根本就是不可能實現的。

    所以,對“人”這一存在形態而言,“病毒”必須是“帶著惡意,主觀推動末日的罪魁禍首”。

    這個聲音陡然出現,並在義體高川的思維中不斷擴大比例。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想了什麽,但其中很多都伴隨自己的清醒,而漸漸褪色,隻有這麽一個想法是清晰的,是鮮明的,其存在感要比其他的想法更大,也更加沉重,如果要用顏色來形容這個想法,那必然是灰黑色,要用他所知曉的詞語去形容,那必然是絕望。

    義體高川正在醒來,他知道自己在清醒過來,沉睡之前的記憶正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詳細,越來越有條理,然而,當他開始有意識地,主動地去思考,去整理這些思緒的時候,隻有無比巨大的絕望和黑暗充斥在他的內心裏,就像是在對他說,他根本就不應該醒來。

    清醒是痛苦的,思考也是痛苦的,那不知自我的沉睡才是唯一可以得到安息的方法。隻要還帶著強烈的意誌活著,“活著”本身就是一種桎梏,是絕望和痛苦發生的源泉,然而,“執拗地對抗這些絕望和痛苦也要活著”這樣的想法本身就是莫大的絕望它絕對不會帶給人半點安寧,也沒有任何意義,固執於人自身的形態,固執於自身身而為人的思想,將主觀的意義強加於客觀的事物,這本身就是人自身局限性的體現,而人自稱的在這一局限性中所具備的閃光點,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人的思考,人的靈魂,人對物性和非物性的區分,人對自身靈性的獨立感,那相對於物質而言的精神層麵的東西,都不過是一種錯覺。所有構成“人”的因素,是統一而和諧的,並沒有人類主觀認知中的分類和分界,全隻是那宏大而客觀的運動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罷了。

    人,不是生物,也不是什麽哲學,而純粹隻是一種“客觀運動”,是一個整體性的宏大客觀運動中的其中一個細節。所有對自我的認知,都不過是這種運動的體現認知到這一點,並完全回到那本質性的客觀中,就會知道“末日”是什麽,“病毒”是什麽。

    從來都沒有“末日”,隻有某種運動轉化為另一種運動的過程。

    從來都沒有“病毒”,隻有運動轉化過程中所必然出現的機理。

    從來都沒有敵人,隻有一個運動對另一個運動的幹涉,而這種幹涉本身也同樣隻是萬千運動中的一種運動變化而已。

    一切都是運動,在一個宏大而整體性的運動中,每一種運動都有其必然的意義,既然如此,那麽,表現為“末日”的運動是有意義的,表現為“病毒”的運動也是有意義的,而在這些運動中被人觀測和意識到的其他運動,無論被認知為“拯救”還是“掙紮”,亦或者是別的什麽意義,這些意義都不過是局限性的錯覺,其真正的意義在於,其本身就是推動“末日”,展現“病毒”等等運動的一個環節。

    “不,停下來……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義體高川隻覺得一個蒼白而脆弱的“自我”正在發出哀鳴,在那宏大得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倘若強行用語言來描述,得到的也不過是“扭曲之理”的思考中,自己認知自我所產生的“高川”認知,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墮落,如此的充滿了局限性就如同放著一個宇宙不要,反而將自己具現在一個小小的紙盒裏,而且,並不存在任何外力強迫自己縮在這個小紙盒裏,限製自己的隻是自己那狹隘又愚昧的想法罷了。

    自己過去所見證的那些悲慘的景象,無論是關於自己還是關於他人,都不過是在這個狹隘又愚昧的視野中,所產生的虛假幻覺實際上,沒有死亡,沒有末日,沒有病毒,那一切的本質,都不過純粹是一種運動變化,隻是從一種形式轉變為另一種形式。而無法接受這種純粹客觀的運動變化,反而局限於個體主觀的自己,正是讓自己感到絕望和痛苦的元凶。

    沒有人傷害高川,隻是高川在傷害自己。

    沒有什麽在摧殘他人,所見到的悲慘不過是主觀賦予客觀運動的意義,但作為客觀運動的主體的他人,並不在實質上是被摧殘的。

    ……

    或許,也實際上沒有高川,沒有江,沒有病毒,沒有那些神秘專家,沒有這一切所謂的“人”和“非人”。

    所謂的“自我”並不存在,認知自我的行為是錯誤的。

    “我”並不存在,你,我,他,全都不存在,分割界限的認知是錯誤的。

    “一個宏大的……宏大的……宏大的運動,不停地運動……”義體高川發出慘叫聲。他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一種可怕的認知正在抹殺自己,作為生命去認知的世界正在變形,變成一個哪怕用“冷酷客觀”也不足以形容的東西。他不願意去那麽想,他不斷掙紮,想要從那抹殺自我的認知中脫離出來,他用盡自己所知的所有哲學性和辯證性的思維,去嘲笑那客觀性,去強調主觀意識對客觀事物的意義,但是,根本沒有用。

    那可怕的冷酷的客觀的思考,就如同最本質的東西,在自我認知中,不疾不徐,卻無可阻擋地旋轉。然後,他陡然間就明白了:

    隻有“愚蠢”才能脫離其中。

    隻有不去思考,才能逃離那樣的恐懼、絕望和瘋狂。

    “不,不,不!我不是這麽想的,我不是這麽想的……讓我想想,再讓我想想……”義體高川痛苦地抱著腦袋,當他的手碰到了腦袋時,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意識已經重新回到了義體中不,應該說,被禁錮在了義體中,這種禁錮的感覺是如此的強烈,哪怕他主觀上不願意去那麽想。

    當他重新去認知到,自身義體是怎樣一種狀態時,所有的感覺都是錯亂的,讓人感到痛苦和憋悶的,就如同從可以舒展的曠闊世界,被強行塞進了一個拇指大的小盒子中。然而,卻又有一種想法,試圖讓自己去接受這個小小的盒子。

    他隻覺得,是自己在虐待自己,是自己在考驗自己,是自己在局限自己,讓他不由得去想: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自己呢?

    義體高川當然記得,在事情變成這樣之前,自己是怎麽想的,究竟是哪些因素促使自己做出決定。直到三仙島徹底接管義體之前的事情,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記得,自己當時就已經做好了沉睡不醒的覺悟。然而,現在的清醒,讓他倍感自己當時覺悟的無知。他不覺得自己對這一切感到後悔,但是,也絕對不是什麽“這樣就好”的感覺。

    如今的感覺一點都不好,毋寧說,完全就是一種痛苦,比過去的任何遭遇所帶來的痛苦還要痛苦無數倍。那不是肉體的痛苦,不是精神的痛苦,而是一種源於自我認知深處的痛苦,是思想的痛苦。隻要還在思考,就無法斷絕的痛苦。

    有那麽一些瘋狂的無理的東西,正在剝奪他身為“高川”的希望。他仿佛能夠聆聽到自己內心深處的一聲聲質問,眼前可見的事物,無論是可以理解的,還不無法理解的,都似乎在褪去其表麵的形態,展露出一種必然的機理,仿佛在對他述說這種運動的本質。他還看到了許多幻覺,每一種,都是他自身融化在一種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的複雜又冷酷的運動中。

    “我,我在融化……”義體高川喃喃說著,他看著自檢中的義體影像,義體那如蠟燭融化的外表,就像是在預示著什麽哪怕這種融化變形的狀態,並沒有讓他死去。

    義體高川感覺不到自己的死,但是,瘋狂、恐懼和絕望,卻似乎因為這種感覺不到自己的“死”而增強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仿佛自己就要永遠都要承受這可怕的瘋狂的一切而活著。自己將會一直痛苦地活下去,直到自己放棄那“禁錮自我”的行為,直到他放棄“高川”這一狹隘的自我認知。

    義體高川可以清晰感覺到,用以維係自我認知為“高川”的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崩潰,有時快,有時慢,但不會停下來。當徹底崩潰的時候,他就不再是“高川”了,但並非死亡,而隻是轉變了,變成另一種形態繼續去完成那個形態下的運動當他去想象那個場景時,哪怕無法想象出來,也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仿佛自己最希望走到的終點,不是變成超級高川,不是去解救任何人,而是從那自己賦予自己的責任中解脫出來,從“高川”這一狹隘的局限性的認知中超脫出去。

    義體高川看到自我檢測中,自己的形態還在發生變化,“融化”絕對不是最後的變化,在“融化”之後,新的造型正在生成,那絕非是人形的模樣,但也無法描述,那到底是怎樣一種形體。已經融化的部分,輪廓是不清晰的,就仿佛那已經不是堅硬的某種固態物質,而是如同打雷閃電般的奇妙現象,但也絕非是自然界中能夠尋常看到的自然現象。

    他可以從這個依稀的變形的輪廓中感受到,自己變成那樣之後,可以變成任何一種形象,乃至於也可以重新變回“高川”的形象,但是,也同樣有一個來自於內心深處的聲音告訴他,到了那個時候,無論形象和高川多麽一直,其內在也絕對不是“高川”,乃至於,絕對不是“人類”。

    “我是不會死的,我既沒有誕生,也沒有消失,隻會從一種方式變成另一種方式,從一個樣子變成另一個樣子,從一種運動傳遞到另一種運動,不斷地變化……變化……”義體高川呢喃著。

    在這個可怕的過程中,義體高川想過了無數種辦法,試圖讓自我維持原樣。他最終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是高川人格機製的基礎那自己強加於自己的責任。

    無論作為“高川”這一主體的本質是否擁有這種責任,但是,當“高川”身而為人時,維係著一個個的“高川”人格的中心,正是高川自己做出的承諾。

    “我想要成為英雄。”義體高川喃喃自語,那迷離失神的目光重新凝聚起來,讓他有些渙散的瞳孔亮了一下,那已經開始融化的五官,也漸漸重新於臉部浮現。義體作為人形的大部分已經融化了,變形了,但是,最後剩下的那顆腦袋,在徹底消融變形前,又重新凝固回來,繼續以“高川的頭顱”這般模樣存在著。

    此時此刻,他的形象,就宛如一尊頂著人類腦袋,但身體卻沒能塑造出來的灰黑色雕像,沒有手沒有腳,分不清軀幹,充滿了扭曲,詭異又令人作嘔。(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