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酒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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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內燈火迷蒙,賓客都在前院中宴飲,我所在的地方隻剩下我一人。

    這時,我突然聽到了琴聲。

    我環顧四周,隻見前方一座高閣上設置了一張琴台,一人端坐琴台之後,白衣墨發隨風輕揚,於這燈火映照間似有萬千流光飛舞,他橫琴而奏,撥弄琴弦的手在那光芒裏顯得幾乎透明。

    這人不是孤竹又是誰?

    高樓一曲,唯有音傳四座,倒也真是灑脫。

    原本喧鬧的府中,頓時變得安靜,隻餘琴聲幽幽。那琴聲明快清絕,仿佛可以蕩滌人的靈魂,聽之隻覺世間萬般煩惱皆可拋於身後,隻剩此刻風恬月朗,太平安樂。

    這是我第二次聽到他的琴音,卻和第一次聽到的截然不同,曲調裏全是歡愉之音,很像那一日他溫暖幹淨的笑容。

    全然不同的琴音,全然不同的性格,也不知哪一個才是真實,哪一個才是虛幻。而這截然不同的背後,又究竟藏著什麽樣的來曆和身份,什麽樣的故事和過往呢?

    一曲終了,仍覺餘音繞梁。

    樓上的燈驟然熄滅,他拿起琴,轉身消失在高閣的一角。

    我來不及多想,急忙向外追去。

    長街上昏黃寂靜,白衣男子正牽著馬緩步前行。身後的府宅中已經恢複熱鬧,歡歌笑語隱約可聞。我停下腳步,隻覺得此情此景是那樣的寂寥。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轉過身來。

    我複又向他走去:“沒想到孤竹會來這兒彈琴。”

    他抬頭看一眼牆內的璀璨燈火,唇邊有清淺的笑容:“偶爾看看這紅塵熱鬧,也很好。”說完,他便轉身慢慢走向濃重的夜幕。

    紅塵熱鬧麽?我站在那兒,也如他剛才一般遙望牆內,此刻雲歸和二哥也在那喧鬧的人群中吧。

    我收回目光正要向門內走去,就看見宣逸和鄭光弘站在門口。鄭光弘向我走過來,宣逸則快步向孤竹離開的方向追去。

    鄭光弘歉然對我道:“許姑娘,今日招待不周,請莫見怪。”

    我笑著搖頭:“公子千萬別這麽說,是我唐突前來,又禮數不周……”

    我們正說著,突然聽到宣逸的聲音:“孤竹,你別走。”

    隻見宣逸已經追到了孤竹,站在孤竹的麵前攔住了他的去路。我和鄭光弘也忙向他們那邊走去。

    宣逸笑著對孤竹道:“知道你彈完了就會走,所以特地到這裏來截你。”

    抱歉。答應你們的事我已經做到了,但我並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也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孤竹說得很直白,卻也沒有生氣的語氣。

    鄭光弘忙拱手為禮,道:“是我強人所難了。”

    宣逸道:“好了好了,你們就別囉嗦了。本王已經決定,今晚我們去碧影山喝酒去,誰都不許拒絕。”

    鄭光弘道:“我準備了一壇三十年的沉香玉液,就當是我賠罪了。”

    孤竹看著他們兩個,終於無奈地笑著點頭:“好吧。”

    那我這就讓人把我們的馬牽過來。”說罷,鄭光弘快步向門內走去了。

    我對孤竹和宣逸道:“我就不去了。要是不在二哥他們回去之前回家,準得挨罵。”

    宣逸得意地笑著道:“我已經讓人去通知你二哥,告訴他今晚你不會回去了,明天一早保證送你回家。”

    我和孤竹的眼神對上,然後同時無奈地笑了,他應該也和我一樣在心裏感歎吧,宣逸真是太任性了。

    宣逸突然問道:“對了,你剛才去哪裏了,怎麽都不見你的影子?”

    我假裝尷尬地解釋:“呃……我迷路了。”

    宣逸噗地笑出了聲:“半個時辰都沒找回來,實在是……天縱奇才,佩服佩服。”

    我們說話的時候,鄭光弘和幾個下人已經將馬牽了出來。此時城門早已關閉,但有宣逸在,我們順利地出了城,然後向碧影山而去。

    宣逸和鄭光弘二人興起,說要比試騎術,看誰先到碧影山,便一加馬鞭在月光下飛馳而去。

    孤竹道:“別去管他們,我們慢慢走就是了。”說罷,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我。

    我接過打開來,隻見裏麵放著四個綠色的糯米團糕。

    他道:“你晚宴定是什麽都沒吃吧。今日來時路過一家店,看這點心做的十分精致,就買了一盒,正好派上用場了。”

    我倒是真有些餓了。”說罷,我也不和他客氣,拿起一個放進了嘴裏,軟糯清香,又不甜膩,十分可口。

    我吃完了團糕,這才加快速度向碧影山而去。

    我們到時,宣逸和鄭光弘早已在樓上的小廳裏擺好了酒桌,小廳三麵都是大窗,此時明月從西麵射進來,格外嫵媚溫柔。

    宣逸隨意坐在坐墊上,一隻腿立起來,一副浪蕩子的樣子,好不容易今日穿得這麽正經,此刻方才現了原形。鄭光弘端正地坐在宣逸的旁邊,微笑著看著我們進來。

    不待我和孤竹坐下,宣逸已經挽起袖子道:“你們太慢了,光弘快倒酒,饞死我了。燕射投壺、賦詩聯句什麽的都不要,今日我們要豪放一回,劃拳怎麽樣?”

    鄭光弘略一思索,笑著對我們道:“那我們就來個‘七星趕月令’吧。”說罷,他在中間的托盤上擺了七小一大八個杯子,分別斟滿了。

    見我疑惑,鄭光弘解釋道:“就是大家劃拳,輸的人喝酒,從小杯喝起,最後輸的人就要喝掉大杯。劃拳姑娘會嗎?”

    我搖了搖頭。

    鄭光弘道:“那我仔細給姑娘講解一下。”

    我還沒有說話,孤竹道:“我也不懂,你還是連我一起教了吧。”

    鄭光弘一臉吃驚的表情。

    宣逸大笑著推了鄭光弘一把:“和人擼著膀子劃拳,一看也知道他們倆都沒幹過。”

    鄭光弘給我們解說了規則,這才正式開始。

    前麵七杯孤竹隻飲了一杯,我們三個卻都各喝了兩杯,最後的大杯時我輸給了宣逸,看著那滿滿的一杯酒,我心裏暗暗叫苦,又不想掃了大家的興致,正要端起來卻被一隻手攔住了。

    孤竹端起那一大杯酒,笑道:“如此美酒,這杯且讓與我吧。”

    那之後,我們便一邊說話一邊行令。許是看出了我不勝酒力,孤竹總是不時地幫我飲幾杯。等到明月西沉時,那一大壇酒已經隻剩下了一點點,孤竹雖然一個人喝了雙份,依舊不見半分醉意,宣逸和鄭光弘卻早就醉了,口齒不清地開始彼此揭小時候的短,說到一起逃學被先生抓住之類的事,更是兩人一起拍著桌子大笑起來。孤竹無奈地站起身來,和我打了個招呼便下樓去了。

    宣逸和鄭光弘不知道說到了什麽,一人拿出一管玉簫,一人拿出一個陶塤,竟然合奏起來。雖然二人都喝醉了,但這一首“關山月”卻十分動聽,簫聲婉轉輕柔,塤音渾厚低沉,二者相輔相合,既有雄渾之音,又有悲愴之調。

    我心想,等孤竹回來,能夠三人合奏那才完美啊,可是直到二人一曲吹罷都不見孤竹的身影。這邊宣逸和鄭光弘放下了手裏的樂器,愈加興奮起來,拉著我繼續劃拳。

    與他們喝完了最後一輪,這才見孤竹走上來,手裏端著一罐醒酒湯。他拿開我們麵前已經見了底的酒壇,然後給我們一人倒了一碗湯。宣逸和鄭光弘喝完,或許是醉得不行了,竟然合衣往地上一躺,就那樣睡著了。

    孤竹對我道:“你到裏麵去睡吧,我已經收拾好了。我給他們拿被子來,然後去那邊的榻上睡。”

    我說:“真是抱歉,打擾你了。”

    今晚開心嗎?”他這樣問,眸中漾著溫柔的笑意。

    我輕輕點頭:“嗯,開心。”

    他笑著道:“那就學學他們。”

    我看了看地上心滿意足睡去的兩個人,也笑著向孤竹點了點頭。這樣一個自在任性、酣暢淋漓的夜晚,我怎麽可以辜負?

    來到阜都的這段日子,我覺得自己終於過上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有的生活,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有一份甜蜜的愛情,有幾個可以縱馬醉飲的朋友,寸寸光陰裏都浸著蜜,透著暖,會讓人忍不住迎著陽光仰起臉,幸福到想要張開雙臂。

    那一刻我滿心歡暢和滿足,以為這就是我在地覆天翻之後終於求得的歲月靜好,卻不知一切不過一場絢爛的花事,我隻顧著沉醉其中,不經意間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起了風,落了雨,滿枝芳華早已謝了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