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忘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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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到達忘塵穀時已經是隆冬。

    原本的計劃是一路北上,遊過楚國之後再向西南方向去,但是在離開臨州的時候,我就決定放棄了,一來是擔心再遇到故人暴露身份,二來或許是回到臨州突然想起那些往事,心情也變得沉重,失去了再繼續北上的勇氣。於是我打算先回忘塵穀,將我在鄭國公府拿到的東西交給穀主,然後就經由西南和南方的幾個國家回到阜都,如此雖然一路都是匆匆而過,但也算周遊六國了。

    穀主依舊帶著麵紗,看不清麵容。她看了一眼站在我身邊的孤竹,對我道:“你竟敢帶陌生男子來到穀中。”她語聲平和,卻在開口的瞬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柄短刀抵在了孤竹的頸項。

    我看得心驚肉跳,急忙解釋道:“穀主,我發誓,他絕對不會將通往穀中的道路告訴外人的。”

    她突然怒不可遏:“你倒是出息了。替一個男人發誓?真是可笑。”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情緒激動的時候,忙道:“他是我的好友,請您相信我。”

    她的目光在我們之間來去幾次,終是冷哼一聲,放下了手中的刀。

    多謝穀主。”我說。

    她卻不看我,對著孤竹道:“你倒是鎮定。若我的刀再進一分,你的性命可就沒了。”

    多謝穀主。不過若是您會將刀再進一分,我也會事先躲開的。”孤竹依舊笑得溫和,眼神卻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孤竹表麵溫柔大度事事讓人三分,內心卻自有傲骨,被人用刀抵著脖子這樣的事隻怕是從來沒有過吧,沒還手已經是看在我的麵子上了。

    看著這樣的情形,我一時左右為難,既怕穀主愈加生氣,又怕孤竹介意剛才的事。

    可是,穀主竟然隻是平靜地看了孤竹片刻,便一言不發地轉身進去了。

    我終於舒了一口氣,忙向孤竹道歉:“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

    他淡然一笑:“我有這麽小心眼嗎?快進去吧。”

    —**—***—**—

    我來到穀主的房間,敲門進去後卻發現她沒有戴麵紗。她並沒有我想的那樣蒼老,不過四十多歲的樣子,雖然右邊臉頰上有一道疤痕,卻依舊讓人覺得秀美脫俗。她的臉讓我覺得有一點熟悉,竟然和那日我在鄭國公府看到的影像中的女子有幾分相像。依穀主所說,她從未出過忘塵穀,鄭國公也一直身居阜都,他們怎麽可能見過呢?

    事情想必你已經辦妥了吧。”她的聲音比容顏蒼老得多。

    我點點頭,將那日從鄭國公府拿回來的匣子交給她。

    她盯著匣子上的木蘭看了片刻,然後打開了蓋子。我一直好奇裏麵放的是什麽,此時才看到隻是一塊寫了字的帕子。她將那塊帕子拿出來,也不去看,便拿到燭台前點燃,然後扔在地上任它一點點燃燒成一團黑灰,至始至終臉上都毫無表情。

    我原本以為那盒子裏是極其重要的東西,冒著生命危險才拿到,她居然看也不看就這樣燒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問道:“那個男孩子,是你朋友?”

    我忙解釋:“嗯。穀主您相信我,他真的不是什麽壞人。”

    她看了我一眼,道:“你也二十歲的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

    她之前也沒有問起過我的年紀,可我看起來就那麽成熟麽?而且,她竟然稱呼孤竹為“男孩子”。我剛想說我還沒滿十八歲呢,她卻突然開了口,讓我失去了這個攸關性命的解釋。

    她道:“夷止族的血統讓你有幸修得秘術,但務必慎用此術。秘術這種東西,得到太過輕易,總非幸事。”

    我心知難以做到,但也隻得答應。

    我該感謝娘親,給了我修習秘術的可能。可是心裏卻有淡淡的悵然,直到第一次踏入忘塵穀,我才知道娘親的身世。

    父親也曾給我講他與娘親的故事。那還是楚昭帝初年楚薑之戰後,父親受封安定侯,鎮南大將軍,駐軍臨州鎮守南方邊境。第二年正月,父親帶家眷啟程前往臨州,在路上遇到了昏迷在大雪中的娘親,並將她帶回了臨州。父親描述的那一場相逢,是在一個雪霽初晴的清晨,霞光映雪,天地稀聲,倒在雪地上的女子一身白衣,容顏勝雪,若不是如墨青絲散在身後,便真的要與那白雪融為一體。

    我曾暗笑,父親到底是個舞槍弄劍、殺伐決斷的將軍,講的卻是戲文一般的故事。但是,故事就是故事,以“曾經”兩字做為開頭,再蒙上歲月斑駁,就是妙不可言。而那將軍府裏,沒有故事裏的姻緣巧遇、英雄紅顏,隻有將軍公主結發情深、相敬如賓。我的娘親,始終隻是個配角,一個人安靜地待在落雪園內,白衣蕭瑟,麵容清冷。

    父親口中的故事,語焉不詳,久遠而模糊。我追問過多次,也隻知道娘親家中遭逢變故,再無親人,後來流落異鄉與父親相遇。相遇之前發生的事,我一概不知。後來與顧涯逃到忘塵穀,恰好被穀主所救,才終於知道娘親的身世。上夷的夷止族早就在二十多年前的楚薑之戰中滅亡,如今僅剩的也隻有穀主和穀中被穀主救回來的幾個人。而我的娘親正是夷止族人,當年恰好離開了忘塵穀才躲過一劫。

    —**—***—**—

    從穀主房中出來後,孤竹陪我去了顧涯的墓前。

    顧涯的死,早已成為了我心裏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也正是因為他的死,讓我看到了自己的軟弱無力,才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頸間的這顆血影珠。其實太多事情在那個夜晚就已經注定,隻是那時的自己尚不能看到遙遠的未來。

    一年前我和顧涯快要逃出楚國的那一夜,是個月明星稀的好天氣。火堆中點點火星隨著燃燒的火焰升起,像是一簇流動的煙火,他坐在我的旁邊,衝我揚眉笑道:“長樂,這次我們一定可以逃出去的,我可比雲歸他們兩個厲害多了。”那一刻萬籟俱靜,火光在他的臉上跳躍,美好宛如畫卷。可是最後,他用生命換來了我此生的自在逍遙,我卻將他永遠留在了這寂寥的山穀裏。

    我倒了杯酒放在顧涯的墓前,然後靠著一棵大樹坐下,在孤竹的琴音裏就著酒壺飲下幾口酒。我早已明白酒無法澆仇,我並不是圖一醉,而僅僅隻是想要這種烈酒燒過喉嚨的感覺,它可以暫時讓我忘記內心難以壓製的各種情緒。

    身畔是一片赤色花海,哪怕此刻已經是隆冬,那些花朵依舊在月光下綻放凋零,生生不息,仿佛永遠沒有終結。

    我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明月。千裏共嬋娟啊,同一輪明月下,雲歸和二哥他們又在做什麽呢?是不是也同我一樣抬頭仰望著這輪明月,是不是也像我思念他們一樣思念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