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圍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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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宣恪邀請了很多年輕人去北琅山圍獵,我和二哥也在應邀之列。但是到了出發時,我才發現此次連公主黨也參加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達北琅山安營紮寨後,就已經是傍晚了。第二日白天進行了第一輪的狩獵,晚上便點起篝火,在獵場上舉行盛大的晚宴。
開始之前,我便被宣恪拖住了,等到晚宴開始之後才不得不和他一起過去。
我走在宣恪的後側,隻覺得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停在了我的身上。宣恪回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然後等我走到了他的身邊這才和我一起繼續往前走。
我並不是懼怕這樣的萬眾矚目,隻是為著這些目光裏的意味,覺得有些厭煩——我懷疑宣恪他是故意想要讓我難堪。
在我經過那些人的麵前時,我甚至在他們臉上看到了來不及掩藏的鄙夷,在他們的眼裏,我隻是個來自北方荒僻小城的村姑田婦,不過當此時運一步登天,就像一隻母雞一樣迫不及待地炫耀了起來。可是,當我坐到二哥身邊的時候,一切又都恢複了原樣,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我掃過那些人的臉,看著他們無懈可擊的笑容,竟然覺得十分有趣起來。
但是,所有的熱鬧似乎都離我很遠,我聽不見聲音,也看不到其他人,一顆心都在對麵那張席案上,都在那個熟悉的身影上。我和二哥是雲歸最後的親人,是他最忠誠的支持者,卻在這個時候一起背叛了他,坐在了太子的陣營裏。
但是,難過的似乎隻有我一個人,此刻的雲歸依舊和往常一樣,言笑晏晏,如魚得水。隔著篝火跳躍的光芒,隔著美酒浮動的暖香,於是眼前漸漸迷蒙了水霧,將他的身影變得遙遠而虛幻。
我終於移開目光,強迫自己不要流下眼淚。如今的情形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嗎,希望他不要被牽扯進來,希望他什麽都不知道,可為什麽還是會覺得心灰?
參加晚宴的大都是皇親貴族中的年輕人,所以進行到一半時氣氛早已酣暢歡洽起來,沒了平日裏的拘束,宣恪更是從主位上走了下來,和眾人交談了幾句,最後走到了我和二哥這邊。
二哥顯得有些不自然,此前他一直站在宣碧梧和雲歸那邊,雖然所有人早就知道我們的“叛變”,但如此光明正大地作為一個“背叛者”接受別人意味複雜的目光,對二哥來說實在是太過痛苦。
我決定離開,我知道在我麵前二哥反而會更加地不自在。但就在我想要走開的時候,突然感覺右手被握住了。
原來,宣恪站在我的旁邊,在衣袖的掩蓋下悄悄握住了我的手。他依舊看著前方,用很小的聲音道:“我很不喜歡我的女人一直看著別的男人。”
我用力想把手抽出來,他卻握得更緊了。
我說:“你既然用的是不怎麽光明的手段,就不應該要求我的心放在什麽地方。”
他不再說話,隻是加重了手上的力氣,我覺得骨頭都快被他捏碎了。就在我想要用另一隻手去掰開他的手時,他卻鬆開了。他露出一個笑來:“真像隻小刺蝟。”
我把手收回來,瞪了他一眼。
他依舊笑著:“大概也隻有碧瑤和你才敢這樣瞪我。”
我轉過臉不再看他。
就在這時,我突然觸到了雲歸的目光。隔著整個宴會的歡聲笑語,刹那相觸,然後移開。他眼裏暗藏的恨和傷,是穿腸的毒。
剛才的一幕,看在他眼裏就是我和宣恪在打情罵俏吧。隻怕上次在棲鳳園宣恪給我的那個笑,他也看在眼裏了。所以,那天我說我是自願嫁給宣恪的,他也就信了。
我灌下一杯酒,再抬頭時,就看到雲歸放在桌上的手被另一隻手握住了。那是宣碧梧的手,十指纖纖,無限溫柔。然後,雲歸恢複了輕鬆的表情,對他身邊的女子回以一笑。
我移開目光的時候,卻看到另一道目光也同我一起移開了。那是宣碧瑤的目光,淒婉而哀傷。
這一刻,誰入了誰的眼,誰又是誰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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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圍獵,宣碧瑤很少和宣碧梧一起,反而是一直都粘著我,一口一個“許姐姐”地叫著。我知道她是想避開宣碧梧和雲歸。我反倒輕鬆了不少,這樣我就可以避免與宣恪單獨相處了。
和前幾天下午一樣,她興衝衝地跑過來,拉著我去陪她騎馬。她非要和我比賽,卻連輸了幾次。她也不惱,笑嘻嘻地說:“許姐姐,你騎術真好。”
我不客氣地說:“那是公主你的騎術太差了。”
她依舊笑:“不好就不好吧,反正學好了我也沒什麽機會騎。”
她臉上依舊是天真而明媚的笑容,似乎隻是這麽隨口一說,卻聽得我有些難過,皇城裏的公主,一生又能有多少機會縱馬呢。
此時的她,還是被所有人一起寵愛的小妹妹,還沒有經曆過後來的同室操戈,命運無常,還擁有鮮活明麗的青春,燦爛無邪的笑容。如果時光可以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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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騎馬回來時恰好遇到宣逸。
這段時間宣逸一直都躲著我,不得不見麵時也基本不和我說話。今天他也一樣,對我們點頭示意後就想離開。
宣碧瑤叫住他:“六哥,六哥,你別走啊,這幾天你怎麽對我愛理不理的?”
沒有啊。六哥怎麽會不理碧瑤呢?”宣逸不得不停下。
那你就是躲著許姐姐嘍?”宣碧瑤說。
被宣碧瑤這麽直接說出來,我和宣逸都有些尷尬。
宣逸解釋道:“沒有的事。他是三嫂,我該避嫌的。”
可是,我聽太子哥哥說,你以前和許姐姐的關係可好了,經常一起玩呢。”宣碧瑤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哎呀,六哥你不會是……不會是喜歡許姐姐吧?”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開口解圍道:“公主,我可比你六哥大啊。”
那也是。”她點點頭,皺著眉頭像是正在思考著我的話。這時,她的侍女過來說長稽公主找她,她也不再追究剛才的問題,對我揮揮手,便跟著侍女走了。
我以為宣逸會借機離開,但他沒有,反而看著我道:“長樂,嫁給太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我道:“我希望,因為我的選擇,其他人都可以幸福。”
他看著我,半晌沒有說話。這是第一次,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與年齡不服的滄桑。然後他終於對我露出一個笑容:“長樂,你一定會幸福的。”
我心中酸楚,但還是勉強擠出一個笑來,用平常和他鬥嘴時的語氣道:“你怎麽知道?”
因為——因為我會相麵。”他故意一本正經地道,“看姑娘麵相,將來必定大富大貴,金玉滿堂,覓得佳婿,喜結良緣……”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知道他是在逗我開心,嘴上還是故意反駁道:“又在胡說八道了。”
他也笑了起來:“你不信?那我們走著瞧。我說的話,很快就會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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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逸走後,我一個人騎著馬在獵場外圍轉悠。
昨日聽士兵說起,這北琅山東邊有兩棵百年的合歡樹,於是便打算去看看。
我走了不久就找到了那兩顆樹,它們相依相偎地站在空曠的山坡上。可惜我來得太早,合歡花還沒有開,隻能看到日漸繁茂的枝葉。
我走到樹下,抬頭久久仰望它們如蓋的樹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麽。
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
心裏冒出這句詩來,便又冷了幾分。相傳虞舜南巡死於倉梧,其妃娥皇女英遍尋湘江,淚盡泣血而亡。後來,二妃和虞舜靈魂合一,化作了合歡樹,晝開夜合,暮暮朝朝。可是,生時既不得,又何來死後,不過是一場虛妄罷了。
腿站得有些發酸,這才想起來該回去了。剛一轉身,卻看到雲歸站在我身後不遠處,似乎已經看了我很久。
暮色四合,曠野荒涼,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了遙相對望的我們,以及兩棵尚未開花的合歡樹。分明隻是幾步的距離,卻像是隔了幾生幾世那樣遙遠。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站著,誰都沒有開口。然後他終於移開目光,翻身上馬,徑直離開了。
我閉上眼,達達的馬蹄仿佛踏在心上,震得一顆心顫抖著發疼,待我睜開眼時,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消失在漸漸深濃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