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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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歸的手和當年比變得粗糙了,多了很多硬硬的繭,那是常年拿劍留下的痕跡,我突然覺得有些心酸。
他任由我抓著,眼睛裏麵有殘留的怒火和悲傷。
我說:“雲歸,你不也娶了宣碧梧嗎?你不也讓我等你三年嗎?”
他反問我道:“這怎麽能一樣?”
我突然頓住,瞬間便明白究竟是哪裏不一樣。在他心裏,我是他的女人,隻能歸他所有,如果我嫁給他的敵人,那就是他輸了,而且這一輸就是永遠地輸了,因為女人和土地不一樣,不是有朝一日重新奪回來那麽簡單的事。
我像是溺水的人,拚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卻發現那連稻草都不是,隻是一根頭發,或者一縷風。
我慢慢鬆開手。那些“怨”的種子,它們原本被我用理智壓製,此刻卻突然在心裏瘋長起來。我以為過了這麽久我終於慢慢接受了現實,可是此刻我才發現我其實是怨的,怨他娶了宣碧梧,怨他在做任何決定時都不曾考慮我的感受。
我說:“好吧,我說實話。我隻是覺得再這樣等下去,我會被仇恨逼瘋的。所以,我不打算和你一起了,我要選宣恪,隻有他才能最快達成我的願望。我不是你,不是二哥,我上不了戰場,我隻有這麽一點資本,也就隻能好好利用了。”
說完我才發現,原來怨恨可以催生出這樣的刻薄無情。
此刻分明是晨光正好的時候,卻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在這樣的沉默中灰敗下去。
他看著我,眼中湧起滔天巨浪,然後又一點點平息下去,然後他用平和無波的聲音對我說:“當年,確實是我無能,也難怪會被放棄。隻是我沒有想到,連你都沒有相信過我。”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隻留給我一個決絕的背影。
我何曾放棄過你呢?從頭到尾,你都是我追尋的光明。
我原本也隻是個柔弱的女孩子,但在遇到你以後,無論是當年在楚宮,還是如今在薑國,我總是在努力企及你的高度,追隨你的腳步,不斷地逼迫自己適應你所在的世界。
可是到了這一刻,我終於覺得有一點累了。我孜孜以求的嶄新人生,還是被過往的殘留輕易打破。
我終於明白,我們其實逃脫不了過往的沼澤,當日的因注定了今日的果,掙紮越多隻會陷得越深,而所謂新生,那是隻有等你強大到可以不被過往和現實左右的時候才能實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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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那道聖旨的,是又一次的賀喜狂潮。
但我覺得自己不是在接受賀喜,而是像一隻被關在籠中的鳥兒一樣被觀賞著。因為我知道,每一個見我的命婦貴女們心裏一定都在想,這個來阜都不過幾年的許家是如何無聲的在新黨中崛起的,這個本來依附公主府的許家是如何在一夜之間攀上東宮的高枝的,以及這個深居幽閨很少露麵的女人是如何飛上枝頭變鳳凰的。
其實應付起來輕車熟路,因為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等到第三日,我已經疲憊不堪。但好在我已經感受不到蠱蟲帶來的疼痛了,它應該已經進入心脈並且安靜的待在那兒了吧。
門庭若市的情景已經過去,我收起僵掉的笑容,然後走出了家門。那種喜氣洋洋的氣氛,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信步走著,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停在了孤竹的家門口,“梓漆堂”三個字在午後的陽光裏散發著讓人安心的氣息。
宣逸和蕭阮都在,但今日卻並不熱鬧。我走到門口後,房間裏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不自然。
宣逸將頭轉向一邊,就像根本沒有看到我一樣。蕭阮對我點頭,也沒有說話。隻有孤竹站起來,對我露出溫柔的笑容。但我心裏突然生出害怕來,我怕他也和別人一樣對我說“恭喜”。
然後,我聽見孤竹說:“長樂你來的真巧,今日正好大家都在。”
還好,他沒有。
宣逸突然接話道:“不是忙著成為我嫂子麽?居然有心情來找我們這些閑人。”
確實,他應該責怪我。在他眼裏,我是公主黨的叛徒,因為我的存在,將所有人都推向了危險的境地。
我隻能說:“對不起。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我這就走。”
別,還是我走吧。”宣逸站起來大步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外,他突然又回過頭來說道:“孤竹,我也看不起你,你就是個……”
宣逸。”孤竹變了臉色,一口打斷他。
宣逸憤憤地一甩袖子走了。
蕭阮有些為難地站起來看著我們三個,然後抱歉地對我們一笑,追著宣逸離開了。
我尷尬地站在門口,勉強對孤竹笑笑:“我還是走吧。”
他說:“你不要生氣,宣逸他隻是個孩子。在他的世界裏,任何事情都應該順著他的心意,任何時候都可以隨心所欲,所以不明白很多事情其實大都身不由己,無能為力。”
終於有一個人可以明白我的無奈。得友如此,三生之幸。
他換了輕鬆的口氣,笑著問道:“醉娘從西川帶來的新茶‘碧潭飄雪’,要不要嚐嚐?”
我歎了口氣:“以我現在的心情,這極品花茶豈不是平白辜負了。我還是喝酒吧。”
孤竹倒也沒再堅持,真的拿出了一壺酒,與我沉默對飲。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已經把孤竹當成了避風港,似乎隻要在他平和溫暖的笑容裏,那些翻天覆地的悲傷就可以得到平複,那些彷徨無依的惶惑就可以暫時消弭。
就在我已經有些醉了的時候,突然聽見孤竹問我:“長樂,你的左手……”
哦,前不久被瓷片劃傷了。”我說。
還疼嗎?”
我搖頭。
已經到心脈了嗎?”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就像他知道血影珠的秘密一樣,他知道雙生蠱我並不感覺奇怪,可是僅憑一道已經愈合的、毫無特征的傷口就判斷出這是雙生蠱,也太厲害了吧。
他的指尖搭上了我的手腕,然後他將手移開,聲音有些嘶啞:“如果早點發現的話,我還可以把它從你的血脈中逼出來,但是現在……長樂,對不起。”
我已經沒事了。”我努力地對他笑笑。
是宣恪嗎?”他的眼裏有怒火也有哀傷。
孤竹你真厲害,好像無論什麽事都無法瞞過你的眼睛。”我說,“這次的事幹係重大,請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宣逸,行嗎?”
他輕輕地點頭,什麽也沒有再問。但我知道,聰明如他,自然已經猜到了前因後果,所以也不必再問我。
身在紅塵,總會有無盡的煩憂。真羨慕你可以一人一馬、隨性天涯。”我說。
他問道:“長樂知道我為什麽過這樣的生活嗎?”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清冷又寂寥。沒有等我回答,他便接著說了下去:“我隻是在找一座可暫棲此身的城,尋一件能為之而活的事。”
他語聲平淡,可那話裏的蒼涼卻可以刺痛人心。
我問道:“那,現在找到了嗎?”
他轉過臉來看著我,嘴角勾出一個完美的弧度:“嗯,找到了。”可是他沒有再說下去,開始自斟自飲起來。
見他如此,我也什麽都沒有再問,隻對他舉了舉杯:“恭喜你。”
他凝視著杯中清冽的玉液,然後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