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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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禮前不到半個月的時候,我收到了宣碧梧的邀請,要我去棲鳳園納涼。我以為是慣常的宴會,去了才知道隻有我和宣碧梧兩個人。

    我被領進一座小巧雅致的閣樓。一進門就覺得涼颼颼的,這才發現四周放了很多個裝冰塊的大青瓷缸,一股淡淡的香味縈繞在室內,不是熏香,而是花香。

    我輕輕嗅著那清新的香味,唇邊慢慢勾出了一個笑來。原來如此。

    我見到宣碧梧時,她正坐在珠簾後的榻上,臉色顯得有幾分憔悴,但比之前在宣逸的葬禮上看到時好多了。

    她笑著說:“陪我下盤棋吧。”

    她的麵前擺了一個香榧木的棋盤,墨玉雕琢的黑子,貝嵌珍珠的白子,滿盤珠玉柔光。

    華麗的馬車,華麗的長裙,華麗的府邸,華麗的棋盤,從我認識她開始,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極盡奢華。

    而後,我們都不說話,隻剩下棋子敲擊棋盤的聲音在空蕩的閣樓中回響。

    這局棋大約是這些年來我下得最認真的一局,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最後以我落下一枚子將她逼入死局而告終。

    從前還在雲城時,和雲歸他們下棋我總是輸多贏少,因為我一直覺得下棋是一件很累的事情,算計、隱瞞、欺騙、爭奪,太過消耗精力。但是今天,我想贏一次。

    我將那枚墨玉棋子輕輕地落在棋盤上,低而脆的聲音響在空蕩安靜的樓中,然後我抬起臉來看著她,唇邊是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承讓了。”

    沒想到,竟然是我輸了。”她的臉上有不可置信的表情,但很快恢複如常,然後她終於轉入了今日的正題,“你們的身份,他昨天都和我說了。”

    我試探著問:“公主不恨我們?”我想她知道我問的是什麽,她母親和祖父的死,都是因為當年的楚薑之戰,而最後贏得那場戰爭的,正是雲歸的父皇和我的父親。

    她果然聽懂了,笑著道:“不過是上一輩的恩怨了。何況,他是我的夫君。”

    我看著她淡定從容的笑容,道:“這原本隻是場戲,可是公主卻不小心入了戲,愛上了他,對嗎?”

    聽罷我的話,她依舊笑著:“是啊。我知道瞞不過你。因為,我們都是女人。”

    如今我和他已經無緣了,公主放心就是。祝你們白頭到老。”我說。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她說:“我們會的。”

    她不說“我”,而說“我們”。也隻有她才能理直氣壯的說“我們”。

    ————

    我從棲鳳園出來就遇到了雲歸。他似乎是剛趕過來,額頭上都是汗水。

    他問:“公主找你做什麽?”

    下棋。”我笑著答。雖然我知道,宣碧梧今日找我來,絕對不僅僅是為了下一盤棋那麽簡單,而是有著其他的目的。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他說:“對不起。”

    沒事。”我說。我的語氣很輕鬆,像閑話家常,雖然我知道他說的是賜婚的事。我不怪他,我寧願相信這是命運,這樣就可以努力接受了。

    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要說,但最終隻是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快要變天了,你快回去吧。”

    我從他的身邊走過,然後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前行,我掀開車簾,就看到他還站在原地,正目送我離開,頓時鼻尖一酸,幾乎就要流下淚來。可是這段路很快就走完了,馬車行到拐角,他的身影終於徹底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

    那一刻,我隻覺得滿心空蕩蕩的,卻不知道前麵正有地覆天翻在等著我們,而那地覆天翻將會把我們推向永遠無法回頭的方向。

    ————

    那場我沒能逃過的婚禮終於還是來了。

    我穿著嫁衣坐在梳妝台前,幾個婢女正和董清淺笑著說著什麽,她們泛著紅暈的臉映在鏡子裏,好像要嫁人的不是我而是她們。

    二哥從妝台上拿起一個盒子打開來,裏麵放著一支步搖,九隻金色的鸞鳥,每一隻都銜著一顆由金線墜著的珍珠。他拿起步搖,想為我插在頭上。

    我製止了他。我說:“這是母親的東西,二哥你留著吧。你看我這滿頭華麗的朱翠,怎麽配得上這麽大氣的步搖。”

    他說:“這是母親給你的成婚禮物。”

    當年,我被賜婚雲歸後,平陵長公主把這支步搖送給了我,可惜我一直沒能戴上。

    如果這一生,我還能對得起母親當日的祝福,還能依照自己的心願嫁給一個人,二哥再為我戴上它吧。”我說。

    他把步搖放回盒子裏,哽咽著說:“二哥相信,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

    ————

    宣恪牽著我的手走出大門時,我就看到了那輛大得有些過分的精致婚車。我不過是繼室,太子卻親自來迎娶,這是何等殊榮。

    我麵無表情地登上車,那震天的喜樂,人群的歡呼,終於被厚實的車壁阻了一阻,變得有些遙遠而不真切起來。馬車緩緩出發,我隻是木然地坐著,婚車四角的金鈴輕響,一聲又一聲,像倦鳥的啼鳴。

    路行了一半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一陣琴聲,它們纏繞著金鈴的清脆低鳴,一聲聲響在我的心上。

    那是卻羽琴的琴聲,孤竹的琴聲。

    樂聲斷掉,馬兒嘶鳴,人群裏傳來陣陣哀號。那曾經熟悉的溫暖琴聲變成了地獄的魔音,打亂了所有的喜慶。

    你是不要命了嗎?”宣恪的聲音聽似氣定神閑,卻是憤怒到極點的預兆。

    隨心而行罷了,沒想過要惜命。”這是孤竹的聲音。

    琴聲沒有停止,反而愈加淩厲,令哀號嘶鳴更加淒慘。在那琴聲裏,我也開始覺得心口一陣刺痛,呼吸變得困難,忍不住靠在車壁上咳嗽起來。

    外麵的琴聲突然停止,四周的一切都變得安靜下來。

    隻聽宣恪道:“舍不得了?我早就說過,這是一張好琴,隻可惜配上了那根琴弦以後,隻會毀掉周遭的一切。”

    孤竹沒有回答,我聽見他取出了那把劍。

    你以為這是你可以隨心所欲的江湖嗎?孤能給你這根琴弦,也就能親手毀了。”隨著宣恪的話,我聽到刀劍齊齊出鞘的聲音。

    我再也坐不住了,掀開車簾走了出去。前方的侍衛倒了一大片,孤竹就執劍站在那裏。他的左手攜著那張卻羽琴,琴弦卻不是原本的瑩白色,其中一根鮮紅如血,仿佛閃耀著微微的光芒。

    我對著他道:“為什麽要來?”

    他笑起來,還是初見時溫柔幹淨的樣子:“因為,我用了十年,終於找到一個人想去守護,找到一座城想要停留。”

    那日他說,他隻是在找一座可暫棲此身的城,尋一件能為之而活的事,他說他找到了,神情卻分外寂寥,原來他說的是這個意思。

    能得到一份純粹至此的感情,能成為一個人餘生的意義,我何德何能,可以得此幸運?

    可是我不能逃走,我不能違抗聖旨將所有人帶入絕境,我也不能讓他白白送死。

    宣恪親自來迎娶,並不僅僅是為了表示他看中這門婚事,他也是怕有人劫走我,這觸手冰涼的精鐵婚車,軟甲製成的車簾,以及迎親隊伍後跟著的東宮高手,都說明宣恪早有布置。

    對不起,我不能走。”我對他淒然一笑,“因為,這是我選擇的命運。”

    那麽,死在這兒,也是我選擇的命運。”他依舊笑著,聲音裏有無限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