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帝痛苦地喘息，咳嗽，過了好久才終於慢慢平息下來。

    他看著平靜地站在自己麵前的女兒，語氣裏滿是悲憤：“碧梧，對你們姐弟倆，這些年父皇做的還不夠嗎？”

    宣碧梧卻隻是冷笑：“您口口聲聲說愛我們，到頭來又給了我們什麽呢？您的那些寵愛，隻為我們招來更多的嫉妒和仇恨。您若是真的愛小逸，就該把太子之位大大方方地給他，並且為他除了那些未來路上的障礙。可您始終優柔寡斷，以致宣恪和世家的勢力瘋長，幾乎掌控整個朝局。後來我在朝中苦苦經營，發展新黨勢力，您雖然也有支持，可是始終對新黨心有懷疑，若不是鄭宇修自作孽，您隻怕依舊對楚雲歸心懷戒備吧。是您虛而不實的寵愛，您的軟弱無能，將小逸推向了死亡。”

    薑帝無力地靠著床頭，臉色一片慘白，看著站在麵前的女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宣碧梧的語氣已經恢複了一貫的從容：“您不必生氣，女兒說的都是事實。害死小逸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這薑國的萬裏江山，您也不必擔心後繼無人，您的兒子們都死了，也還有我這個女兒呢。”

    說完她跪下對薑帝行了一個大禮，然後緩緩站起身來，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徑直向外走去，裙擺在地上劃出優雅的弧度，背影堅毅而決絕。

    薑帝看著宣碧梧離開，良久，兩行眼淚從眼眶中緩緩流了下來，滴落在錦被的團龍上。

    我很想告訴薑帝，宣逸沒有死，他已經選擇了自己渴望的人生。可是我不敢，如果我這麽做了，薑帝可以得到心愛的兒子還活著的喜悅，也就會得到冤殺了另一個兒子的悲傷，而他的身體顯然已經無法承受這樣的大悲大喜。

    之後薑帝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我看著他蒼老的臉，心裏湧起難以抑製的悲傷，父母在世時，我未曾盡過一天孝道，他們去世後的這些年，我更是連清明祭掃都做不到。

    ————

    我獨自來到了殿外。此時星光暗淡，明月高升，宮內的殿宇樓閣在月華中沉默佇立，若不是宮門外火光映天，喊殺聲不斷，該是適合吟詩彈琴的美夜良辰。

    我向前走了幾步，就看到宣碧梧正憑欄而立，望著宮外出神。夜風吹起她的衣袖，上麵繡著的金色鳳翅也隨之翻飛，就像一對真的羽翼。

    我走到她的身邊，也和她一起眺望著宮外。此刻，我們的心願都是一樣的吧。

    她道：“你似乎一點都不著急。”

    我相信，他一定會贏的。”我說。

    她看著我：“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麽？”

    她用手指著前方：“此時，你二哥正在幫著宣恪和雲歸的人交戰。你希望誰贏呢？”

    聽完她的話，我隻覺得心猛地顫了一下，各種雜亂的線頭終於被我理清。

    孤竹那樣了解雙生蠱，肯定是在知道我中了雙生蠱後，就猜到宣恪會將雄蠱蟲放進自己體內來要挾二哥，而宣逸死後，宣碧梧與宣恪之間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麵，一旦宣恪失敗，我就會隨之喪命，所以孤竹才會立刻帶傷去玉雪山尋解藥，又不顧性命地將解藥給我。

    可是，一切終有疏漏。孤竹今日才趕回來，又重傷昏迷，無法告訴二哥我的蠱毒已解。而此時宣恪定會告訴二哥，他已把雄蠱蟲放進了自己體內，二哥為了我隻能拚死保護宣恪，不惜與雲歸兵戎相見……我根本不敢再往下想。

    你是不是很恨我？”她的語氣很和緩，像是隨意的閑聊。

    我沒有回答。我其實是懶得恨她，我並沒有那麽寬容，隻是因為多恨一個人就要多花費很多力氣，而她還不夠資格。

    可我自己有時候卻有點恨我自己。我不是個好女兒，不是個好姐姐。”她頓一頓，嘴角勾出一個弧度，“但是，如今我想做個好妻子。”

    我不解地問：“公主是什麽意思？”

    等會你就明白了。”她說，“你進去吧，父皇此時隻怕不願意見到我，替我陪陪他吧。”

    就在這時，宣碧瑤從一側跑過來，身後還跟著兩個慌忙追趕的宮女。她的一雙眼睛腫著，臉上猶有淚痕。看到宣碧梧後，她立刻帶著哭腔問道：“阿姐，你為什麽不讓我見父皇？這皇城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

    宣碧梧沒有回答，隻是走過去替她整理好衣襟，又替她擦幹淚水。然後，宣碧梧擊掌兩次，立刻便有四個黑衣人出現在她身後。她看了一眼宣碧瑤，對黑衣人道：“照我之前的吩咐，將平昌公主帶到宮外去。”

    阿姐，為什麽？”宣碧瑤吃驚地看著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宣碧梧拍拍她的手道：“你不要擔心，不管鹿死誰手，都不會有人傷害你的。阿姐隻是怕太亂，嚇到你。”說完，宣碧梧推開了她的手，轉過身不再看她。

    黑衣人立刻拉住宣碧瑤的手臂，要強行把她帶離這裏。宣碧瑤放棄了掙紮，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直直地看著宣碧梧：“阿姐，我還能見到你嗎？”

    宣碧梧頓了頓，慢慢露出一個笑來，重重地點頭：“會的，等著阿姐來接你。”

    宣碧瑤微微偏著頭輕輕地問：“那，太子哥哥也會來嗎？”她的聲音依舊很甜，很脆，像風路過簷角的鈴鐺。但說完這句話，眼淚卻從她的眼睛裏湧了出來。

    宣碧梧依舊保持著那個笑容，卻沒有回答她。

    宣碧瑤大概也沒有期待她的答案，像個斷了線的精致木偶一般，任由黑衣人帶著離開了。

    我回到殿中的時候，薑帝依舊還在沉睡。等我走到他的床前，他朦朧地睜開眼問道：“是碧梧嗎？”他的聲音十分虛弱，讓人幾乎聽不清。

    我沒有回答。

    他喘了片刻，又問：“是碧瑤？”

    這次我說：“殿下已經休息了。”

    他疲憊地閉上了眼，然後又睜開，氣若遊絲地說道：“是我……聽錯了吧。”然後，他閉上了眼，再也沒有醒來。

    一個帝王的死，竟是如此簡單而又寂寥，沒有哀樂，沒有眼淚。這一刻，我聽見了命運之輪旋轉的聲音，它告訴我，舊的時代已經結束，新的時代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