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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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夜未眠,直到天空泛白我才想起來,我還有一件十分要緊的事要去做。
我到達梓漆堂的時候,孤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醉娘坐在旁邊正在給他額頭上放上新的帕子。
我以為醉娘看到我,一定會冷冷地將我趕走。但出乎意料,她隻是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有說,站起身從我的身邊走了出去。走到門口時,她道:“你最好抓緊時間多看看他,他要是再不醒來,就沒有救了。”
孤竹蒼白的臉上透出一絲異樣的紅暈,眉頭輕輕地蹙著。我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昨天他說過的話仿佛還在耳邊——“你死了,我的一生也就結束了。”我怎麽配得到他的這句話呢?
我將血影珠取下來放在手心裏,其實它不僅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血影花靠我的陽氣和鮮血生長,隻要用較之以往十倍的鮮血為引,就可以釋放花中積蓄的靈氣,成為療傷的聖品。
我取了桌上的一個白瓷杯,用匕首割開左手手腕讓鮮血流進去,等到杯滿時,我將血影珠輕輕放入了杯中。杯中慢慢有紅色的霧氣升起,很快杯中的鮮血迅速減少。但是,鮮血流進去的速度遠遠不及血影珠吸食的速度,眼看著杯中的鮮血已經隻剩下了小半杯,我忙將右手手腕放在了嘴裏,在血管處用力咬下,鮮血立刻溢滿了唇齒。我將右手也放在杯子的上方,杯中的鮮血終於減慢了消耗的速度,紅色的煙霧漸漸從杯中升起,化成了一團紅色的光暈,將我和孤竹籠罩在其中。
我本是專注地看著杯中血影珠的情況,偶一抬頭,竟然看到紅色光暈裏出現了模糊的影像。
首先看到的是茫茫雪原,大雪飄飛視線模糊,隱約能看到依山點綴著一些黑色的建築,唯有東方一座墨黑的高塔看得清晰。隨後,畫麵裏出現了一個紫色的身影,小小的像一朵銀蓮花。雪越來越大,已經不是在飄飛,而是像從天空中不斷往下傾瀉似的,白浪滾滾,白霧激蕩,天地間的一切都被覆蓋。最後,一切歸於平靜,隻剩下了無生機的白。
畫麵慢慢消失,過了沒多久,孤竹蒼白的臉開始恢複血色,呼吸也漸漸均勻有力起來。
但我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複。孤竹心裏最深的執念,原來是這樣的場景,天地肅殺,了無生機。這幻影的背後,究竟埋葬了什麽呢?
隨著鮮血源源不斷地流出,痛感從心口處像水波一般擴散,越來越快,越來越強烈,漸漸覺得頭暈無力,背後也開始冒冷汗。最後,我看著孤竹的唇終於恢複了正常的紅色時,這才用最後一絲力氣將血影珠從杯中取了出來。
血影花頂上的那一抹紅色愈加鮮豔起來,已經開始向整個花瓣蔓延,但這一次花朵並沒有開放的跡象,花瓣依舊緊緊地抱合在一起。
我坐在床邊緩了很久,這才包紮好手腕上的傷口,用袖子掩住,然後將血影珠擦拭幹淨戴回脖子上。我替孤竹蓋好被子,剛想站起身離開,卻見他慢慢睜開了眼睛。
好點了嗎?”我低頭問道。我想我此刻的臉色一定蒼白得嚇人,都有些不敢讓他看見。
我沒事的,隻是些皮外傷,用來騙人的。”他的聲音很虛弱,像隨時都能被風吹散一樣。
我歎了口氣,無奈地道:“我雖然不懂醫術,但也沒有那麽笨。你已經騙過我一次了,還要騙我第二次嗎?”
他笑了笑,沒再反駁:“本來就是我告訴了宣恪雙生蠱的事,當然要我來救你啊。”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那天說的話,隻是為了騙宣恪,讓他不要懷疑,你別放在心上。”他的臉色平靜,笑容無比真摯坦誠。
我愣了一瞬,心裏有一陣風涼涼地刮過,像是突然鬆了一口氣,卻又有那麽一絲說不清的失落。
我微笑著點頭:“嗯,我明白的。謝謝你,孤竹。”然後我問道,“孤竹怎麽會和宣恪有往來呢?”
他說:“你有聽說過‘天下十寶’嗎?”
略微聽說過一點。”
天下十寶中的‘赤血冰蠶絲’,傳說是上古神物,我找了很多年,後來終於發現它就藏在薑國的皇宮。宣恪得知我在找赤血冰蠶絲,於是主動找到我,給了我其中的半根,要我為他效命五年,之後他便將剩下的半根給我,而我若是不答應,他便要將那半根毀去。”
我說:“所以你才以教習琴技為名,出入薑國各大官宦貴胄的府邸。楚宮初見,也是因為‘赤血冰蠶絲’吧。”
他點了點頭。
我停了片刻,鼓起勇氣問道:“當初,薑國有很多涉及黨爭的新黨之人死於非命……後來我在鄭國公府遇到的那個黑衣人,是不是就是……”
他道:“都是我。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之前與你同行,查清你們的身份。你是不是覺得很可怕,你眼前的這個人,穿著最幹淨的白衣,卻染著滿手的鮮血。”
他這麽說的時候,臉上依舊有溫和的笑意。但我知道,那笑容背後的心情究竟有多沉重。
可是你沒有告訴宣恪,不是嗎?”我說,“其實我後來有查過的,那些死去的新黨之人,也都不是什麽好人,你不用……”
他輕輕地閉了閉眼,道:“隻要是血,就沒有什麽不同。”
是啊,隻要是血,又有什麽不同?我的手上,也早就染了那麽多鮮血了。
我苦笑道:“那根琴弦真的那麽重要,值得你願意為此付出五年時間,甚至不惜做到如此地步嗎?”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上,良久才道:“你以前不是很好奇卻羽琴的來曆嗎?關於卻羽琴有個傳說,說它是上古遺留人間的神物,隻要找到缺失的羽弦,就能恢複無上的神力,獲得足夠毀天滅地或是拯救蒼生的力量。可是等我真的得到了赤血冰蠶絲,才發現有了羽弦的卻羽琴隻能毀滅一切,卻不能拯救任何東西。”
我說:“我真想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值得你做這樣的交換。”
他卻垂了眸,目光平靜,語聲淡淡:“不過是,一段遺憾。”
我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在釋然之前,每一次回憶都是一次淩遲,分享過往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至少現在他和我一樣都還沒有這樣的勇氣。
我忍不住歎息道:“為了一根琴弦,一顆血影珠,我們都不惜和魔鬼做了交換。總有一天,我們都會為此付出代價吧。”
他問道:“你後悔了嗎?”
我說:“沒有,也永遠不會後悔。”
這世界上絕對不能做的事就是後悔,如果後悔了,就是對自己的背叛,背叛曾經所付出過的一切。
他笑著道:“既然沒有,那又何必考慮代價?”
他說得對,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今日我能救他,就已經覺得無論什麽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我從穀主那裏得到血影珠的初衷,不就是為了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嗎?
我看著他顯得疲憊的臉,就沒有再多說。等著他睡著後,我站起身想要離開,卻在剛立起身的那一刻,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轉,耳邊一陣嗡鳴,眼前黑影重重什麽也看不清。我索性閉上了雙眼,過了好久,暈眩的感覺才稍稍減輕,我睜開眼,眼前的一切重新清晰起來。
醉娘就坐在梧桐樹下的石桌旁。我走過去,將帶來的很多珍貴藥材遞給她。她看了我一眼,避開我伸過去的手,站起來向屋裏走去。
我歎了口氣道:“我會永遠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你再也不用擔心了。”
她猛地停了下來,轉過身看著我,表情有刹那的驚愕欣喜,又慢慢轉為平靜。她說:“即使你走了,你也是他這一生逃不開的劫。有時候,我倒寧願你可以永遠陪著他。在認識你之前,我從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那樣溫暖的笑容。”
我心中一窒,卻隻是苦笑道:“可我隻能帶給他傷害。我給他療傷的事,以及剛剛說的話,都請不要告訴他,讓他好好養傷吧。”說完,我將藥材放在了石桌上,然後徑直離開了。
從楚宮出來的那一刻,我就決定離開阜都了。
我此前九年的人生,都寄生於一段愛情,漸漸對命運委曲求全,一次次違背初衷。
但是,從此以後,我都想遵從自己的心意活著,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像宣逸那樣得到永遠的逍遙。
而為了這樣的生活,我必須要去做一件事,來讓自己的心先得到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