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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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大約三更的時候,我突然聽見房門被推開了。
我從回來後就一直和衣躺在床上,此時聽到那聲音便立刻坐起身來,隻見雲歸一身黑衣,正從門口走進來。
我沉默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停在我麵前,過了片刻才道:“不要生氣了,好嗎?你看,我們命運裏所有的風雨都結束了。從明天開始,每一天都會是晴空萬裏。”
他覺得那是晴空萬裏,但在我看來卻滿是迷霧,我已經不知道要走向哪裏。
十四歲那一年,家破人亡後我又親眼看著雲歸在我的麵前“死去”,那個時候,我曾經一度迷失了未來的方向,渾渾噩噩以終日。兩年多前,我終於和他重逢,我以為我要走的路就是陪著他,看他實現少年時的心願。可是如今,他的抱負已經與權力糾纏太深,我再也無力同行。
我說:“我們分開吧。”
他錯愕地看著我:“為什麽?”
我又重複了一遍:“我們分開吧。”
他提高了音量:“我終於得到了無上的權力,終於可以隨自己的心意,天下再也沒人能夠阻止我們在一起,你卻要離開我?”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愈加痛起來。我說:“那你要我怎樣留在你身邊呢?美人、婕妤、夫人?原來你一早就打算好了,讓我進宮做你的嬪妃。可是,你有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皇後的身份對你就那樣重要?比我在你心裏還要重要?”
我道:“我的娘親就是為人妾室,她一生都待在那個清冷的院子裏,在我生命裏的每一個重要場合,都隻能像個外人一樣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雖然我從來沒有在她的身上看到卑微或是哀怨,但我從很早就決定這一生絕對不要過那樣的生活。”這樣的話,這些年我從來沒有對他提起過。
他握住我的肩膀,道:“當年你認識我的時候就該知道,我是不可能隻娶你一個人的,可是不管我娶了多少人,我的心在哪裏你還不知道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裏麵再也找不到我曾經那樣依戀的安心。
我說:“如今還怎麽說當年,九年過去了,一切都變了,連我們的感情都不再純粹如當年,遑論其他。當年,我不在乎你將來會娶多少女人,是因為我會是你唯一的妻子,唯一配與你並肩的人,剩下的女人隻能匍匐在我們腳下微如塵埃。可是如今,宣碧梧將永遠都是你的妻子,你要我用什麽樣的心情來用卑微的姿態仰望你們,看你們演鶼鰈情深的戲碼?當年,我是手握二十萬大軍的鎮南大將軍的女兒,深宮險惡又如何,哪怕你護不了我,也沒人敢動我分毫。如今呢,我是前太子妃,就算你不顧天下人的指責娶了我,我也要永遠承受所有人的目光。”
他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那樣,過了很久我才聽見他虛弱而無力的聲音:“長樂,這些事情真的就那麽重要嗎?比我們的感情和未來還要重要?”
我淒然一笑:“是,不重要,我可以勉強自己不去在乎,勉強自己忍受。可是,那是日日月月、年年歲歲的一輩子啊,那樣長久的時間裏,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生出怨,生出恨,等到怨了恨了,我就不再是如今的我,我們的感情還能如舊嗎?到了那個時候,宮苑深深,你要我怎麽活下去?”
原來,你連結局都算清楚了。”他放開我,然後後退了一步,“你知道嗎,我最後悔的事,就是六年前救不了你的家人。在薑國見到你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那個笑容明亮、驕傲任性的女孩子,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跡,你的臉上總帶著似有若無的微笑,目光悠遠沉寂。我才知道,那些死亡和鮮血成了你心裏永遠都愈合不了的傷口。所以,我想要足夠的力量,來消除你心裏的恨,想要無上的權利,來保護你不再遭受至愛之人死亡所帶來的傷害。可我卻沒想到,竟然是如今的結果。”
我聽著他的話,心中頓時痛起來。但我還是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我成全你的王圖霸業,你成全我的自在逍遙,這樣的結局不也很好嗎?”
他的臉色愈加哀傷起來,看著我的眼睛道:“為什麽你永遠都可以這樣決絕?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平靜的語氣,是最鋒利的劍,最能傷人心。”
我說:“不是我決絕,而是我看得太清楚了。”
他的臉上漸漸顯出怒意來,聲音也越來越激動:“清楚?在薑國的這六年,你知道我在戰場上流過多少血,留下過多少道傷疤嗎?你知道我在朝堂上有多少次的起起落落,又有多少次險些喪命嗎?無數個夜晚,我坐在書房或是營帳裏整夜無法成眠,因為我擔心自己算漏了一小步,就要你們都和我一起陪葬。”
他的話擊中我心裏最柔軟的部分,突然就有些不忍起來。心底裏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要不就原諒他吧,要不就再妥協一次吧,也許一切並不會像你預料的那樣糟。
他抱住我,強迫我靠在他的胸膛上:“我不允許你離開我,絕對不允許。從此以後,我們就可以日日相見,再也不用分開了。”
瞬間的不忍,都在他的這句話裏化成了無盡的荒涼。我說::“你永遠都是這樣自信,篤定我不會離開你,所以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想要過什麽樣的生活,想要什麽樣的人生。”
他放開我,用力捏緊我的手腕,目光一點點變得冰冷:“所以當年你也是不情願的?你根本就不想留在楚宮?”
手腕上的傷口被他捏得生疼,但心上的疼卻要遠甚於此。他的追問咄咄逼人,讓我不得不去想這個問題的答案。
是的,我並不想留在楚宮啊,我隻是為了他而選擇了犧牲。可是九年後滄海桑田,我已經不想再走一遍當年的路了。我想,這就是宣逸所說的,遵循自己真實的心意吧。
於是,我用沉默做了回答。
他看著我的眼睛,道:“你默認了?”
他的手更加用力,疼得我幾乎無法呼吸,但我還是努力地與他對視。
他終於放開我,連退三步,一字一頓地道:“好。很好。”然後他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夜風從開著的房門湧進來,心像是破了一個洞,被這冷風一灌,愈加覺得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