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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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房間後,孤竹慢慢品著茶,我則靠著窗子望著窗外發呆。從這扇窗看過去,可以看到楚宮北麵綿延的山巒以及那座高高聳立的攬月台。我怔怔地看了半晌,輕舒一口氣,道:“李觀死了,我卻一點也不覺得開心,隻覺得手上又平添了鮮血而已。”

    孤竹道:“鄭國公,李觀,他們死在影華幻影裏,是他們應得的結局。他們殺人皆屠全族,而你隻不過讓他們自己付出應有的代價。所以,你不必為此太過自責。”他將我麵前的茶倒掉,重新倒了一杯,輕聲道,“夕夢,茶要涼了。”

    他說的沒有錯,但不論什麽原因,鮮血染得太多總是罪孽。我伸手端起那杯茶,對他道:“還有最後半年,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們坐了大約一個時辰,這才起身開門下樓去。可就在我走出門後,就看到一個男子正從走廊的盡頭向我走來。

    此刻繁星滿天,麵前的人身姿頎長,衣袍當風,從漫天星光裏緩步而來。這披星光而來的男子,曾經是我的摯友,如今卻是仇人之子。

    當年孟珂與二哥同是太子伴讀,我們四個人常常在一起玩鬧。孟珂的性子溫吞,喜歡安靜,我們三個卻都活潑好動。所以,他常常一個人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我們三個瘋鬧。

    可是如今,他是楚國太子,我是他已故的側妃,雲歸與二哥更是成為了薑國的帝王和將軍。

    碧海桑田,蒼狗白衣,世事變化的無常真的可以到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他走到我的麵前,對我道:“可是在下驚擾了姑娘?”

    我聽得出他的聲音在因為激動而微微嘶啞,但我沒有開口。

    孤竹不動聲色地將我擋在身後,替我答道:“公子多慮了。”

    他愣了片刻,隨即嘴角牽出一個笑容,道:“看二位似乎不是本城中人,想必是來遊山玩水的吧。今日相見也算是有緣,不如坐下來共飲一杯,如何?”

    我看著他的眼睛,然後點了點頭。我知道他已經認出了我,我別無選擇。不過我想,當年他既然幫我逃出楚宮,如今也就不會將我抓回去。但如果他知道了我是回來殺他父親的,隻怕也不會放過我吧。

    我和孤竹隨孟珂進了最裏麵的雅間。剛才進去的那些人此刻已經全部走了,他應該是專門留在這裏等著我了。那些人都用風帽遮住臉,必是過來和孟珂密談的,看來他如今這太子做的也不輕鬆。

    坐定之後,孟珂重新取過一套酒具,斟了酒放在我們麵前,道:“我以為,這一生我們都不會再見了。”

    我說:“這天下看似很大,但其實也隻有小小的一方。”

    他舉起酒杯道:“為了我們的重逢。”然後一飲而盡。

    我握著那杯酒,心內隻覺得淡淡的哀涼。自從六年前,我與他就已是知交變陌路,前緣盡歸塵。我舉杯飲盡,多年時光裏沉澱的情誼,以命運為曲釀出的這杯酒,原來是這般苦澀。

    他露出一個微笑:“你還是這樣爽快。”他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和緩,隻是故作輕鬆的語氣裏帶了無盡的悵然。

    猶記得那年上元佳節,我們還一起去城中觀燈,雖隻走了小小的一段,卻一直猜謎喝酒玩到燈火闌珊。那晚娘親第一次發了脾氣,將送我回家的他也責備了一通。不過六年,我們都已經麵目全非了。

    既然走了,又回來做什麽?”他問道。

    許家祖墳在這裏,我總是要回來的。”我說。

    他猶豫了一下,說道:“長樂,你母親……我是說長公主,她一切都好,你不用擔心。”

    我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暗中照顧她,謝謝你。”

    他說:“他是我的姑母,這也是應該的。”

    他似乎還想要對我說什麽,卻又沒有再說下去。

    然後,他取出一塊小小的金牌放在了我麵前,道:“如今這雲城並不太平,你自己要小心。如果有事,拿著它來找我。”

    他說完,站起身戴好風帽走了出去。

    那晚,我趁著夜色去了許家的墓園。許家人脈凋零,已經連掃墓祭拜之人也無,隻餘滿地荒草淒淒。許家數代忠烈,父親戎馬半生,卻落得舉族含冤枉死的結局。可我卻除了跪在墓前什麽都不能做,哪怕是將那連墓碑都淹沒的荒草拔去這樣的事都害怕有人察覺。

    ————

    六月底的一個下午,我在驚鴻樓的側門處,終於等到了我要的那個機會。

    那是一輛並不起眼的灰色馬車,車裏伸出一雙纖纖玉手,將一隻雕刻著七尾朱雀的青銅香爐遞到了我手上。在楚國,民間隻可用青鸞,而唯有皇室可用朱雀,且尾羽越多越是尊貴。

    謝三娘進了馬車,一炷香之後她走下車,那馬車便離開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馬車走後,謝三娘對我說:“最遲就在下月中旬,夕夢姑娘的願望就可以成真了。”

    她已經不再年輕,臉上有歲月的痕跡,身體也已微微發福。她看著我的目光很柔和,讓我想起平陵長公主,也不知道獨自留在楚宮的這幾年她是如何過的。

    對不起。”我說,“無論這一次我成敗如何,隻怕都會給您帶來災難。”

    謝三娘並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去宮裏做什麽,但她已經隱約察覺到了危險,開始籌劃如何關閉驚鴻樓然後悄然遠避他鄉了。

    她露出一個平和的笑來,道:“姑娘不必感到抱歉。我所做的一切,遠不能報答長公主殿下當年對我的恩情。但我也隻能做到這裏了,以後的路,還請姑娘和殿下珍重。”

    ————

    七月中旬的時候,我終於等來了宮裏的消息,讓我和孤竹三日後進宮中樂坊。

    入宮前的那個晚上,我隻覺得異常清醒無法入眠,便愣愣地坐在桌邊看著桌上那一盞燭火。幾聲敲門聲傳來,我打開門,就看到孤竹站在門外。

    他道:“我看你房裏一直亮著燈,猜你睡不著。”

    我請他進來,道:“走到這一步,我卻隻是覺得茫然。”

    你是覺得一切太順利了?”他問道。

    我點點頭,道:“我本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在走這條路,但太過順利,反而讓我心懷僥幸,忍不住考慮將來的事。如果我真的順利地殺了孟曆,平安地救出母親,那在這之後我又要何去何從呢?臨州我已經回不去了,薑國我也不再想回去。”

    長樂,等你明白你為什麽要來時,你也就知道你要何去何從了。”他聲如歎息,雙眸似乎洞穿了我所有的心緒。但他的神色複雜,似乎有話要對我說,卻又終是什麽都沒有說。

    我對他一笑,道:“孤竹總是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但或許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會有毅然決然的勇氣。”

    他的眼裏終於有了痛色:“你真的,非進楚宮不可嗎?”

    我看著他,用沉默做了回答。

    他和我對視片刻,輕輕地歎了口氣:“是我錯了,這是你選擇的路,必須你自己走一遍才行。我隻是曾經也這樣地一意孤行,可是最後發現一切都是徒勞,所以才想要勸你。但此刻我突然覺得,也許那並不是徒勞,劫難本已注定,非浴火不能重生。”

    我知道,這一刻往事如煙掠過他的心頭,他一定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