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楚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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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謝三娘送我和孤竹上了去宮裏的馬車。她將一個包袱遞到我手裏,道:“這是姑娘托我定做的舞裙,用了三個月,如今總算完成了,請姑娘帶好。”
我接過包袱,對她點點頭:“也請您保重。”周圍人太多,其他的話我已經不能多說。
馬車行了很久才到安上門,我們下了車,隨宮人穿過厚厚的城門,走進長長的甬道。宮牆聳立仿佛隔絕了陽光,昏暗的光線讓人有一種窒息的錯覺。一瞬間,往事幕幕浮現在眼前,如夢境幻影,那麽真切,又那麽遙遠。
這一年我恰好二十歲,距離我第一次進入楚宮已經整整十年。
十年前,我去鄉離親,一步步、一點點穿過這朱紅的厚重城門,駛進皇城的殿宇樓閣、亭台水榭之中。十年前我隻是個孩子,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帶著踏青出遊一般的心情走進了這道城門。
然後在隨後的十年裏,失去親族,失去朋友,失去愛人,一點點埋葬了自己的青春。桃李年華,人生最豐盈燦爛的年紀,可我除了一腔的恨,竟是一無所有。
如今想來,也許此前十年,在我第一次穿過這宮牆的瞬間就已經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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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宮的樂坊設在北麵,孟曆以古舞雲門舞賜名“雲門園”。我剛走到園外,就已聽到陣陣樂聲。通報之後,有宮女走出來將我和孤竹引進去見掌事的女官。
我們進去時樂聲已經停了,舞姬們正在休息。
那宮女將我們帶到一個約莫四十歲的女官麵前,行禮道:“夕夢姑娘和夕辰琴師到了。”
為了方便,我和孤竹扮作了兄妹,我是妹妹夕夢,他是兄長夕辰。
那女官臉上掛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容,上下打量了我和孤竹一眼,道:“我便是這裏的司樂袁秋荻。一路車馬勞頓,本該先讓二位休息一下,但宮中不比外麵那些樂坊,伺候天家規矩是半分錯不得。所以隻能委屈二位,先學學這宮中的規矩了。”
她神色傲慢,完全不將我和孤竹放在眼裏。但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隻能笑著道:“是。”
她看了我一眼,又道:“男女住處分別位於東西兩側,但近年來陛下不斷擴充雲門園,園中住處已經有些不夠用了。雲門園北麵有個單獨的院子,二位既是兄妹,便也不用太過顧忌男女之防,暫時在那邊住一下吧。”
她說完,立在她身邊的一個舞姬忍不住掩了袖嬌聲道:“您真壞。”其他幾個人也跟著笑起來。
袁司樂看起來一臉嚴肅,卻由著舞姬們調笑。她的眼神在我的身上一掃,對門外伺候的宮女道:“你們將他們的行李放到房間去吧。”說完又對身邊的幾個舞姬道,“你們盡顧著偷懶,這次新排的舞可不簡單,要抓緊時間了。”
看著宮女和舞姬們的身影消失後,她突然壓低了聲音對我道:“方才多有得罪,請見諒。長公主殿下讓奴婢轉告您,如今宮中形勢複雜,請千萬小心。”
原來她是平陵長公主的人。她說的我也有所耳聞,如今後宮不甚安寧,葉夫人寵冠後宮,連皇後都不能攖其鋒芒。不僅是後宮中如此,葉夫人所生的四皇子孟璟已然長大成人,使得朝堂上亦是暗流湧動。那日孟珂在宮外與人密談,隻怕也和這有關吧。
我對她點點頭,卻不敢做更深的交流。隨後她便又恢複了傲慢的神情,開始給我們講宮中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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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孤竹回去時已經是黃昏時分。那個小院甚是破舊,似乎荒廢了很久,庭中稀稀落落長滿了雜草,一側有一棵無精打采的梨樹,還是盛夏就開始飄落黃葉。院裏一共隻有兩間房間,打開門的瞬間就被撲了滿臉灰塵,各種破舊的舞衣和樂器堆了滿地。
此地偏僻破敗少有人來,再加上今日袁司樂故意表現出的不屑態度,估計整個雲門園都不會有人樂意接近我們,如此一來,我們行動也就方便多了。這個袁司樂辦事真是十分合我心意。
我站在門口,一室的塵土飛揚,一種空落無依的感覺便也像這灰塵一樣,從心裏的某個角落迅速騰升起來,不受我控製地攻城掠地,占滿了整顆心。
孤竹道:“你去外麵坐坐,我來打掃。”他頓了一頓,又道,“既然進來了,你就要鼓起勇氣一直往前走,因為已經沒有回頭的路了。”
我說:“我知道,我隻是有點感慨,我曾經千方百計地逃走,如今又費盡心機地進來。到了這一刻,才開始覺得真實起來。過去二十年裏我所有的快樂和希望,都盡數被打碎了。”我攤開雙手放在麵前,“你看,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孤竹走到我的麵前,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幹淨修長,淡淡的溫暖。他說:“這個世界永遠是公平的,你失去的東西最終都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得到補償。”
我沒有說話,隻是有些恍惚地看著他。
他鬆開我的手,扶住我的手臂把我拉進他的懷裏。他的動作那樣溫柔,像是捧著一根羽毛,“我第一次在楚宮遇到你的時候,你就像現在一樣,目光裏的茫然和絕望讓人心驚。我的劍抵在你的腰上,可你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沒有人比我更加明白,那不是勇敢到無所畏懼,而是連死都不在乎。後來在薑國再次相遇,你的目光裏已經充滿了神采和希望。可是如今,它們再一次全部消失了。你什麽時候才能從過去的影子裏醒過來呢?”
他衣襟上檀香幽冷,我知道這個擁抱源於感同身受,源於我們窺見了彼此內心裏深深的傷痕,而無關其他。
但這香味也讓我感到害怕,他本應在黃昏裏焚一支檀香,悠然靜好地操弄七弦,而不是帶上詭異的麵具,彈奏奪人性命的地獄魔音。
從我認識他以來,他越是對我好,我就越是想要逃開,誠然我確實不想虧欠於他,但更多是因為我一直覺得,他這樣的人就應該活在傳奇裏餐風飲露、衣不沾塵,而不是像我一樣,跌進命運醜惡的泥濘裏無法翻身。
那一刻我並不知道,他本已遠離了一切俗世糾葛,卻選擇了陪我一起再次陷入命運無止無盡的掙紮。
對不起,我已經醒不過來了。”我聽見自己的嗓音微微顫抖,但我還是繼續說,“你要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無論如何都要把我帶回阜都去。”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隻剩下樹葉在風裏落地的聲音。
良久,我才聽到他格外疲倦的回答:“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