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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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就和袁司樂打過招呼,讓她在壽宴前讓孤竹以舊疾複發為由離開楚宮。但是,當我向她提出立刻讓孤竹出宮時,她卻拒絕了。
她說:“原本我們找來頂替的那個琴師,暫時是沒有辦法彈琴了。夕辰必須留下。”
我吃驚地看著她,道:“怎麽會這樣?什麽時候的事?”
那位琴師昨晚受了傷,右手暫時沒法動了。說是回住處時莫名其妙摔了一跤,右手手肘骨頭折了。”她道。
我猜一定是孤竹動了手腳。他不放心我獨自去壽宴,但又知道說服不了我,所以才出此下策。
我問袁司樂道:“沒有其他的辦法嗎?雲門園這麽多琴師……”
她歎了一口氣,道:“已經隻剩下這幾天了,而易麵舞的曲子那樣複雜,不是隨便找個人就可以頂替的。何況,夕夢姑娘你該知道,壽宴那天如果曲子出了問題,所有人都是要陪葬的。”
————
我回到住處,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裏。
怔怔地坐了很久,才想起來今晚和明晚都要做正式的排練,於是取出了帶進宮的那套舞裙,一點點給自己裝扮。
我站在銅鏡前,有些茫然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那是一件正紅的束腰長裙,領繡金紋,腰懸明珠,衣袖寬大幾乎及地,裙擺自收得極細的腰間向下散開,層層疊疊都是精致的暗紅色繡紋,讓整個裙擺顯得有些厚重。
那繡紋裏藏著隱秘的圖案,是用來發動陣法的符咒。這套舞裙是我托謝三娘秘密定製的,隻為了楚宮夜宴的這一舞。
我將衣領裏的那顆血影珠拿出來,映在銅鏡中的小小花苞,早已有了嫣紅的色彩,像一粒紅豆,隱約可見妖異的光澤。
這時,我聽見院中傳來了琴聲,淡然悠遠,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
我打開門,隻見雪比方才更大了,大團大團的雪花自天空中飄搖落下,梨樹枯黑的枝叉間堆滿了雪,仿佛一層層的花朵,地上不知何時也已被白雪覆蓋。孤竹就坐在那梨樹下,素白的衣,墨色的琴,在這飄飛的大雪裏,一切都顯得那樣不真實。
我的心悚然一驚,這場景是那樣熟悉。
當年在南滄國,我們曾同榻而眠,而我做了一個關於孤竹的噩夢。
夢境裏開著漫天的梨花,花瓣飄落如同飛揚的大雪。我倚靠著樹幹,聽孤竹坐在樹下彈奏一支悲傷的曲子。可是,這樣靜美的畫麵很快被呼嘯而來的利箭打破,它們閃著寒光向著我飛過來。可是,最後它們洞穿的,卻是孤竹的身體。漫天的梨花和他的白衣一起被染成赤紅,然後他便如一縷煙霞般,慢慢地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見。
眼前情景,和那夜的夢境何其相似。但是,枯木和大雪,這是遠比夢境更加殘酷的預兆。而我一身紅裙,像極了夢中赤紅的鮮血。
自從我們認識以來,我已經記不清他為我受過多少次傷,而這一次我已經知道生機渺茫,怎麽能讓他陪我去赴死?
我踩過滿院的積雪,走到他的麵前,伸手輕輕按住了琴弦。
琴音停下的瞬間,我就紅了眼眶。我說:“孤竹,離開吧。”
他停下來抬頭看著我,臉色沉寂如同他身後灰色的天空:“若沒有琴音引渡,跳易麵舞的人極易走火入魔。我怎麽能讓你一個人去送死?”
原來,他已經知曉。
他的唇邊慢慢浮起一個溫暖的笑意,“你不用介懷,如果有萬一,也是我自己想要去的,你從來不欠我什麽。”
他的那個笑容讓我的心愈加痛起來。我說:“從前我害怕的,確實是對你虧欠太多。可是如今,我是真的隻想你好好活著。我若活著從楚宮回來,還可以聽你為我彈琴,我若死了,也還有你的琴音為我送葬。”
我會活著,要麽活著陪你一起從楚宮出去,要麽活著把你的屍骨從楚宮裏帶出去。”他唇邊的笑在那話音裏一寸寸都化作了哀傷,“可是長樂,你難道沒有發現嗎,你其實並沒有想要活下去。”
心被他的最後一句話擊中,刹那間已經動彈不得。
我避開他的目光,道:“你說得對,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來到楚國,隻是因為我的世界崩塌,想找一個安撫自己的方法,想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但這理由並不充分,已經難以支撐我走下去。可是……”
我隻覺得心緒翻湧,停了片刻才道:“可是孤竹,從我遇到你的那一天起,你也就是這樣生死都不在乎的樣子。我以前不懂,如今卻終於明白了。當我自己走到這樣的絕境,才明白你的琴音為何總是看似無悲無喜,卻讓我覺得那樣悲傷。”
說到這裏,我終於鼓起勇氣看著他:“白衣配這卻羽琴,就像大雪掩孤城——這句話我一直都記得。你的心裏,其實也有一座孤城,誰都進不去的孤城。”
他的眸中光芒明滅,像極了我們第一次一起出遊時,在濱越城見過的大海,月光下幽藍的暗濤起伏,靜寂無聲地翻卷著銀白的碎光。
然後他慢慢低下頭去,看著指尖的琴弦。良久,才聽到他歎息一般的聲音:“此生何幸,可得你這樣解曲的知音。我確實對於長久的生命,一直沒有太多的熱情,可是從我遇到你開始,我不是沒有希望過生命可以永遠。但是如今,你自己都不願意活下去,我除了陪你共赴地獄,又還能做什麽呢?”
他的聲音很低,很沉,像秋雨落到枯黃的梧桐葉上,帶著荒涼的冷意。然後,他站起身來,沒有再看我一眼,就那樣走了出去。
我將身體伏在卻羽琴上,輕輕地閉上了眼睛,有一滴淚落在琴身上,發出一聲碎裂的聲音。
直到今日我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讓我突然也開始想要設想餘生。
他站起身離開的那個瞬間,我幾乎就要抓住他的衣袖,告訴他,我終於想要掙脫過往的繭獲得重生,告訴他,我想和他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我不能。
我本已抱了必死的決心,此時卻因為有了牽掛,開始害怕死亡,於是再也不能心無旁騖,已經是失敗了一半,如果他也害怕了,那我們就必死無疑。
我伸手輕輕按住了頸間的血影珠。壽宴在即,我已經沒有退路了,但如果真的到了萬一的時候,我會向血影珠祭上我的鮮血和生命,用它保住孤竹的性命。雖然我不知道,那個時候孤竹是不是想要一個人活下去。
我從沒有一刻這樣遺憾,我已然窺見了生命新的光明,卻也同時失去了奔赴光明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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