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錯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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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竹將卻羽琴放在身前,然後取下羽弦,換上了一根鮮紅的琴弦。我立刻認出來,那就是在我和宣恪婚禮時他用的那根赤血冰蟬絲。

    可是,即使換上了那根琴弦,破損的琴身也不能再發出動人的聲音,每一聲都黯啞沉悶,不成曲調。但孤竹就那樣彈奏著,一聲又一聲,引那殘存的石牆瓦礫和整個天地都隨之嗚咽。

    那悲愴的琴音響了整整一夜,中間有無數次我都想走到他的身邊,按住他的手讓他停下來。但我隻能這樣站著,站在他身旁一丈以外,靜靜地等待他自己從過往的夢魘裏醒來。

    天將拂曉的時候,他的手指終於停下,有鮮血從他的指尖滴落,剩下的琴弦已經都被染成了鮮紅色。那一刹那,我看到一滴淚自他的眼中墜落,轉瞬消失在雪域的寒風裏。

    他就那樣坐著,過了很久他才抱著卻羽琴站起身來。我向他走了幾步,卻終是隻能無言地看著他。我是個不知道怎樣安慰別人的人,因為我連怎樣安慰自己都不會。

    他終於開了口:“長樂聽說過孤竹國嗎?”

    我輕輕地點頭:“那似乎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他露出一個笑容來,是雪域一樣的蒼涼:“它也曾一度繁華富庶,卻不過曇花一現,很快就淹沒在紛飛的戰火裏,以至於天下幾乎再無人記得它。但它的王室和子民卻沒有就此消失,而是一路北逃,最後在這世人眼中的蠻荒之地得以存活下去。”

    我問道:“孤竹是王室的後人?”

    我不是王室之人,我也不叫孤竹。隻因我在錦城彈奏過那支古曲‘孤竹’,才有了這個名字。”他道。

    我心裏頓時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我們認識這幾年,我竟然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慘淡一笑,繼續道:“不知道也沒有關係,我本來就沒有名字。每一任祭司死去的時候,王族的使者就會在星象的指引下尋到他的轉世,而我就是在出生的那夜,作為祭司轉世被帶入聖城,從此以後我便不再需要名字,所有人都叫我祭司,世世代代孤竹國祭司中的一個。名字這種東西,終究隻是一個稱呼罷了,有與沒有又有什麽關係?當日的祭司同今日的孤竹,又有何區別?”

    他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眼前的一片荒蕪之上。那樣的側影太過寂寥,竟讓我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猶豫再三,終於問道:“那天聽你在夢裏說的‘王姬’是誰?”

    她是王室最後的血脈,是子民仰望的神明。我終年待在護琴塔,隻是為了守護她,守護卻羽琴。”他頓一頓,語調已經愈加悲愴起來,“可是終究,這一切我都沒能守護。”

    我想起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這裏看起來像是牧場,後來因為暴雪或是雪崩毀滅了。

    天災終非人力可阻。”我隻說出來這樣一句蒼白的安慰。

    可我至少是可以救她的。”孤竹說完這句話,閉眼長久不語。

    我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陪他站著。有蒼鷹長嘯一聲從頭頂飛過,那聲音在空蕩的雪原上飄蕩,更添了瀟疏寥落。

    然後,他終於用比這萬裏雪域還要蒼涼的聲音,講完了那個故事。

    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夜,王姬突然悄悄地走上了護琴塔。八歲的她端正了姿勢,努力表現出她平日裏坐在王座上的嚴肅莊重,她說她夜間占卜得到了上天的神諭,希望孤竹能即刻出發,為卻羽琴找到那根缺失的羽弦。傳說中,卻羽琴是上古天神遺留在人間的神物,因羽弦缺失而失去了神力,如果可以找到匹配的琴弦,便可以恢複它足以毀天滅地或是拯救蒼生的力量。

    一直以來,哪怕是在神聖的祭祀上,她都會小聲地叫他哥哥,可是那天在隻有他們兩個人的護琴塔裏,她卻無比鄭重地稱呼他為祭司。那時他猜想,她可能在占卜中預測到了什麽災難,所以要他去尋找琴弦。但他當時並不知道災難會來得那樣快,所以聽從了她的話,第二日一早便出發了,而她就是站在這裏,微笑著為他送行。

    在孤竹走後,玉雪山迎來了它的末日,山搖地動,萬古不化的冰川咆哮而下淹沒了整個聖城。天降暴雪,所有的土地都被覆蓋,賴以生存的一切都被毀滅。子民皆懼這上蒼之怒,於是倉皇失措,四散逃亡。

    但孤竹什麽都不知道,就那樣帶著卻羽琴離開了玉雪山,整整三年,靠彈琴為生走遍了九域所有的地方,卻依舊沒有找到一根不會在他指尖斷掉的羽弦。

    三年之後他回到玉雪山下時,才發現人煙稀少、土地荒疏,當年的繁盛熱鬧早已絕跡。僅剩的一些搬到玉雪山外圍的人們,在看到他時露出了悲傷的目光,他們說他的身影很像他們見過的一個人。

    他為守護他們而生,他們卻並不認識他,他們隻在神壇下遠遠地仰望過他尚且年少的身影,一如他隻在高高的神壇上看他們匍匐在地。

    可是,當他說他就是他們的祭司的時候,他們的眼睛裏卻突然燃起憤怒。他們步步逼近,聲聲質問,身為護琴祭司,肩負著保衛所有族人的使命,為何要在災難來臨之前獨自逃走?那一刻他狼狽不堪,無言以對,他根本不知道什麽災難。

    他倉惶地奔向聖城,卻終是在那道深淵前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終於知道,王姬為何要他連夜悄悄離開聖城。她早已預料到了一切,可是她身為王族,必須遵從祖訓終身不得走出聖城,她必須把她的年少天真,她的青春韶華,以及她的漫長生命都獻給她的子民。可是,哪怕是這樣貧乏的人生,她都來不及品嚐,她死在八歲那年的冬天,還不曾過完她的童年。

    那一夜他回到這裏,站在這道天地震動後留下的深淵前終於痛哭失聲,卻沒有勇氣走到聖城的腳下。

    孤竹在那夜離開了玉雪山,繼續未完成的使命。那時他想,假如卻羽琴真的擁有拯救蒼生的力量,那麽隻要找到那根琴弦,就可以救回她救回玉雪山。可是那之後,他在九域六國流浪多年,總是無數次地看著琴弦在指尖斷裂。最後終於明白,有一些傳說隻是傳說,它隻有支撐信仰的力量,卻無法給任何人救贖,而當初她讓他離開,也不是因為她相信卻羽琴可以拯救玉雪山,她隻是為了救他一人。

    那些被歲月掩埋的過往,原來都暗藏在了琴弦裏。

    我想起鄭國公府壽宴那晚,他一個人坐在高樓明月裏彈琴的樣子,或許就和當年他坐在高高的祭台上為他的子民彈琴時一樣吧。

    傳奇的背後,也可能是讓人失望的荒蕪——我終於明白他說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我曾經無數次猜測他的身份,富家的公子,流亡的貴族,或是潛伏的細作,卻還是沒有猜到竟然有這樣的故事。我終於知道,為何我第一次聽到的琴音那樣孤絕。如我這般親族幾乎亡盡的人,卻終還是曾經擁有過溫暖,而他卻是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是孤身一人,隻為那冰冷的琴弦而活著。

    孤竹站起身,撫了一下那根赤紅的羽弦,然後輕輕將卻羽琴放在了地上。他看著那白雪覆蓋的殘城,道:“哥哥要放棄了,卻羽琴已毀,這或許是天意,告訴我們有很多事情終究無能為力。”

    我在聽到他說“哥哥”這兩個字的時候,突然想起很多事。相識這幾年,他對我永遠都保持在朋友的範圍內,從來沒有過半分親昵的語言和動作,甚至那天在山洞中那樣危急的情況下,他也隻是握住我的手腕帶我前行。

    這一刻我終於肯定,他為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那個叫他哥哥的女孩子,都隻是為了圓他心裏無法釋懷的執念和遺憾。

    此刻朝陽初升,白茫茫的大地和山巒幻化成了千千萬萬的水晶,在陽光下折射著瑩白細碎的光芒。他背對著那些光芒轉過身看著我,雙眸明亮,目光裏有無限的溫柔。

    他說:“長樂,謝謝你。因為你,我決定回到這裏,與過去徹底道別。也因為你,我終於想到,我還可以追尋餘生的意義。”

    那一瞬間,千山萬嶺的光芒都在他的身後暗淡下去,隻剩下他站在那裏,是鬆風水月、寒玉芝蘭都無法比擬的風華。

    我想,我其實是想向他走過去的,可身體卻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我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半晌都發不出聲音,心仿佛也被這冰雪掩埋了一般,失去了感知喜樂的能力。

    這一刻我已經清醒,上蒼對我向來殘忍,怎麽可能賜予我這麽完美的愛情。那個擁有遠古王室血脈的王姬,那個銀蓮花一般的女孩,她永遠都幹淨美好地活在他的幻影裏,而我,隻是一個擁有血肉的影子。他曾說我是他餘生的意義,我想他沒有騙我,但那隻是親情無望的延展,而不是愛情,我和所有人都猜錯了。

    他臉上的笑容一分一分褪去,什麽都沒有再說。他轉身去看天邊的霞光,那目光很空,空得仿佛世間一切都不過是過眼煙雲。

    我想,我也許可以恨他,恨他讓我動了心,到最後卻發現那隻是一個夢。但我又找不到理由恨他,他什麽都沒有錯,會錯意的是我。可是,我還是不忍心揭穿一切,還是想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如果他所希望的是我代替他的王姬好好活著,我會成全他,就當作是他曾經對我那樣好的報償。我終究,還是不想看到他眼裏的悲傷。

    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道:“我們下山吧。”

    好。”他聲音平靜,回答得很幹脆。然後,他緊了緊狐裘大氅,徑直向山下走去。

    我跟在他的身後走出數丈遠,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張卻羽琴,它安靜地躺在白雪中,像宣紙上一筆淺淡的墨痕。孤竹他終於卸下了那些長久以來困住靈魂的枷鎖,決定將過往封存於此,踏入新的人生。我本該為他高興,為他祝福,卻隻覺得悵然若失。

    這一刻我沒有意識到,我們已將這一生所能相處的時光蹉跎過半,卻依舊遊離於彼此的世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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