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人在水榭前擺上了一張我特地準備的矮木桌，巨大的桌盤雕刻成略呈橢圓的雲朵狀，外圍一圈挖出一個個凹陷下去的小平麵，邊緣也雕成雲朵狀，用來放置每個人的碗碟。桌子中間向下凹陷，一邊擺上時令的瓜果，另一邊點綴著一束白菊。

    然後，我們在正對湖麵的一邊圍坐成半個圓圈，隻等著夕陽落盡、明月高升。

    今日的中秋之宴，主題便是螃蟹。阜都最好的螃蟹在千波湖，而中秋當日的螃蟹千金也難求。我預訂時本已晚了，但有這長公主的名號，對方好歹也給麵子，於是今日早早便派人去取了來。我又特地請來了阜都以做螃蟹出名的魯師傅，定要將這中秋宴辦得完美。

    眾人喝完開胃的湯後，便端上來了兩道菜。寒茵為每個人布菜完畢，介紹道：“第一輪，清輝如霜。蟹籽白玉羹，灌蟹魚丸。之後每隔一柱香的時間便有兩道螃蟹上桌，蒸煮炒、煎炸燜，花樣各異，一共十輪，請大家慢用。”

    黃柏讚道：“魚丸如滿月，玉羹似清輝，第一輪就已經考究至此，我真是好奇後麵會是什麽。”

    醉娘笑道：“到底是公主殿下，真是花樣百出啊。不過，我今日恰好也帶來了十種酒，正好配你的菜，也讓你看看市井酒家的厲害。”

    醉娘低聲對侍女說了什麽，很快便端上來了五杯酒，蓮花形的酒盞剛放到桌上，便聞到淡淡的幽香，不濃，隻有淡淡的那麽一絲，勾著你的心，讓你忍不住端起來湊到鼻尖深吸一口，便覺得那香氣順著鼻尖直達心間，卻依舊覺得不夠，再輕輕啜一口，滿口生香，回味無窮。

    孤竹淺酌一口，笑著道：“寒月清輝，如夢幽芳，果然是絕配啊。”

    醉娘嫣然一笑，眼神與我有片刻的交匯。那一刹那，我們就知道了對方的所想，都不過是竭盡所能想要讓這個中秋過的快樂一點。

    我伸手摸了摸袖中的那個小盒子，今日本是下定了決心要和孤竹道別的，看著孤竹的那個笑容，心裏卻突然不舍起來，隻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都不要結束。在感情裏人果然都是貪心的吧，明知道什麽都得不到，卻還是做不到瀟灑放手。

    菜一輪一輪地上來，醉娘也每次都能拿出讓大家驚歎的酒。盡情飲酒，放聲談笑，這靜謐的山穀終於再一次熱鬧起來。

    菜吃得差不多了，醉娘吩咐侍女取過來兩個大大的食盒，兩個食盒各有五層，打開來隻見每一層都裝著不同花樣的點心，精致美麗自不必說，最重要的是都做成了花與月的樣子，每一碟都是一種秋季盛開的鮮花，玉簪、酴釄、芙蓉、蜀葵……然後配上由彎鉤到玉盤的一輪明月，或拚成平麵的水中月色，或堆成立體的月上中天，十碟月下芳華，端得是十全十美。大家驚歎不已，竟是舍不得伸手去拿，隻怕破壞了這樣的美景。

    吃過醉娘的點心，眾人又飲了幾杯，都有些醉了，黃柏更是雙頰酡紅，斜倚在了桌上。他看著孤竹道：“這麽多年，我一直有一個遺憾，就是沒能聽到那支令孤竹名動天下的曲子。人世間的別離聚散總是毫無道理，也不知再見又是何時，不知孤竹能不能滿足我的這個小小的願望？”

    我心中大喜，原來孤竹的手已經完全恢複了，而且我也一直好奇那究竟是一首什麽樣的曲子，能夠令孤竹一曲成名。

    孤竹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走進了屋內，走出來時手中是一張伏羲琴，黑漆素弦，光華內斂，看著並沒有什麽出眾之處。

    孤竹將琴置於琴台之上，卻並不撫奏：“我已經很多年都不曾彈過這支曲子了。”

    聽孤竹這樣說，黃柏道：“我也就是那麽一說，不必……”

    孤竹對他一笑，道：“無妨，我隻怕多年不彈，彈出來讓你失望了。”說罷，他斂容端坐，緩緩撥響了琴弦。

    這支曲子起處平和，是花團錦簇、良辰美景，是雞鳴犬吠、歲月安好，讓人恨不得走進曲中的那個世界，永遠沉醉下去不要回到現實。可就在此時，忽聞琴音陡轉，如同金戈乍起、地裂天崩，所有的美好都被打破，仿佛聽到無數人驚聲尖叫，痛哭哀嚎，隻能不辨方向地茫然奔逃。而後，琴音時緩時急，淒涼激越，如同曠野寒燈、鶴怨猿啼，那種侵入骨髓的悲哀，仿佛可以透過每一寸皮膚鑽入人的心裏，讓人痛到無法呼吸，卻又流不下一滴眼淚。曲子的最後，已是安魂悼亡、向笛之思，琴弦的顫動裏，悲到極致的心又重新一點點安寧下去。

    過了很久，那琴音才終於消失於湖麵山穀。我發現不僅是我，所有人都是眼眶濕潤，沉默無言。隻是一支琴曲，心卻仿佛在其中經曆了幾世幾劫，瞬間蒼老。這支令孤竹名動天下的曲子，果然名不虛傳。

    我知道，那曲中所訴應該就是孤竹國的過往，也是孤竹的過往，可他依舊麵容平靜，神色安然。我想，他是真的已經走出了過往的迷障。

    片刻之後，隻聽黃柏以手輕拍桌緣高聲唱到：“憶對中秋丹桂叢，花在杯中，月在杯中……”

    這時，蘇庭風站起身來，招呼侍女取來了一把劍。她拔劍出鞘，轉眼間已經舞出了一串美麗的劍花。劍一拿到她的手上，便泛起幽幽紅光，卻已沒有了當日的肅殺之氣，反而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黃柏看著蘇庭風瀟灑的身姿，眼中滿是讚歎之意，歌聲也愈加從容悠揚起來：“憶對中秋丹桂叢，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樓上一尊同，雲濕紗窗，雨濕紗窗。渾欲乘風問化工，路也難通，信也難通。滿堂惟有燭花紅，杯且從容，歌且從容。”

    黃柏反複地唱著最後的兩句，良久方息，而蘇庭風也慢慢定住身形，還劍入鞘。

    窗外已到了月上中天之時，雪白的月光落在湖麵上，被細碎的水波攪碎，清粼粼一片光影閃耀。而我隻是看著孤竹，看著他被月光映照的側顏。我想起第一次在這裏聽到他的琴音，也是這樣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站在湖麵的竹筏上仰望著他，那一刻月光如水，他翻飛的衣袂，飄揚的黑發，定格成我心底裏永遠無法消散的畫麵，而他在明月高樓上看我的那一眼，是否在他的心裏留下了絲毫波瀾？

    我曾經一直覺得他是降落凡塵的仙，隻為拯救我於人世間無盡的磨難，而當我真的在玉雪山聖潔的光芒下獲得救贖，卻發現自己永遠的失去了他。正如黃柏唱的那樣，此後歲月漫長，我或許也就隻能靜看滿堂豔紅燭火，飲一盞歲月從容。

    孤竹聽黃柏唱完，歎一聲：“好一個杯且從容，歌且從容。”然後他舉起酒杯對我們示意，臉上有明月清風般的笑容。我們便都跟著他舉起酒杯，然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過往不可追，且醉且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