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長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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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漸西,終於到了散去的時候。大家站起身相互道別,然後向停著竹筏的岸邊走去。

    黃柏與醉娘他們上了第一支竹筏,很快便行出了幾丈遠。我和孤竹落在後麵,待他們走遠之後,我這才停下來回過身去。

    我將袖中的一個盒子遞給孤竹。

    孤竹接過去,問道:“這是?”

    我低著頭道:“很久以前尋到的,覺得和你很配,便買了下來。送給你吧,就算是留個念想,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孤竹打開盒子,從裏麵取出那根男式的白玉簪。他的指尖撫過簪身上的那行字——冉冉孤生竹,輕聲道:“什麽叫留個念想?”

    我鼓起勇氣,說出了那句在心裏練習了很多遍的話:“孤竹,離開阜都吧,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說罷我停一停,卻又覺得已經無話可說,便轉身打算走上另一艘竹筏。

    我剛邁出一步,卻被人拉住了手臂。我頓了一下,轉過身去。

    孤竹放開我,低低地叫了聲我的名字,卻隻是看著我,什麽話都不說。他今日一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此刻已經有了醉容。

    我避開他的目光,低頭看著地麵。瑩白的月光從頭頂傾瀉下來,在地上投射出兩個清晰的影子,兩個終究無法靠近的影子。

    我說:“孤竹,你本就不屬於這裏,遠離這些是是非非,走得遠一點,找一個安靜美麗的小城住下來,學宣逸一樣,去過逍遙的日子吧。”

    風從我們之間穿過,帶著我的話音在月光裏消散。我看著自己的裙角在風裏蕩著,那影子在地上搖晃,向孤竹的影子伸了過去,那樣纏綿繾綣的姿勢,像想要攀附樹幹而伸出的藤蔓,像渴求擁抱而伸出的雙臂。

    這是我的影子在嘲笑我吧,嘲笑我心裏強烈的想要擁抱他的欲望,以及隻能徒然站立的絕望。我用理智勸服自己做了選擇,告訴自己即使挽留住他,也隻是將他挽留在無可挽回的回憶中,但是理智還是不足以勸服自己接受這個選擇。

    我們就這樣站著,覺得過去了很久很久,才聽到他的聲音在麵前響起。他說:“好。我走。”

    聽到他的回答,一瞬間隻覺得整顆心都空了,一片荒涼。

    在這告別的時刻,我覺得自己還有很多話想要和他說,但思來想去,能說的我已經說過了,剩下的也隻有那一句說不出來的心意。

    我其實很想說點什麽讓他記住我,哪怕我們這一生都不會再見,我還是希望他可以記住我,在很多年後某個和今日一般月朗風清的夜晚,想起曾經有一個人從他的生命裏路過,陪他看山看水,走過那麽多的路。

    但是,這個想法又實在違背我想要他忘記一切的初衷,那些話卡在喉嚨裏,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眼淚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奪眶而出,於是急急地轉過身去。

    我剛側過身,就被他再一次拉住了。他說:“長樂,你為什麽不試著為自己活一次?你也不屬於這裏,那是許臨的人生,不是你的。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目光裏的清冷就讓我覺得心疼,如今你的眼裏更添了蕭索孤獨。”

    我沒有說話。

    他說:“和我一起離開吧,我們可以像從前那樣,去西南去東海,去雪山去草原,春花秋月,夏蟬冬雪,去看每個季節的風景。如果你累了,我們也可以回到玉雪山,去過遠離俗事的安寧日子。隻要離開這裏,就是天高海闊,恣意逍遙。”

    孤竹,你怎麽能這樣殘忍,讓我看到最殘酷的真相,卻用我最向往的東西來蠱惑我?

    我說:“不必了,我其實已經無處可去。這裏有什麽不好,我貴為公主,衣食無憂,萬事不愁……”

    他的手臂輕輕一帶,我整個人已經撞進了他的懷中。他緊緊地抱住我:“那我留下來,留在這裏。我想我一定是醉了,所以才能對你說這些話。我知道你害怕虧欠任何人,這一次的事,你越是拚命想要救我,我就愈加清晰地意識到,我的存在隻會變成你的負擔。你放心,我答應你,從此以後絕對不再踏入你的人生,也絕對不成為別人要挾你的把柄。玉雪山前我就已經明白,你永遠都沒有辦法忘記他忘記過去,感情的事無法強求,所以我也別無所求,就像最初的時候就好,在你累了的時候到這裏來,我為你彈一支曲子,僅此而已。”

    他的聲音裏有著難以抑製的悲傷和脆弱,他是個含蓄而克製的人,這是第一次聽他如此直白的表達自己的感情。可是他越是這樣說,我的心裏就愈加絕望。

    我說:“孤竹,我讓你走,不是因為我害怕虧欠你,而是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沒有辦法活在別人的影子裏。孤竹,你應該醒過來,我不是她,也代替不了她。”

    是的,我愛你,我終於說出了這句話,在別離的時候。感情最後戰勝理智,本該覺得懊悔,卻頓覺鬆了一口氣,像是取下了長久以來壓在心上的石頭。

    “長樂……”他鬆開我,怔怔地看著我。

    最難說出口的那句話都已經說了出來,心裏藏著的那些話便終於噴湧而出:“我以為我是曆經萬水千山,終於在茫茫人海裏得遇知音,他知我懂我,伴我護我,紅塵寂寞,終有一人可以相守。可是,到頭來不過是水月鏡花、一夢黃粱。錯的都是我,隻是我。孤竹,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

    “長樂,我……我從來都沒有把你當做她,我隻是以為你還愛著……”

    聽他第一次這樣不知所措、言語破碎地對我解釋,我卻隻是無奈地打斷他道:“到了今時今日,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他握住我的雙肩,目光定定地看著我:“她之於我,就如許臨於你。她是我生命最初的意義,是我無法逃離的過往,可那不是愛情,她隻是我的妹妹,是我唯一的親人。之前我在獄中那樣說,隻是不希望將你牽扯進來。”

    在他的注視下,我的心愈加痛起來。我說:“我沒有否認你和她是純粹的親情,但你對我也不過是那親情的延續,是你無法釋懷的執念的出口……”

    我說到這裏,他突然伸出右手停在我的頰邊,拇指輕輕拭了拭我的眼角。我本來並不想哭的,但或許是他看我的目光太專注,又輕柔又哀傷,所以才突然紅了眼眶,眼淚一滴滴落下來。眼淚是內心崩塌的征兆,我想我該走了,否則下一句說出的就該是挽留了。

    我偏過臉想要退後一步,卻聽他輕輕地喚了一聲我的名字,下一刻,隻覺得眼前月光一暗,鼻尖冷香悠然,還來不及反應,唇上便傳來了溫柔的觸感。

    他的吻就像他的人,帶著微微的涼意,溫柔幹淨像一股清泉。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自己犯了多麽傻的錯誤,被傷心嫉妒蒙蔽雙眼,以至於我們錯過了這麽多,這麽久。

    他和我一樣都是驕傲到骨子裏的人,自尊猶勝性命,我們小心翼翼地揣著一顆心,觀望等待,不動聲色,心痛心碎都藏著不讓對方看見。所以,他以為我愛著雲歸,便從無絲毫表示,我以為他對我不過是親情,也一樣諱莫如深。

    我的眼淚便洶湧而出,但我流淚並不是因為後悔,而是因為感動,因為喜悅,因為在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之後,終於霓虹飛架,雨散天晴。

    他離開我的唇,吻上我的眼睛,和我洶湧而出的淚水。然後他停下來,輕輕地抱住我讓我靠在他的懷裏。他的衣襟上依舊有淡淡檀香氣味,讓人安心。我們就這樣沉默地擁抱著彼此,仿佛周遭的時光都已經靜止,什麽都不用再說,什麽解釋都已多餘。

    我們十指交扣,走到水榭之前。剛才用過的桌凳已經被撤了下去,下人們也乘竹筏離開了,一切又都恢複了最初的樣子。月華燦爛,靜影沉璧,月白色竹樓安然佇立,俯視滿穀的平澄幽然。

    我和他背靠著欄杆席地坐下來。我靠著他的胸膛,他伸出手臂環住我的肩,另一隻手依舊緊緊相扣。我們就這樣安靜地並排坐著,微微仰著頭看星光微亮、冰輪高懸。

    所謂美夜良辰,便是此時此刻吧。

    我輕歎:“如果我在玉雪山上沒有後退那一步,也許就不用經曆後來的這些了。”

    “此刻也不晚。”他握住我的手再緊一些,“我很開心。”

    從楚宮短暫的相遇,到薑國的再次重逢,我們曾一起走過千山萬水,曆經生死別離,此時回頭去看,才覺得過去的一切似乎都是為了今日的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我說:“我答應你,和你一起離開,從此天高海闊,自在逍遙。但是這一次,我必須要好好地和二哥說這件事,我已經兩次不辭而別,我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任性了。”

    他說:“長樂,我隻是希望你可以活得輕鬆一點,但我也知道你放不下你的哥哥。不管你選擇什麽,我都會陪著你。風刀霜劍也好,山高水遠也罷,我都陪著你。”

    “好。”我曾經無數次地拒絕他的同行,但這一次,我答應得幹脆。

    我仰起頭看著他:“我想聽你叫我的名字。”

    他於是溫柔一笑,輕聲喚道:“長樂。”

    這一刻我終於確信,我已經尋到了我的一世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