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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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進殿中,就看到宣碧梧斜倚在榻上,身旁的棋桌上是一副殘局。我還記得這副棋具,香榧木描金嵌玉的棋桌,墨玉珠貝精雕細刻的棋子,將棋具造得如此奢華,整個天下都找不出幾副吧。

    她居然還有力氣下棋,莫非她的病危是假?和她對弈的人,應該是雲歸吧。

    她看著我,然後順著我的目光看向那盤殘局。片刻後她道:“再好的棋盤,再好的棋子,若是棋下得爛了,也會失了趣味。”

    她慢慢用指尖描摹著棋盤上的花紋,那是一隻鳳凰,做展翅高飛的模樣。

    我想起薑帝死去的那個夜晚,她站在大殿前,衣袖上繡著的鳳翅隨風翻飛的情景。

    她笑意蒼涼:“我這一生就如這局棋,尊榮富貴都已到了極限,卻終究是一盤輸棋。許長樂,你終於贏了。我的夫君,他會和我從小照顧大的妹妹相伴白首。我的兒子,他會叫別人娘親,連我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我的薑國,在不久後的某一天隻怕也將不再是薑國了。這就是你報複我的方式?”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我有做什麽嗎?奪走你夫君和孩子的是你的妹妹,奪走這天下的是你愛的男人。”

    我靠近她,在她的耳邊輕輕地道:“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你最愛的弟弟,你以為你終於可以在九泉之下見到他了?你錯了,你將永遠也見不到他,因為——他還活著。”

    然後,我站起身來退後一步,看著她道:“這眾叛親離的滋味,是不是美妙得很?”

    她起初隻是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片刻之後,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神色淒厲地問道:“你……是你教唆他的?”

    我說:“他那麽有主見的一個人,我怎麽教唆得了他呢?是他自己根本就不想待在你的身邊,所以才選擇了逃走。不過——你最好是當他死了,不然你的夫君可不會放過他。”

    她麵容扭曲,突然大笑起來:“哈哈……我果然輸得一敗塗地。我已是一無所有,命不久矣,你的手上卻未沾染半點血腥。你果然高明,好,好……”

    她還未說完,已經猛地咳嗽起來。宮女們慌慌張張地進來,扶她躺回床上。

    宣碧梧隨後便陷入了昏迷,我也沒再去看宣碧瑤,直接出宮去了。

    —**—***—**—

    兩日後的一個清晨,我從睡夢中驚醒,聽到宮裏傳來悠遠悲愴的鍾聲,一聲又一聲,回蕩在尚未蘇醒的阜都城上空。

    我披衣起身走到了門口,拂曉時分孤星隱耀,天色青灰,風裏還帶著夜的寒冷。心裏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隻覺得空茫一片。

    我那麽恨宣碧梧,恨不得親手殺了她,可她卻自己死了,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死於生育,死於病榻。

    我想起在碧影穀的第一次相見,她從奢華精致的馬車上走下來時,那傾國傾城的一張臉,那俯視眾生的一雙眸。我一直以為她這樣的一個人,就連死都該是高貴隆重的,絕對不可能是這樣平凡的死法。

    但其實,眾生生而不平等,而死才是唯一的平等,不管曾經是高貴的公主,還是普通的女子,在死亡麵前都沒有什麽不同。

    院中的那樹山茶在這寒冬臘月裏依舊開放得豐肌秀骨、嬌豔奪目,竟是比去年還要繁盛美麗。或許四時花月才最是無情,無論人世間怎樣地悲歡合散、死生交替,都不能影響其分毫。

    —**—***—**—

    宣碧梧葬禮之後,一日我去宮中看望宣碧瑤,卻見宮人們抬著大箱子在院中來去,似乎要出遠門的樣子。

    宣碧瑤坐在窗下,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自從宣碧梧死後,她就一直是這樣神色恍惚。

    我走過去問道:“碧瑤,你這是要去哪嗎?”

    她的聲音有些縹緲,像雨後山間繚繞的霧氣:“我以後會搬到碧影山的雲台寺去住。”

    我見她神色淒楚,勸道:“寺裏青燈古佛的寂寞,你可想好了?”

    她點了一下頭:“我隻想靜一靜。”她頓一頓,道:“我對不起阿姐,哪裏還有臉繼續住在這裏。一開始我也沒有奢望能夠得到什麽,到這裏就好,我已經知足了。”

    我走過去,輕輕地抱住了她:“碧瑤……”

    “我已經和陛下說好了,每一年都請他派人去看看我。如果我還沒有想好,就讓我一直那樣住下去。如果我想好了,就請他給我找一個合適的人,讓我出嫁。”

    宣碧瑤出宮的那日,我一直送她到雲台寺。我回去時,她站在門口目送我離開。她的身後,古木參天,綠意悠然,說不出的寂靜安詳。

    我在心裏歎息,他怎麽可能讓你嫁給別人呢,總有一天你還是會回到皇城裏去的,那是你逃不脫的命運。

    —**—***—**—

    正月二十八,陸清歡為二哥順利生下了一個兒子。

    自從二哥離開,陸清歡便回了陸家養胎,如今生育時也是在陸家。我去陸家看她時,她躺在床上,雖然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卻是極好。

    陸清歡笑著對乳娘道:“快把孩子抱過來。”

    我從乳娘手裏接過孩子,此刻他已經睡著了,小臉圓鼓鼓的,粉嫩的嘴唇撅著,不時地咂動一下,小小的手掌半握著放在胸前,我忍不住伸出食指碰了碰他的手指頭,他竟然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指,讓我驚喜不已。

    我說:“真像二哥。可想好了名字?”

    陸清歡道:“將軍已經在信中說了,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叫曦,晨曦的曦。”

    我笑著說:“光明和希望,真是個好聽的名字。”他的父親叫“陽”,太陽之子,可不就該叫“曦”嗎?

    她的目光越過我看向窗外,過了片刻才道:“真希望他的父親可以早點回來。”聲音像一聲緩慢悠長的歎息。

    窗外的光線落在她的臉上,將皮膚映得愈加白皙通透,她的唇邊有一個淺淡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看起來像一個很享受的表情。這一刻的她柔弱而安靜,再不是尋常開朗堅強的樣子。她才十七歲,懷胎十月生下了孩子,夫君卻遠在天邊的戰場,隻能用家書寄來一個名字。

    我說:“如今還在皇後喪期,也不能慶賀,委屈你了。等二哥回來了,一定給你補回來。”

    她轉過臉來看著我,笑容重新明亮起來:“隻要他平安,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