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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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竹從門外的車裏取來一些幹糧,拿過來和我一起分給那些人。
開始時遇到逃難之人,我和孤竹也會給他們銀錢,但他們大都拒絕了,因為如今即使有了錢一路上也很難換到食物,後來每次路過大的集鎮或是城池,我們就會盡量多買一些幹糧。
坐在地上的人們驚喜地站起來,千恩萬謝地接過遞過去的幹糧,卻舍不得吃,隻拿出一點分給孩子,然後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包袱裏。
孤竹特地留出了一份,走過去遞給坐在角落的婦人。那婦人站起身來低著頭道謝,聲音低沉嘶啞。她身邊的小女孩隻有四五歲的樣子,生得極是清秀漂亮,左邊眼角生了一顆小小的淚痣。她拉著母親的衣角,對孤竹輕聲說了聲謝謝,然後便羞澀地紅著臉躲到母親身後去了。婦人將食物用一塊幹淨的帕子包了一小份遞給女兒,小女孩接過了,坐下安靜地吃起來。看著她吃飯的樣子,想必過去也是家境殷實,教養極好,我不禁在心裏歎了口氣。
我和孤竹分完幹糧,也和大家一起坐下來,聽他們聊著,這才知道如今天下的局勢。在我離開的一年裏,薑國在戰爭中漸漸處於優勢地位,想來幾年的兵製改革,以及從赤國、南滄得到的礦山兵器終於發揮了作用。楚國派出太子孟珂親自督戰以慰軍心,卻不想反而被敵國所擒,防線再次潰敗,如今天下大半疆土都已經入了薑國囊中。坐在這裏都是楚國逃來的人,說到太子孟珂被擒這一段,都不禁紅了眼眶,唏噓長歎。
那個裹著頭巾的婦人從頭到尾未發一言,隻是低頭坐著。小女孩也十分乖巧地依偎在母親的身旁,隻是目光一直忍不住看著我們這邊。我看著她眼角的那顆淚痣,不經想起了一個人,心裏便生出幾分親近之意,笑著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扶搖。爹爹說了,是‘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的扶搖。”她笑起來,嘴角有兩個甜甜的梨渦。
“你知道嗎,扶搖還是一種神木,傳說就長在東海。真是個美麗的名字。”我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你的爹爹一定很愛你。”
她的神色卻暗淡下來,一幅泫然欲泣的樣子:“可是扶搖討厭爹爹,他都一年多不回家了,隻剩下了我和娘。”
“扶搖。”本是一直沉默不語的婦人突然出聲製止了女兒後麵的話,她的目光和我對上,然後很快移開了。
小女孩輕輕擦了一把眼淚,也和母親一樣不再說話。
這時一旁響起了歌聲,原來是兩個婦人正低聲哼唱著一支曲子,曲調淒涼哀婉。
“……誓掃戎敵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無定河邊骨,春閨夢裏人。聽得這兩句,四下皆是淚流不止,就連我和孤竹也不禁紅了眼眶。
小女孩卻聽不懂歌裏的意思,低聲問道:“娘,什麽是河邊骨?是冬天在河邊祭祀時敲的那種小鼓嗎?”
那婦人伸手攬住女兒,終於開口道:“等你長大了,你就懂了。”她的聲音不再是剛才的嘶啞,卻滿是悲傷。
聽到她的聲音,我心中猛地一跳,忍不住向她看過去,她也恰好看著我。片刻的對視,我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淚光。孤竹也聽出了她的聲音,和我一樣忍不住看著她。
她站起身來,對女兒道:“在這裏和大家坐一會兒好不好,娘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小女孩乖乖地點了點頭。
我們三人走到了門外,她才解下了頭上的麵紗,露出原本清麗的容顏。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小阮。”
蕭阮微笑著看著我們,道:“好久不見。”
“對不起。”心中翻江倒海,說出來的還是隻有這蒼白的三個字。
她還是淺笑著:“他出發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結局。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並不怪你們。”
“你和扶搖怎麽會和難民在一起?”
“我們和父親走散了。”她停頓了一下,看了我和孤竹一眼,這才繼續道:“我們打算去北方與父親會合。”
我看了看她蒙頭的麵紗,已經猜到了幾分,隻怕是雲歸那邊不放心,害怕宣逸留有子嗣,正四處尋找她們吧,所以她才不肯與我們相認,又混在了難民中。
孤竹擔憂地問道:“你們兩個人沒有問題嗎?”
蕭阮道:“我也是走南闖北過的人,這點苦還不算什麽。”
“如今這麽亂,你們今後有什麽打算?”
蕭阮道:“如今南邊的生意全都做不了,可北方戰事已經歇了幾年,皮草生意也許可以重新做起來吧。父親當年也曾在那邊經營多年,在戎族各部都有點人脈,你們不必擔心。”
我對蕭阮道:“我有一樣東西,正好交給你。”
我正要向馬車走去,孤竹卻攔住了我:“還是我去拿吧。”說罷他走到了馬車那邊,將一個天青色的錦袋拿回來交給了蕭阮。
蕭阮打開來,是宣逸最愛的那支玉簫,通體碧色,溫潤流光。
當年,我一直想聽孤竹和宣逸琴簫合奏一次,譜出一支足夠驚豔天下、流傳萬世的曲子。可是最後,孤竹的手因我而毀,宣逸死在我的手裏,終於,再也沒有了那樣的機會。
蕭阮輕輕地**著玉簫,片刻後依舊裝回袋子裏,這才低聲問道:“他的屍骨葬在哪裏?”
我說:“有她的妹妹做主,悄悄葬在他們父兄葬的地方了。”
“雖然我知道他不願意,不過,那或許就是他的命吧。下無積風,上無青天,還如何扶搖而上呢?‘逍遙’二字,不過是個美麗的騙局。”她低垂了眸,將悲傷斂在眼底,左眼下的那顆淚痣,就像一顆凝結的眼淚。
她重新戴好麵紗,轉身向裏麵走去了。我和孤竹都心情沉重,在外麵又站了片刻,這才走回去。
第二日天剛破曉,蕭阮母女便和眾人一起向我們道別,然後繼續向東北方出發。蕭阮走出去幾丈遠,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扶搖站在她的身邊,輕輕地向我和孤竹揮手。
我也微笑著向她們揮手道別,然後目送她們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今日一別,將再無相見之日,隻願她們可以在餘生實現宣逸所求的逍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