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鬆上踏霧 月下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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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頂起了些霧,終年都是有些霧的,今日尤其大些,鬆尖上凝了層水汽,滾動著滾成水珠,從針尖直墜下去。

    少年在樹下凸起的山石上練劍,裹在厚厚的一團雲霧裏,隻見裏頭盈盈如水的刃光和偶現一角的白衣,連劍刃破空之聲都不曾漏出一絲一毫,出劍又平又穩,柔和得仿似春水卻在腳踏七星的時候顯出些暗藏的殺氣來,一轉身那殺氣仿佛又已經藏了起來,消失的無影無蹤。

    以氣禦靈虛,神通破八卦,靈通尋四時,氣隱殺心藏,破!”少年一聲低呼,刃光驟然一亮,那團霧氣瞬間破開,少年劍氣劈開雲霧立刻收手將長劍擲了出去,長劍一聲低吟刺破了墜下的水滴,叮一聲刺入一旁的山石,入石三寸有餘,劍穗猶自顫動著,少年負手看著,半晌終於走了過來,拿起那劍穗上的玉玦看了看,一張稚嫩的臉上無悲無喜,眼睛裏也一片平靜,全然不是十餘歲的少年一般活潑的性情。

    小師哥心又靜了幾分,這藏字決使得愈發好了!”女孩從不遠處屋簷下遠遠跑了過來,一聲素青的衣裳束著頭發,裝著隨意地拉起他的袖角,臉上現出些嬌嗔來,“昨天師父罰我去寒鬆林打坐,寒鬆林那麽冷連鬆鼠都沒有一隻,我坐了一上午都快煩死啦,你天天在這裏練劍,都不會煩的嗎?也是呀,練劍可有意思了,比打坐抄經都有意思啦……”

    你二師兄可是未來的掌門呢小師妹,心不定如何做掌門,你說是不是師弟?”一個站在山石之上的少年一躍從石上一躍而下,伸手把那劍從石上拔了下來,用衣袖拭了拭遠遠遞了過去,“青刃劍可是師父給你的,可千萬莫要損毀了。”

    少年低頭看看那劍又抬頭看著他的臉,“身外物罷了,你若喜歡,便送你了。”說完轉身就走,來人捧著劍呆了呆,少年的眸子沉靜得好似一汪湖水,分不清究竟是玩笑還是真心,小師妹一聲驚呼追著跑了過去,路過的時候伸手把劍搶了過去,撅著嘴威脅說“這是小師哥的,你不許要!”來人苦笑了一下,還是跟著追了過去。

    少年站在路的盡頭,山頂層層的霧氣包裹著他,他單薄得好似樹上的一片樹葉,隨時都會跌進風裏被卷走,小師妹抱著劍跟在後麵,看著這情景,突然心裏湧上許多驚怕來,驚呼了一聲。

    小容,你看那邊有什麽?”少年問,他指著遠處一片雲霧繚繞的虛空,若隱若現地包裹著一棵形狀奇特的鬆樹。

    ……師弟是要讓我們悟道嗎?”

    少年搖了搖頭,輕輕一躍躍上了那鬆樹的樹梢,一時間整個人都裹在翻卷的風裏,廣袖發帶烈烈作響,他氣定神閑地摘下一把鬆針,一手捏了個決一伸手把鬆針揚在了風裏,濃烈的霧氣瞬間就散開了許多,露出山下諸多景象,農田阡陌縱橫,江水在其中橫貫而過,甚至還能瞧見極小的舟船在江上來來往往,一看就是極為熱鬧的景象。

    那是人間。”他負手轉身,廣袖在風中烈烈作響。

    我心中已經有情,再無法斷情修煉,”他舒展眉頭笑了笑,那一刻的表情柔和得令人羨慕,“我要走了。”

    次日初晨,淩雲山山門,霧仿佛較昨日更大了,女子攙扶著少年走在蜿蜒的山道上,少年一身靛青的棉衫看起來甚是素淨,卻從裏頭一層層滲出血來,少年每走一步,身後都是一個鮮紅的腳印,他走得艱難,卻不肯完全倚靠在女子身上,兩人從山上下來,也不知走了多久。

    小師哥!”小師妹追上來的時候耷拉著嘴角,一幅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大師兄沉默著跟在後麵,臉上掛了些慍色,少年看著兩個人下山,眨眨眼笑了笑,又將身子正了正,靠在了一旁的樹上,那手掌一按上去就是一個血手印。

    小師妹看著那手印終於還是哭了出來,“你這是做什麽呀,師傅的三劍是人受的嗎?你竟為了走連三劍都受了!你可是討厭我和二師兄?我大不了以後不纏著你們也罷了……”她看著衣裳上的血仿佛又明白過來此事已經無法回轉,扁扁嘴又是一串淚,轉身揪著大師兄的衣袖低著頭自顧自哭著。

    大師兄伸手將提著的藍布包並著長劍袱遞了過去,看著那血滿臉慍色緩和了許多,臉上透出些不舍卻扁著嘴不說話。

    少年打開包袱,卻是幾錠碎銀幾瓶傷藥並著一柄匕首,他臉上帶著些笑,握了握劍上的劍穗,伸手取了那柄匕首,又將那包袱並著劍遞轉回來。

    二師兄抱著包袱,僵硬地把劍硬塞在了他懷裏,低著頭說:“這是師傅給你的,你且收著吧。”說罷轉身就走。

    少年的笑斂了些,抱著青刃劍抬頭,“伍之師兄,”他說,“師父門下許多弟子,來相送的不過你二人,這坦坦道途,修來何用?”

    伍之並沒有回頭,小師妹抹著眼淚跟在後頭,兩人廣袖飄飄漸漸遠去,少年看著那背影,眼裏流出些哀戚來,女子伸手握他的手臂,他低頭看著笑了笑,歎了聲:“走罷。”

    階下凝了些雲,他一腳踏碎了,從此再沒有回頭。

    苗疆青雲山,不知道第幾個山穀,石廬走到了第三天,終於確信自己迷路了,這重重山穀好似布滿了長相完全一樣的樹木山石,無論怎麽走都走不出去嘛。

    石廬蹲在半山腰的一棵掛滿了藤蔓的樹枝上,四下蟲鳴鳥叫聲混成一片,四處真是充滿了生機啊,可就是見不到半個活人,別說活人,找到個鹿啊馬啊掛著也就能省些腳程,可是走了這麽些天,偏偏就是看不見,山還莫名其妙的一座比一座高。

    石廬鬱悶地從衣襟裏掏了塊幹肉出來撕了一口慢慢地嚼著,最後一小塊鹿肉,吃完了就要在山裏找果子吃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苗疆的果子是能亂吃的嘛,吃了個下蠱的還不把下半生交待在這兒了。他抽搐著嘴角把劍扛到肩上,電光火石之間,嗅到了一絲不屬於泥土的氣息,一抬眼就看見了山穀的另一端冒出的一絲青煙。

    苗疆之地甚是危險,苗疆之人禦屍禦蟲禦妖之術在中原都有所耳聞,簡直神乎其技聞所未聞,幾個起落之間石廬蹲在穀底最高的大樹上,腳下是一個苗人的村落,圍繞著大樹一圈高低不一吊腳樓,樓下養了些牛羊,疊聲地叫喚,空氣中滿滿潮濕的牲畜氣味,毫無有人居住的樣子,石廬抽抽鼻翼,這下麵帶了些難以察覺的血的氣味,血味並不新鮮,穀底並不封閉,不知多久依然沒有散去的血腥味才真正讓人懼怕。

    石廬撇撇嘴從樹上一躍而下,村內血腥氣卻淡了幾分,土地鬆軟潮濕,一旁吊腳樓下的羊受驚咩咩地叫了起來,石廬反手把長劍扛在肩上,喚了一聲:“可有人嗎?”

    他這一聲用了真氣,四圍的群山一陣陣地回響,牛羊不安地躁動,整個村子吵鬧一片,石廬閉眼聽了半晌仍是沒有活人的動靜,這村子好歹也有五六棟吊腳樓,在苗疆也可算一個半大的部落,牛羊這麽重要的財產都還在,那人去哪兒了?

    石廬緩緩睜眼,突然正見對麵的吊腳樓下站了個女子,正從樓下關牲口的地方出來,她穿了一件翠色單薄的衣裳,懷裏抱著一把焦黃的枯草,開門的時候夾到了裙角,她就平靜地伸手扯出來,低頭拍了拍裙上的塵土,遠遠走了過來。

    方圓十裏決計沒有半個人的氣息,這人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石廬扛著劍偏頭看她,劍在鞘裏不安地跳動,四周牲畜的臭味之間,他嗅到了一絲淡淡地香氣,耳邊聽得一聲輕微而細碎的鈴聲,四周風聲和動物的哞聲猛然消失,四周靜得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一般,茫茫深山之間一片寂靜,隻聽見那一聲鈴響在山穀間層層撞擊發出的層層回聲。

    這女人有問題!

    石廬長劍出鞘如一道飛鴻直指那女子眉間,那女子低垂著眼自顧自地走著,視石廬那致命的一劍如若無物,若是那女子腳步稍緩或者伸手阻擋,石廬保證這一劍立時就刺了下去,無論如何她都是個死,可是她居然不閃不避,這其中隻怕有詐!石廬心口一慌立刻抽劍後撤,這一劍使了八成力,立時撤劍這力撞正胸口,立刻就嘔了口血。

    石廬撤劍站立,嗤笑了一聲不著痕跡地抹去了唇角的血:“我石廬學劍以來出鞘的劍從未收回,你這女人可有幾分邪門。”

    那女子懷抱著枯草仍是走著,仿佛足上縛了細鈴,一步就是一聲鈴響,每一響都仿佛擊在心口,帶著無形的壓迫,石廬這內傷受的不輕,隻聽得兩三聲喉頭竟有些發甜,再聽得幾聲隻怕就要交代在此處,石廬捂著胸口不動聲色退了半步,待女子再上前半步,立刻翻過她身前遠遠跑開,卻不想腳步堪堪後撤,“啪嚓”一聲不知踩碎了什麽,仿佛是一個陶罐,鈴聲戛然而止,掌上握著的長劍劍鳴亦突然停止,鼻尖嗅到一陣陣焦土的味道,夾雜著濃烈的血腥味。

    救……”他聽見微弱的一聲,從他身後傳來。

    救救我。”他低頭,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依稀穿著苗家的衣裙,雙手環抱著他的腿仰臉張嘴說話,一張臉幾乎都爛光了,一張口裹滿了血痂的耳朵就掉到了地上。

    鈴聲又一響,那女子又走進了幾步,距他不過三五步的距離,村子裏不知何時已然爬滿了這樣的“人”,嘴裏嗚咽著在地上爬行,那翠衣女子行走在他們中間,毫不停留地踩碎了一隻破爛的手掌。

    薄情”劍一聲龍吟,石廬執劍在手毫不猶豫劈下了那女孩的頭顱,劍身浴血正停在那女子眉心之上。

    大爺平生最討厭術法,我不想傷你。”那女子在劍後看他,一雙眼睛絲毫沒有憤怒和懼怕,平靜的仿佛一池清水,連泛起的波光都是綠色的,她笑了笑,側身與石廬擦肩而過的同時,石廬聽見一聲鳥鳴,山風吹過臉側,滿地的血和人仿佛塵沙,被風一吹消失得幹幹淨淨。

    石廬收劍入鞘,路旁一株白梅開得紛紛揚揚,那女子抬頭看了一眼,伸手折了一枝放在枯草之上,想了想又遠遠遞了過來。

    你要麽?”她說,眨了眨眼睛,神情裏帶了些笑意。

    石廬抱著劍聳聳肩,他身上還沾著方才自己的和那個女孩的血,並不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可以隨便就解決的事情。

    女子轉頭看他,她額上描著一點青,耳際懸著兩點星盤,眼睛裏含著笑意,仿佛這確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她朝這邊走了兩步,石廬這才看見她光著一雙腳沒有穿鞋,腳背上濺了些許方才踩碎的血肉,一瞬間更覺厭惡,下意思退了半步,那女子卻恰恰趕了上來,把那支白梅塞在了他手上。

    你還要回來的,有這白梅,不至於迷失了方向。”她的手指冰涼,石廬壓抑著拔劍的想法握著那支白梅,一時間覺得有些尷尬。

    石廬,我不是精怪,我是術士。”女子握著她的手,看他的眼神滿滿盡是笑意,石廬看著那眼睛,心裏突感一震。

    我……”石廬張張嘴卻不知說什麽,卻見女子勾唇笑了笑。

    我名喚青蓮喬,山下人都喚我蓮喬,是個術士,”

    你還會回來的,石廬,到時候拿著這枝梅花來尋我罷。”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