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衡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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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州又起雪了,一片一片的雪厚重得如同棉絮一般壓下來,吳老二將手攏在袖裏出門,轉身合上竹門的時候抬頭看了看天上,濃重的雨雲已經在衡州壓了不知道多久,若不是靠著前些年積攢下來的糧食,這場不知道連下了多久的雪不知道還會弄死多少人。
遠處街上一聲鑼響,震得屋簷上墜下許多碎雪來。
吳老二搖搖頭,雖說現在死的人也足夠多了。
他住的荀春街本就在衡州的一角,曾經一到晚上就掛著各色的燈籠,聽著外頭各色鶯鶯燕燕招呼著賓客,也做了幾年龜公小二,如今這街上散的散死的死,家裏最後三袋米還是從街尾最大的青樓裏搶來的,如今也隻剩下一袋了,差不多也該隨著大多數人的腳步,跨上流亡的路途了。
遠處的鑼聲又響了一聲,運屍的小樂子往那邊過來了,街尾的青樓這時候已經改成了停屍樓,不久前大雪壓塌了一角房屋,風雪灌進去把樓裏的人都凍得梆硬,或者這雪再下個半年,連房子都塌了,連裏頭的人一並埋了,連墓地都省了,豈不是美事一件?
吳老二攏攏手往街頭走去,街上又空曠了許多,這雪再下半年,曾經繁華一時的衡州隻怕會成個空城,全天下的人都往無霜城去,無霜城聽聞也開始下雪了,到時候又能逃到哪裏?吳老二一抬頭,忽見街頭站了個從沒見過的少年,穿著一身頗為破舊的道袍,束著頭發,臉上長著青色的胡茬,看起來甚是頹唐身姿卻還是清挺,偶聽人說起過道士捉妖,天下太平之後就頗為少見了,於是沒忍住回頭多看了兩眼,那年輕的道人一手扶著一個帶著兜帽裹得嚴嚴實實的人,一手握著一麵漆黑的招魂幡,上麵用石灰寫了碩大的幾個字“尋石廬”。
石廬這名字從未在衡州這個小地方聽過石廬這個名字,吳老二扭頭往前走,見到遠處有人一身從主街酒館裏慢慢走了過來,路過吳老二身邊時吳老二聞見他身上一身濃烈的酒氣,怕是從酒缸裏撈出來的。
那個酒鬼抱著他的劍,腳步甚是虛浮,徑自走到那道士麵前將那招魂幡仔仔細細看了,看完又退後幾步仔細瞧了瞧,他嗯了一聲,問道:“你找我?”
他一身酒氣,那小道士卻眼睛都不眨。
酒館,早就不知道歇業了多久的酒館,石廬坐下第一件事就是從溫著的熱水裏把酒提起來就著杯口喝了一口,衡州酒鋪早就關了也不知他從哪裏搞來的酒,也不知喝了多少,搞的一身酒氣,可是他這個人卻又神誌清明,一雙眼睛亮得好似他灌下去的是些水,完全不是酒一般。
說吧,找我做什麽?”石廬一身玄色的衣裳上還沾著些泥土灰塵,肩膀上甚至刮破了一處,他卻不甚在意,一句話間一壺酒已然下去了小半壺。
在下朋……發妻命已垂危,在下輾轉得知若是要求仙人幫忙,必須先找到石公子,所以從榕城趕來,隻求見石公子帶我二人前往乾虞山尋仙!”那小道士拱手,一雙眼睛灼灼,很是認真。
石廬舉杯的手頓了頓,皺了皺眉:“就這樣?”
小道士認真地點了點頭,“這對在下是大事。”他眉眼生得清秀,這麽傻傻地點頭,看起來居然沒有傻氣。
石廬挑了挑眉,嗤笑了一聲:“我上次聽神啊仙啊這種故事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娃兒,我奶娘同我說她小時候偶爾還能見著什麽劍仙什麽一身仙氣美得不似凡人的仙女兒在湖裏頭洗澡,後來都渡劫飛升了,怎麽現在這世上還能留存著幾個沒有飛升的金仙?”
在下沒有開玩笑,石公子,”小道長伸手理了理身邊人被風吹起的兜帽,一張清秀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我從榕城趕到乾虞山,在山中遇見了一個老者,是他指引我往衡州來尋公子,說若是沒有你帶路,仙人不會見我。”
是麽,”石廬往桌上靠了靠,“我不會術法,又不修仙,不認識什麽仙人,這答案可叫你滿意?”
老者說,”小道士轉眼看他,那一雙眼睛無悲無喜,如同一泓平靜的池水,“仙人名喚青蓮喬,這世上隻有石公子見過她,得到她的請柬。”
青蓮喬?”石廬皺了皺眉,那日乾虞山中抓住他的那隻手猶在眼前,他忍不住嗤笑了一聲,“那女人跟我說她是個術士。”
石公子見過她!”那小道士眼睛驟然一淩。
那女人會些至幻的術法,若是仙術都是那樣,未免也太過小兒科,我覺得你還不如上禦淩問問,可有續命之法……”石廬撇撇嘴。
小道士搖了搖頭,歎道:“在下,隻有尋仙這一個法子。”
石廬挑了挑眉,“我確是要往乾虞山去,你若要去,帶上你也是無妨,隻是你說的仙人,我卻不知到底能不能尋到。”
公子有仙緣,若是當真不能尋到,也是發妻……命中之事吧……”他握了握女子的手,神色仍是頗為疲累,似乎去往乾虞山他也未存著幾分希望,石廬舉杯飲下一口酒,自南疆回來之後才發現北方因著雪已經不知死了多少人,南疆也驟然冷了下來,山間猛獸妖物紛紛自山間出來捕食人類,朝廷又頗為不作為,這種時候為了重病的家人尋仙,倒也不失為一種逃避生死的法子。
外頭風聲呼嘯著,偶然會響起一聲屋瓦碎裂的聲音。
次日一早,石廬就聽見客棧門口有些聲音熟悉的動靜,翻身蹲窗上一看,果然那道士早就套好了馬車正把他娘子橫抱了上去,轉身見掌櫃抱了個手爐又毫不猶豫買了下來一起放了上去,石廬扛著劍覺得甚是有趣,這小子同那姑娘分明有夫妻之名,又對人家姑娘好的要命,昨夜卻偏偏不睡在一張床上,女的裹了床被子躺在床上氣息全無,男的卻躲在房梁上過了一夜,那小子看不出武功深淺,身上的幾把兵刃倒不是凡物,一柄長劍寒氣逼人,靴子裏插著的匕首尤其好,他昨晚偶爾瞥見刀刃是赤色的,陰刻了許多符咒,可惜離得太遠看不真切,要不然倒是可以猜猜是哪個門派的術法。
啊,昨夜趁著月色去賺了個外快順手去摸了點花酒,回來迷了路,連著掀了五六個屋瓦才找到的住處,平日並不是個路癡之人,昨日定是撞了邪。
石廬摸摸鼻尖,從袖口掏出一錠銀子從那小子頭頂丟下去,那少年正同掌櫃商量草料錢,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正把那二兩銀子接在手裏,石廬嗤然一笑,“你這小子怎麽什麽都敢接,就不怕我丟坨大便給你?”少年道士對掌櫃點頭示意,轉身就進了車廂,半點沒有要理他的意思。
無趣,大大的無趣。
石廬拋了個石子在車頂上,“去街頭菜婆那買四個肉包子,五個饅頭,少一個今天爺就不走了,”他突如其來地笑笑,“然後去那邊叫‘楊柳青’的胡館,叫個姑娘,就那個***紅’的小娘子,餘下的一兩八錢都給了老鴇,知道吧。”少年掀簾出來拉著馬車就走,頭也不抬一下。
這種諸事不過心的性子真是太不討人喜歡了,不過也甚是招人同情,才多大的娃娃,養的跟狼崽子似的。
石廬抽抽鼻子一翻身從窗口躍了下去,輕輕巧巧落在馬車頂上,少年在前頭牽馬,絲毫沒有感覺到車頂上多了個人,石廬抱著劍蹲了會兒,路上行人紛紛側目,在這麽著可就被發現了,石廬一翻身從窗戶翻進了馬車裏頭,馬車裏鋪了厚厚的一層棉絮,疊放著兩床被子,女子就依靠著坐在一邊,隨著馬車上下顛簸著,絲毫沒有活人的氣息。
這會兒把她扒了外頭的那位都未必知道,不過扒人老婆這種事情還是萬萬不能做的,不過看一眼長相也是並無大礙的吧。
石廬伸手把扣著的鬥篷掀起一點,小心翼翼地看那女人的臉,出乎意料的很是平凡,清秀素淨的一張臉,至多不過二十餘歲,帶這些少女的俏皮,低垂著眼睛看著地板,臉上蒙著一層灰氣,通俗的說法,叫死氣。
活人受傷再重也是活人,哪裏來的死氣?石廬看著那張臉,伸手在她頸側探了一探,雖說皮膚冰涼得嚇人,頸側動脈卻還是微弱地跳動的,昨日那少年也說了,這姑娘不過是重傷,可重傷得滿臉死氣,頗有些聞所未聞。
石廬扯了扯兜帽把臉蓋上,不留神瞥見了什麽,把鬥篷往下扯了扯,那女子毫無血色的頸上一道極深的創口,雖然細致地縫了起來,但常人受了那樣一下怎麽可能還活的了,石廬盯著那張臉看了半天,越看越覺得那死氣越來越重,他見過許多死人,死人的死氣都不似這般重,除非死過了五六天,那腐氣也往上纏的時候,這麽一想石廬背上就冒了點冷汗,忽然地,見那女子額間有青光一閃,石廬一驚,伸手在那地方抹了抹,那女子皮膚觸手生涼,光滑細膩,卻什麽也摸不出。
石廬撚了撚手指,半晌笑了一聲,“這小子還算有點意思。”他倚在車壁上掀開了覆在窗上的布簾一角,冷風從外麵直灌進來,街上路人被凍得瑟縮著行色匆匆地來去,臉上帶著迷茫和驚惶。中原一向是最為安穩的地界,這一場猝不及防的驟凍之後,中原幾乎屍橫遍野,有錢的人家就擔著被妖魔殺死的風險舉家遷往南方,沒有錢的或是不甘地往南方逃難,或是留在城裏等死,卻不知人間已是煉獄,四方並無差別。
石廬提起劍閃身從窗裏穿了出來,輕巧立足車頂上,外頭又在下雪,不過並不大,空氣吸進身體裏隻覺得清爽,精神為之一振,懷抱著長劍蹲了下去,來往的路人下意識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急匆匆地趕著他們的路。
石廬撇撇嘴,都什麽時候了,自顧尚且不暇,誰又會管旁人的死活。
如雁館”四個字用的是濃墨所寫,添了蚌殼研磨的粉末,即使如此晦暗的天色下看起來也閃閃有光燦若星辰,絲竹之聲透過厚厚的布簾飄出來,帶著馥鬱的脂粉香氣和男女輕佻的調笑之聲,同外頭仿佛不在一個世界,那少年勒馬抬頭看了眼那招牌,不著痕跡地嗤笑了一聲,石廬看著他的後腦勺,都覺得那股嫌棄撲麵而來,也難得那少年栓了馬,毫不猶豫掀簾而入,石廬看他的背影甚是瀟灑,甚至還帶了些義無返顧的感覺,進青樓這樣痛苦的嗎,誰不是口袋有些錢就想在青樓裏呆著,喝點小酒聽點小曲,生死置於度外,多好。說來如雁閣的新酒“歸雁”大約也好了七八成了,等會兒叫那小鬼也帶上一壺……
念想間門口突然起了一陣喧嘩,那少年一個空翻從門內躍了出來,原本藏在靴內的匕首已經出鞘,刃色白中帶紅,遠遠看著就覺一股戾氣,不知刀下竟有多少個亡魂,簾裏一陣吵鬧,幾重錦簾被掀開,中年女人懷裏抱著隻毛色順滑的白狐緩緩走了出來,眯縫著眼睛假寐,滿臉寫著不耐煩三個字,一旁高大的昆侖奴趴在地上,她就毫不猶豫地坐了上去,一身錦繡攢金的衣衫,看上去頗為耀眼,連匆匆趕路的人都有些停下了腳步,一時間“如雁閣”門前就圍了一圈人,石廬居高臨下,眼見那少年收刃入鞘,一張臉仍是平靜的毫無波紋。
你就是那個用一兩二錢銀子就要買我姑娘的那個小子?”女人斜著嘴笑了一聲,伸出修長豔麗的手指張張嘴正準備說話,忽聽遠處風聲頓盛,有東西破空而來,呼吸之間已經到了眼前,正插進她兩指之間,金光閃閃,卻是片薄薄的金葉子,周圍驟然一片沉寂,那女人看了看手上的金葉子,抹著厚厚脂粉的臉上抖了抖,故作平靜地清了清嗓子,“是哪……”
唐姨,”石廬遠遠地在車廂上揮了揮手,輕輕巧巧躍了下來,立在少年身邊,裝模作樣伸手替他撣了撣肩上的雪,又撚起一塊來看了看,,“好久不見了唐姨,好大的派頭啊。”
女人一張臉紅紅黑黑,扯著嘴角笑了笑:“原來是石老大……”石廬遠遠地笑著擺擺手:“唐姨你比我可大多了,被你叫老大我可是會折壽的。”唐姨幹笑著站了起來,一身環佩叮當作響,她仿佛更是尷尬,伸手去掩著,懷裏的狐狸墜在地上伸足就奔,快的好似閃電一般,石廬臉上仍是帶著笑,身邊眾人眼睛一花他長劍已然出鞘,釘在白狐雪一樣的尾巴上,狐尾上映出些鮮紅,狐狸掙紮著發出尖利的叫聲,越是掙紮那血越是多,最後蜷成一團再也不動了,也不知是死了還是裝死,唐姨就遠遠地看著,眼睛裏存了些驚懼也不敢說話,四周圍觀的人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驚叫,人群驚叫著四散奔逃,石廬就站在那裏,臉上帶著點笑,“唐姨養這扁毛畜生有什麽意思,改日我在山上抓個狐狸精給你玩兒,豈不是更好。”四周一片雜亂,他的話卻一字不差地傳到女人耳朵裏,唐姨精致的臉上恐懼之外終於現了些惱羞成怒出來,伸手把發髻上的簪子扯了一根,順手就擲在了地上:“石廬你大爺的!看你能活幾時!”她爆了句粗口,糟亂著頭發提著裙裾消失在了簾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