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章 無霜城
字數:9881 加入書籤
無霜城,曾經南方最為繁華的城市,有著全天下最為奢侈的金樓,樓前有匾一字曰繁,人稱繁閣,對聯左邊六字曰“金金金金金金”,右邊六字曰“銀銀銀銀銀銀”,橫批四字曰“翡翠朝珠”,乃是七公子尚在時一商人所建,七公子失蹤後諸多書簡被焚,所寫匾額墨寶亦一同毀了,唯有繁閣這一對對聯牌匾且留著,或者朝廷亦覺得這聯可笑,留著供旁人也嘲笑之。
七公子還在的時候,偶立於金樓一旁觀星,昏暗之中一身卓然白衣在風中烈烈作響,城中人仰頭見著了,行動之間亦覺得安心。
如今已是遙遠的舊事了。
石廬蹲在車廂之上抱劍等著吳忘抱著那女子去訂客房,竹瀟在車廂裏坐著,不知是睡了亦或是閉目養神,車夫距離無霜城十餘裏遇見了個回城的商隊,逃也似地跟著去了,吳忘出來駕車,一路不知路過了幾多傾陂的城鎮,三人始終無話,到無霜城之時已是夜晚,距離宵禁已不到一個時辰。
凶星閃爍,多事之夜啊。
石廬挑了挑眉。
窗外有軍隊巡邏路過,盔甲的聲音厚重尖銳,石廬在床上盤腿而坐,腦子裏一片清明,四周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吳忘那小子把他老婆放在了床上,又把新換了碳火的炭爐用棉布裹了放在她身邊,替她掖好被角之後躍到了梁上,倚靠著梁柱開始假寐,這小子應當與人無仇無怨,動作是難以捉摸了一些,倒也不必操心。
倒是另一邊竹瀟,她抱著琵琶坐下,石廬擋下她的一擊,琵琶弦已是盡數斷了,她仿佛猶豫著要不要換一根,搖搖頭放下了,又拿起來,從背囊裏拿出琴弦來換,輕輕地彈撥著校音,待五弦校定,她歎了口氣,門外梆聲陣陣,已是二更天了。
石廬緩緩睜眼,客房裏一片黑暗,天氣並不好,沒有月光,一片黑暗之中,叫人突覺滄桑。
他昔日叫人替她改名換姓,助她躲避江湖人士的追殺,如今把她帶出雁門,帶她去見孔末,人一生能有多少立場,究竟孰對孰錯,其實大約連自己也分不清楚,竹瀟說他棄國棄家,大抵也並沒有說錯,自懂事之後做的事情,他又有多少做的是對的,也許連自己都不知道。
隔壁竹瀟校好了琴弦,坐在梳妝鏡前把頭上的珠釵一根根取下來,石廬聽得見步搖上金玉碰撞細碎的輕響,如同那日乾虞山上所見的女子腳腕之上所配的碎鈴,清脆地在山穀間回響,那聲音甚是熟悉,就好像很短的時候就已經聽過了,腳腕上的鈴聲,她的指尖扣在鈴鼓之上,鼓聲亦是清脆的,在耳邊縈繞著,許久沒有的感覺,石廬恍惚間伸手去拉女子的袖角,她的衣裳涼得好似一團雪,從手掌間翩然滑過,女子唇間有一絲淺笑,她開口呢喃著唱歌,石廬從沒有聽過那樣的語言,可石廬依稀知道,眼前的女子,是在對他訴著衷腸。
你可是……很想念我麽……
石廬聽見自己的聲音,又好像並不是,存著寫恍惚的傷感,女子仍是唱著歌,歌聲淺淺,清越之餘,分明又帶了些哀傷,她不動聲色地哽咽,翠色的裙裾流轉,好似風間的鬆濤。
你是……
石廬掙紮著想開口,額上留下汗來,女子指尖扣在鈴鼓上,她指尖有血,扣在鈴鼓之上便是一個殷紅的掌印,石廬想伸手去抓,一驚之下,就此醒了過來。
窗不知何時打開了,陣陣寒風透過窗縫刮了進來,濃密的烏雲已然散了開,月涼如水,將窗外的樹影投在地上,其他房間傳來陣陣均勻的鼾聲,屋裏的滴漏聲音微弱,石廬靜靜聽了半晌,此刻隻怕已過了三更,再過不久就當天亮了。
身為劍客,睡著本就是件異常可怕的事情,更何況還做了一個沒頭沒腦的春夢。
石廬從床上站了起來,窗外巡邏的鐵甲聲由遠及近,又遠遠地去了,他輕輕巧巧地從窗口躍了出去,輕輕巧巧合上窗,躍到屋頂時涼風一吹,方才如真如幻的夢才漸漸散去了,腦海裏一片清明。
我給你的報酬,就在繁閣金樓裏,我相信以石老大之能,不可能找不到。”孔末披散著頭發,臉上有些狼狽,笑的時候平靜而溫雅,讓人如沐春風。
如果早一步遇見此人,你的立場又是如何?
石廬自問,卻又無法回答。
客棧,石廬輕輕合上窗之後不過半刻,有人輕輕自梁上躍下,渾身裹著沉重的黑衣,隻有手掌間偶有寒光一閃,站在房中好似一個影子,半點聲音也未曾發出,他緊走了幾步,用刀尖挑起床上鋪著的被褥,似乎嗤笑了一聲,輕輕挑開房門,走了出去。
客棧裏住了個客商,鼾聲如雷,恰好掩蓋了他的腳步聲,他挑開了隔壁的門栓,閃身站了進去,速度快得難以置信,仿佛真是一個影子。
客房裏一片安靜,來人一跨進門立時翻身躍上了房梁,手指間幾點寒芒盡數打進了榻上,聲音沉悶,仿佛是打在了什麽柔軟的東西之上。
床上一床折疊整齊的被褥,本該在床上酣睡的人,此刻卻不知何蹤。
竹瀟懷抱著琵琶推開了吳忘的窗戶,她身上裹了條褥子,剛剛落在地上,就覺腰後輕輕的風聲一響,吳忘已經從梁上躍了下來站在她身後,卻不說話,走廊有人在走動,極輕的腳步聲,從東廂徑自走了過來,兩人似有默契,不動聲色地調整著呼吸,吳忘伸手指指房梁,竹瀟擺擺手,示意人是終究要來的,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趁他不備取了他性命,以免打草驚蛇。
吳忘搖搖頭,俯身抱起了床上的女子,一手推開窗翻身躍了出去,轉身在竹瀟的手腕上拉了一把,二人躲在屋頂暗角處看著那幽靈一樣的人開窗四下觀望之後跳窗而出,往南邊去了。
吳忘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把女子倚靠著牆角輕輕放下,咬破中指在身後的牆壁之上畫了道符咒,口中念念有聲,收勢時長舒了一口氣,轉身把女子抱在懷裏,靠著牆壁緩緩坐了下來。
結界可抵半個時辰讓我們不被巡城的軍隊發現,天亮之前我們再回房便可。”
竹瀟懷抱著琵琶喘著氣點了點頭,緩緩坐了下來,把身上的被褥遞了過去蓋在女子身上,吳忘並沒有拒絕,巡邏隊的鐵甲從一旁過去,分明如此明顯,卻也沒有看見他們,竹瀟看著那女子,“是雁門的人,這次我在無霜城現身,雁門對我,定不會輕饒,”她歎了口氣,“我不知道石廬拖你趟這趟渾水是為什麽,你帶著這個姑娘,應當過些更平靜的生活。”
阿越她…身受重傷,我求石公子帶我入乾虞山尋仙救命,”吳忘將女子的身體往身上貼近了些,“是我求石公子,我應當負責他的安全,直到我尋到仙人為止。”
吳道長如此盡力,尊夫人之前當是萬分幸福。”竹瀟看著女子的臉,現出些恍惚的笑意。
竹夫人當是取笑與我。”吳忘苦笑了一聲,“她若當真幸福,便不會至於此……”
道長有所不知,作為一個女子,有所依有所愛,何嚐不是幸福。”竹瀟的神情一時有些悠遠。
在下曾以為,江湖兒女四海為家,所謂愛所謂情,不過是奢求罷了,”吳忘輕輕攬著她的肩,“卻未曾想我其實早已得到,不過未加珍惜……她為我付出太多。”
如今此刻也並未晚,不過吳道長,”竹瀟看著他的眼睛,“道長如此,當真是愛嗎?”
吳忘抬頭看她,她笑了笑,“我曾經亦將一人的陪伴照料視作愛意,可待我遇見真正心悅的男子方知,曾經的感情,更多是習慣,卻並非愛意。”
吳忘低頭看她的臉,女子蒼白的臉上帶著些青灰色的死氣,他用指節輕輕擦了擦她的臉,觸手冰涼,毫無生氣。
我對她虧欠甚多,無論愛與不愛,我都是要照顧她關心她死活的,那愛與不愛,又有什麽關係?”吳忘喃喃地說了一句,聲音壓的極低,更多的,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竹瀟在一旁看著,幽幽地歎了口氣。
我昔日奉雁門之命,在無霜城中做細作,就為七公子彈琵琶,唱曲,他確是個世間最好的男子,溫雅體貼,知書達理卻又果敢決絕,他的劍法如同驚鴻,淩厲的同時又兼君子,是任何女子都不能拒絕的男人,那時我隻道我愛上了他,可是年歲越久,我越是發現,我愛的,從來都不是他,就好像我同七公子撞盅喝酒,突然就明白了石廬對我,從來都不是愛意。”
無霜城從來都是不下雪的,竹瀟在很久之前就聽人說過,其實南疆很多地方都是不會下雪的,南疆很溫暖,一年四季都會有青蔥的樹,那裏居住的人終日穿著涼爽的單衣,赤著腳在河裏玩耍。
所以竹瀟到無霜城的時候並沒有帶著她厚重的衣裳,一腳跨出馬車的時候,有陣陣寒風吹過,她打了個寒顫。
無霜城自然是會有冬天的,寒寒暑署,方是生活。”石廬上前一步伸了伸懶腰,轉頭看她,她抱著她的琵琶,看著眼前的樓閣,並沒有說話。
無霜城氣候溫暖,家家戶戶都喜種桃樹,春風一起,四下飄飛著桃花瓣,鋪灑在地上,充滿著一種溫軟的幸福感。
孔府裏栽種著無霜城最美的一株桃樹,竹瀟踏進門的時候撞入眼睛的正是這棵桃樹,城裏的桃樹早已芬芳滿枝,這棵桃樹卻才開了半樹花朵,有的仍藏在翠色的花苞裏頭,有的卻已經凋謝了,開放的轟轟烈烈,凋謝的悄然不語,一整樹的繁花鮮活熱烈,遮蔽了大半個天井。
他就站在這一樹繁花之下,穿著一身泛白的粗衣,衣角繡著九宮八卦,長劍負在背上,伸手在那桃枝上輕輕碰了一下,一朵凋謝的殘花舒展著花瓣,又重重盛放了,花瓣在風中皺了一角,他伸手輕輕撫順,退後一步似是欣賞,終於看見了門旁戰立的兩人,點點頭笑了笑,“可是京城的竹姑娘?”
竹瀟越過他看著那樹,走進了幾步,伸手正觸到那桃花的花瓣,清涼綿軟,薄得仿佛是一張紙片。
他信步走到她身邊,隨意地說:“許多人同在下說此乃無霜城最美得一棵桃樹,花期尤長,幾乎一年四季常開不敗,卻隻有花沒有果,故取名為‘無果’,”他笑著,“雖是個遺憾的名字,卻是一樹好花。”
竹瀟轉頭看他,他眼裏也是些笑意,灑脫而平和,許是那個時候就對他心有所屬,經年之後那一樹繁花連同他的笑眼時時在她夢裏重現著,那人行事一本正經,一板一眼許多時候毫無樂趣,講話行事又會不合時宜,從來不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子,或者是那一樹名為“無果”的桃花太過嬌豔亦或是春風正好。
不過是一些借口罷了。
我出了乾瑜山,告訴雁門說我已經殺了孔末,雁門不相信我,要我斷去一根手指以表忠心,若不是石廬救我,我隻怕已經死在了雁門水牢之中,”她歎了口氣,“我同他們分道揚鑣之時,一心覺得此去生死未卜,孔末有他護著,翻山越嶺而去了,我在山下轉頭看他們,煙波浩渺,他已經無跡可尋,我不知他的名字,可是我想著他,我為他死了,他可會記得我。”
她眼裏帶了些淚,吳忘輕輕把懷裏的女子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女子的手掌冰冷,竹瀟不明所以伸手握住,見吳忘笑了笑,“我此生不識情愛,卻也能明白姑娘的意思,我想姑娘喜歡的那個道長,也同樣會明白的。”
你怎麽知道,他是個道人?”竹瀟握著那隻手,臉上現出些倉皇來。
你所彈奏的那曲琵琶,不就是為了試探我是否知曉嗎?”吳忘笑著,“旁人隻怕不知,對這一曲,我卻極是了解。”
你也是……禦淩門下?”竹瀟皺著眉,“禦淩乃是修仙第一門派,行事淩厲又好在四處行走,衣著也……不似道長這般。”
小越如今這般我才猛然意識到,我這一生太過放肆,負人良多……”他話未說完低頭輕輕握了握她的女子的肩膀,餘下的話不說,竹瀟也並未開口問,四下一片寂靜,帶著些寒冷的空氣。
石廬懷抱著劍落在繁閣金樓屋梁之上,繁閣自七公子失蹤之後就時常開著供人憑吊,進來並不困難,說白了不過就是一個裝飾華麗的涼亭罷了,除非把梁柱鋸下來抗走,他讓人來找,能找到什麽?
外麵月色如水,照得屋內一片雪亮,石廬蹲坐在屋梁之上,自覺有些反應太過,近幾年脾性越發暴躁,見的人多了,越是覺得人之為物,陰險狡詐者,同妖魔畜生其實毫無分別,這謎題解或是不解,其實並沒有什麽大礙,他猜想,孔末的意思,怕是更多在這繁閣金樓之上。
繁閣壁上,掛了幅無霜城全景圖,傳言是七公子所繪,石廬之前看過,那畫筆法甚是晦澀,眼界卻頗為遼闊,無霜城中點點繁花綴著,遠處乾虞山蒼翠無垠,自是一番美景,五年已過,無人敢翻動那幅畫,無霜城自去年開始落下了雪,桃樹大多被那場雪凍死了,今年春來之時石廬從城外遠遠看過一眼,人來人往殊無差別,不過是缺了一場桃花,於任何人,都並無差別。
那一年石廬亦到了孔府看那棵名為“無果”的桃花樹,七公子失蹤之後孔府大部分人遭到了連坐,僅僅孔家七個兄弟姐妹就死了三個,剩下的或是流落他鄉不知所蹤,或是留在無霜城苟延殘喘,孔家二哥留下做了城主,日日醉酒笙歌,可是縱不醉酒笙歌,又能做什麽呢。
孔家搬離了原本的宅子,小宅的地麵凹陷了,積了些上一場雪留下的陳水,名為“無果”的那一樹桃花仍在開著,沒有以前繁茂了,花朵也小了許多,不過仍在開著,對孔家人,也許亦是一種安慰。
石廬曾在這樹下與孔末喝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過話,談及這樹桃花乃是祖上所植,祖上聽聞乃是親眼見過大神成谿之人,隨大神征戰四方,年老歸家,卻發現發妻已垂垂老去,即將不久於人世,於是在無霜城定居了下來,這桃樹“無果”,說的隻怕不僅是情,終究還有些“業”的意思。
男兒誌在四方建功立業,但行好事,這業自是會有的。”孔末舉杯颯爽一笑,卻未曾料到,自己的“業”一樣是一個無果。
世人勞勞碌碌,終究追求的到底是你何物呢。
石廬歎了口氣,到了個充滿回憶的地方,終究是思緒繁多。
一片沉靜的繁閣金樓,映著外頭路旁搖晃的樹影,風吹樹葉的聲音裏,夾雜著一個人淩亂的腳步聲,他在門外腳步零亂地踱步了許久,終於還是淩亂地踏了進來,手裏舉著酒壺,倚著門框審視了這閣內許久,嗬嗬地笑了,那笑聲卻更像是嚎哭,帶著濃烈的悲愴之感。
他在門口笑了會兒,舉著酒杯信步走了進來,坐在那幅畫卷對麵自斟自飲地發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在地上,看著甚是狼狽與孤獨。
原來是孔撫孔城主,許久不見了。”來人聽見聲音許久才反映過來,驚得從椅子上跌了下來,伏在地上,抬頭睜著朦朧的醉眼看著那邊,石廬站在那邊,手上舉著他方才握在手裏的酒壺,低頭看著這邊,好像看一條趴在泥潭裏的狗。
石……石廬啊。”他緩緩想從地上爬起來,爬了半天右手壓到了衣襟,拉扯著半天爬不起來,索性不爬了,趴在地上粗重的喘著氣,錦繡的衣襟散落著,裹著些肮髒的泥土,他何止是一條狗,隻怕是連狗都不如。
我知道你醒著,”石廬摸摸酒壺就著壺口喝了一口,就手放在一邊的幾上,“我有事要說,你聽是不聽?”
趴在地上的人吃吃地笑了,喃喃地念著:“酒不醉人,人自醉也。”說罷又開始笑,笑得嗆住了,咳了半晌,又吃吃地笑了起來。
令弟囑咐於我,要我帶著這無霜城春色圖去見他,你若不在我就是竊,你恰是出現,這圖可就名正言順歸我了。”石廬轉身去摳那畫兒,身後孔撫也不笑了,不知是睡了亦或是癡了,任由他將那畫從牆上取了下來,順著畫軸裹著,石廬轉頭看他,見他仍是那個動作趴在地上,斜眼看著自己的手,眼睛裏映著月光,閃閃地亮得怕人。
石廬裹著畫看著那人,嗤笑了一聲。
他沒死就好,叫他走遠些罷。”地上的人緩緩地說,說完又笑了起來,翻了個身仰躺在地上,吃吃地笑,石廬將那畫負在背上,低頭看他,終於是歎了口氣。
為何不尋死?”石廬伸手將酒壺放在他耳邊,他幾乎是跳起來一般將那酒壺抱在懷裏,吃吃笑著往嘴裏灌酒,聽見這話似是愣了一愣,接著伸手從腰上解了枚玉佩下來,拋在了石廬身上,玉佩著地沉重地一聲響,他一張臉上不知是酒亦或是淚水或者涎水,他指著那玉佩,吃吃地笑著:“家中安好哉,父兄齊聚花好月圓,梅花餅來一雙伐。”
他把腰帶塞在嘴裏,提著酒壺跑了出去,外頭正是化雪,他摔了一跤,酒壺跌在地上碎了,他跪在地上撿地上有酒的碎片想把地上的酒嘬起來喝,一張臉上混合著黑色的泥水和摔破了手掌留下的血,看起來尤其滑稽。
若是你見了這場麵,可會後悔。
石廬低頭拾起玉佩,轉身退了三步,躍上了屋頂。
又開始下雪了。
吳忘伸手拉開窗,窗外紛紛揚揚下著細碎的雪,許多沒有落地就已化了,說是雪,不如說是小雨,沾衣略寒,倒也不甚潮濕。
天色才開始泛白,再過一盞茶功夫城門就會開,宵禁也就解了,出了城,乾虞山就在眼前,小越能不能活,活了又會如何,若是不能活,又當如何……這一切,吳忘不敢想,也根本想不到。
有人篤篤地敲門,吳忘轉身時正見竹瀟輕輕將門掩上,她端了一個托盤,托盤上一塊棉帕三碗白粥和一碟醬菜,竹瀟轉身笑了笑,笑得頗有些羞赧,“馬上就要出發了,昨夜一夜未睡,馬上就要趕路了,我熬了碗白粥,好歹吃一口。”
吳忘點點頭,坐下時轉頭看了眼床上的人,他頓了頓,卻不說話。
越姑娘……要扶起來吃一口嗎?我來幫忙。”竹瀟把最後一碗白粥端出來放在一旁,站起來拉拉袖子準備幫忙,那邊吳忘仰頭看她,一雙眼睛閃閃爍爍,最後歎了口氣,“不必了。”他唇角帶著笑,笑得頗為苦澀,輕聲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竹瀟坐下拍拍他的手背,“我曾經也以為我再也遇不到故人了,可如今我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乾瑜山中有仙人,她能幫七公子定也是能幫你的。”
吳忘笑笑,低頭吃了口清粥,抬頭說:“小越俗名名喚舒越,她會舞劍,釀酒釀得尤其好喝的。”
嗯,”竹瀟笑著點點頭,“等舒姑娘好了,我可要喝一口她親手釀的酒才好。”
吳忘恍惚地笑了笑,這時候才顯出些少年的樣子來,帶著些傻氣,有那麽一瞬間,竹瀟覺得他和那個人那樣地像,那種傻氣的木訥的樣子。
你可還好麽,此生可能再見你?
竹瀟眨眨眼低下頭,裹著些淚,吞下了一口清粥。
門外,石廬緩緩收回準備推門的手,他偏偏頭挑了挑眉,毫不猶豫抱著劍轉身就走,他本就不是個纏綿的人,有同沒有,其實並沒有多少差別。
他劍上縛著的劍穗甚長,轉身的時候輕輕扣在柱上,嗒一聲輕響,立時就被窗外撕裂黑暗的雞鳴之聲掩蓋了下去。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