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章 春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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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紅”的女人此刻就坐在車廂裏。
那個名喚“春紅”的女子,麵容攏在薄薄的一層輕紗之下,朦朧間隻能看見額間豔麗的花鈿,一身豔如鮮血的紅裘,分明看不見麵容,卻覺得那身姿分外撩人,縱不是個美人,也八九不離十了。
春紅”姑娘輕輕巧巧爬上車,端莊大方地懷抱琵琶跪坐在車廂裏,少年掀開車簾眨眨眼睛沒忍住頓了一頓,仿佛是猶豫了幾分,最後還是爬了進來,坐在石廬對麵,將那昏死過去的女子扶起一些,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外頭車夫一聲呼哨,馬車緩緩地走了起來。
春紅”姑娘出那胡館之前抱著那“唐姨”哭了許久,哭得衣襟都濕了一半,哭得我見猶憐,邊哭邊拿著手帕輕聲咳嗽著,咳得我見猶憐,少年覺得若不是石廬站在一邊滿臉不耐煩,這女人遲早能咳出血來。那“唐姨”也甚是不舍,墨跡了半天替姑娘買了輛新馬車,雇了個城裏技術最好的車夫,車夫死活就是不往南疆走,最後取了個折中的法子,叫這車夫送到無霜城,餘下的路他們自己走也就罷了。
這麽折騰一轉眼日頭已正中,石廬在一旁裝模作樣咳了一聲,那“唐姨”驚得瞬間帶著幾個仆從消失的無影無蹤,隻留下雪地上一片狼藉。
那個時候的石廬,頗有些京城官僚一樣的氣質,恰逢亂世,誰人命不是賤去草芥,更何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賣唱女子。
少年輕輕歎了口氣,合上了眼睛。
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少年一驚,那聲音仿佛是在耳邊,一睜眼見那“春紅”麵紗下目光柔和的好似一泓清水,懷抱著琵琶靜靜地望著他,那目光如此柔和,卻又仿佛帶了些無形的壓迫力。
我?”少年看了眼春紅,又看了眼石廬,卻見石廬抱著劍低頭假寐,也不知睡著了沒有,不禁有些失笑,搖了搖頭“我沒有名字。”
小道長故意隱瞞,那就是在下問的僭越了。”春紅的聲音很是溫柔,甚至有些甜膩的意思,她手指輕輕撥了幾下弦,琵琶聲音清越,被她一彈,有些溫柔的意思。
不是的,吾以往之不諫,故原名早已不用了,”他笑了笑,有些無奈的意思,“捉妖的時候她覺得不方便,故隨便點了個‘吳忘’二字,沒有意義,隨便叫叫便是了。”
吳道長,”春紅喚完掩唇笑了笑,“吳道長這名諱,聽起來仿佛有些故事。”
吳忘聽著話呆了呆,搖搖頭伸手理了理懷裏人本就整齊的衣袖,半晌歎了口氣,“不足為外人道了。”
春紅仿佛是笑了,“小女子彈琴唱曲,常聽人說起,逢這亂世人命如草芥,修道之人心係萬民,將生死置之度外,方是人間大傑。”
吳忘張張嘴,卻聽對麵一直抱著劍假寐的石廬悶哼了一聲,“上次同無霜城劉劍客在一起,你仿佛不是這個口吻?”
春紅手指輕輕一撫,仿佛沒聽到他說的話,一開口聲音更是柔軟地好似一泓春水一般,“吳道長此行無霜城,是為了建功立業,還是為了求醫問藥?”吳忘伸手替懷裏的女子拉了拉蓋著的被褥,勉強笑了笑,那邊廂春紅微微頷首,“道長如此上心,姑娘必定是吉人自有天相,並無大礙的。”吳忘搖搖頭,低頭間眼裏卻有些淒楚一閃而過,春紅不知有沒有看見,隻輕輕笑了笑,“小女子曾學過一曲琵琶,自覺無人能懂,如今贈與吳道長,不知是否不合時宜,就當小女子自作多情吧。”
她左手輕揚,琵琶聲嘈嘈切切,清脆而悲切,吳忘本以為她要開口唱,卻不想她一雙手翻飛如花,琵琶聲時而清越激昂,時而溫婉悲切,車廂裏一片寂靜,外頭時不時傳來車夫呼哨的聲音,車輪壓過地上的枯樹枝,劈啪一聲響,車廂裏春紅正彈至最後一段,驟然“錚”一聲脆響,琵琶已然斷了一弦,春紅懷抱著琵琶,右手上沾了點血跡,她長久地扶著琵琶長歎了一口氣。
吳忘倚靠著車廂若有所思,一邊的石廬閉著的眼睛不知什麽時候睜了開來,抱著劍也不說話,半晌懷裏掏出塊絹帕,兩個手指撚著遞了過去,嗤笑了一句“我說過了,給旁人講過去的事情,說到底傷心的仍是自己罷了。”
春紅沒有伸手接那帕子,帶血的手指輕輕在裙裾上撚了撚,聲音仍是柔和的仿佛自帶風月,“總覺得木道長身上有些故人的感覺,本想一試,卻是失態了…”她一雙眼睛目光灼灼,盯在吳忘臉上,吳忘一張毫無表情的臉上,透出些許的笑意。
春紅隔著麵紗看他的臉,車廂裏明明暗暗看不清是什麽樣的表情,終於搖了搖頭,“罷了石廬,”頓了頓又換了聲,“石公子,今日如此大的陣仗把小女子從閣裏帶出來,想來也是要聽小女子唱上一曲……”
剛剛那一曲就挺不錯的,比當初送我那曲好多了。”石廬抽抽鼻翼坐了起來,“你果然對小道士就是有一手。”
石廬你大爺的!”春紅一反手將琵琶掄了過去,石廬輕輕巧巧縮了縮頭,琵琶正砸在劍鞘上,琴弦嗡嗡作響,吳忘下意識要伸手要攔一攔,剛想起身卻又愣了一愣,在琴吟聲中坐下也不是,起身也不是,臉上現了些尷尬;“春紅姑娘,二位隻怕是有些感情上的誤會,坐下好好談談也便罷了,這樣小的地方,莫要傷到自己。”
春紅姑娘一鬆手,那琵琶碰一聲跌在地上,僅剩的四根弦又斷了兩根,她轉頭看了吳忘一眼,“你剛剛叫我什麽?”
春……春紅姑娘……”吳忘又呆了呆。
那邊廂春紅嗤笑了一聲,一伸手將那麵紗撩了起來,她唇角帶著些未熄的怒氣,緩緩地說:“那你現在好好看看,我是不是會**紅這樣土氣的名字?”
姑娘確實美貌,隻是……”吳忘平靜地笑了笑,“一個人姓甚名誰,同外貌有何關係嗎?”那邊廂石廬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接著就是突如其來的幾聲大笑,笑得渾身顫抖劍都拋在一邊,春紅一張臉陰陰晴晴,半晌也噗哧一聲笑了,一雙眼睛裏存了些笑意。
吳道長那就請記住了,”她伸手將麵紗輕輕從頭上卸下,指上一點蔻丹,額上有一枚彎月一般的傷疤,用朱紅色的朱砂在額上描了一朵素荊花遮掩著,眉目恭順而溫柔,塗脂抹粉也不覺豔麗,一張臉平靜而溫和,帶著些笑意:“小女子姓竹,單名一個瀟字,風雪瀟瀟的瀟。”
我與這位石廬石公子萍水相逢毫無關係,下次,千萬不要再弄錯了。”
嘖。”石廬在一旁撇撇嘴,指節在劍鞘上敲了敲,欲言又止,生生把話咽了下去,掀開車簾看著外頭,外麵是黑沉沉的雪雲,已到了郊外,一群群的流民已經越來越少,地上積著薄薄的雪,被人踩的一地髒汙,石廬看著遠處的山,嗯了一聲,“你們這個車夫,是什麽地方請的?”
竹瀟在一旁嗯了一聲,輕輕把薄紗規規整整地折好,放在膝上輕輕撫平褶皺,又放在一旁,“我怎麽知道,”她理了理衣角,儀態萬方地坐好,石廬在一旁看著她,一雙眼睛帶著些玩味,笑道“你這日子看起來過得甚是不錯。”
怎麽,你希望我風餐露宿,慘不忍睹嗎?”竹瀟輕輕挑了挑眉,笑得依稀有些恍惚,石廬挑挑眉盯著她的眼睛,“你不問問我為什麽大費周章請你出來?”
有人找我,不是要殺人,就是被殺,並沒有什麽差別。”她說的輕描淡寫,石廬看著她的臉,看著她額上的花鈿,眼神裏顯出些同情,“有人要見你,托我帶你去見上一麵。”
竹瀟低頭專注整著膝上的衣褶,隨意地說“我父母早死了,七大姑八大姨也死的七七八八,家族人丁凋零得很,早滅族早安生,見了有什麽意思。”她輕飄飄地說完,抬頭見石廬的臉,眉間微微一蹙,“誰?”
石廬緩緩從袖間拿出一枚竹節形木簪,雙手持著輕輕放在了身前,“據他所說,見了這簪,你就明白了。”
竹瀟斜眼看著那簪,卻不動手去拿,車廂裏一時歸於安靜,木簪陷在車廂所鋪柔軟的皮毛裏,暗沉而充滿了磨損的痕跡,隻有簪頭所嵌的一圈銀飾閃閃發光,隔著絨毛,有些朦朧了。
這不是普通的簪,乃是一柄劍簪。”竹瀟端坐在那邊,緩緩閉上眼睛,卻不伸手去拿“他竟還未死。”
你希望他死了,還是活著?”石廬看著她的臉,神情頗有些玩味。
竹瀟充耳未聞,她看著那劍簪恍惚地笑了笑,“他給了我足夠的錢,說以後以簪為信,我要完成他三個要求。”
這事我知道,所以他給了我簪,要我找你,”石廬抱著手裏的劍,“他說三個要求都就此作廢,現在隻要你做一件事。”
他要你回去見他,”石廬看著竹瀟,半晌嗤然一笑,“無霜城七公子,前半生雄才大略智計無雙,殺了多少妖魔鬼怪,護了無霜城多少百姓,沒想到到了最後的時刻,想見的竟是個女人。”
兒女情長啊我的竹夫人,我認識你十年有餘,竟不知道你是這樣有手段的女人,能叫男人神魂顛倒,心甘情願為你所殺,還心心念念地想著你。”
你大可不必這樣酸我,石老大,我同七公子,並不沒有什麽覬覦的情分。”竹瀟俯身輕輕拾起那枚劍簪,歎了口氣,“你我立場本就不同,在我眼裏,你何嚐不是棄國棄家……”
二位,兩日後便可到達無霜城,既已是同舟之人,所有的事情何不暫作忍耐,到無霜城,而為之有何恩怨,再算不晚。”吳忘輕輕地將懷裏女子粘在臉上的發絲撥開,他一張臉上甚是淡漠,那許多話他自是聽見了,卻好似沒聽見一般。
竹瀟握著那劍簪抬頭看他,那眼裏仿佛是有些回憶,馬車外下起了小雪,落在車頂上無聲無息,車裏燃著小火爐,溫著一壺酒,空氣裏暈染著淡淡的溫暖的酒氣,沒有人伸手碰它,每個人懷著似有似無的心事沉默著,隨著馬車,向遠方走去。
傳言千年之前墮天之禍之後,人命若螻蟻,四海九州血流成河,近百年來雖說天下稍定,可仍有殘留的妖魔害人,除了修仙之淩禦之外,朝廷亦不忍見無辜百姓受苦,組織天下有識之士斬殺妖魔,取名雁門,乃是望我河山早日春回之意,可劍術終不及術法,又兼天下稍定妖魔漸隱,雁門日漸轉入地下,為朝廷私自所用,斬妖除魔之餘更多聽命於朝廷,斃命於雁門劍客劍下的更多倒是朝廷中人,亂世不斬妖魔倒斬百姓,雁門早已臭名昭著,百姓談之色變。
孔末,江湖人稱七公子,乃是無霜城城主的七子,無霜城作為中原南疆的分界線神山乾虞山的門戶,十年前七公子開城迎接江湖人伏魔者入住,一時間無霜城聚集了大批能人異士聽命於孔末,幾乎是另立了個朝廷,京城自然不同意,連下三道聖旨要七公子戒嚴無霜城,七公子充耳未聞,朝廷大軍壓城之前,便已派出雁門高手竹夫人刺殺七公子,七公子在幾個江湖人士的護送下逃往乾瑜山,同那幾個人一同消失在山中,再無音訊。
而之後的境況大抵如此,無霜城歸於朝廷,能人異士四散歸去,修仙淩禦派封山不出,若非巨獸難見其門人;朝廷雖是無用昏聵卻終是一統天下,飄搖亂世仿佛已是過去,局麵已無法改變,江湖人士擔心七公子安危,於乾虞山尋過不知多少次,奈何乾虞山蒼茫,其中不知多少懸崖峭壁,山穀深澗,又兼山高林深,諸多瘴戾,許多人遍尋不著,江湖終於發現,無霜城七公子隻怕果真是死在了雁門手上,一時雁門如過街之鼠,人人得而誅之,而追殺七公子之竹夫人,更是收得刀貼無數,名聲最盛之際突然銷聲匿跡,雁門隻道從此未曾有過這一殺手,偶聽得說書人說雁門內鬥不斷,卻也不知真假,隻知雁門經此一役,仿佛也同樣蕭條了下去,尋常百姓也再難聽見其中消息。
不過這些,同自己也並沒有太多關係,他並不想管,即使同行的兩個人仿佛與這件事有許多的牽連,他也並不想管。
化名吳忘的少年輕輕抱起躺在車廂裏的女子,他一路都抱著她,用厚重的皮毛蓋著她的身體,可是她的身體依舊那樣冷,冷得仿佛一塊冰,或者一塊石頭。
他不想想她像個死人,即使自欺欺人,也並不願意相信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