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裂變

字數:3563   加入書籤

A+A-


    諾曼底公爵站在一麵嵌進牆體的網狀花紋石壁旁,附近有一盞枝狀吊燈正在搖曳。由於多年來不知節製的飲食,他的身材早已變形,與牆上那副絲線精致、描繪了黑斯廷斯戰役的壁毯中相比,現實中的威廉公爵顯得臃腫而衰老,就像是一棵被歲月掏空的巨樹一樣。

    “我們已經知道腓力在背後支持羅伯特,還知道我們這邊的一些佛蘭德人已經靠不住了,關於英格蘭方麵,你能告訴我們什麽?”公爵像貓頭鷹看住獵物一般緊盯著埃夫勒伯爵。

    埃夫勒的威廉伯爵是個大膽莽撞的諾曼貴族,此時的態度卻算得上戰戰兢兢了:“英格蘭國王正忙著修建道路、教堂和宮殿,最近還經過公國運走了一大批高價購買的聖物,據說要安放在倫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裏。”

    聽出埃夫勒伯爵說到後麵,話音裏露出的那種不以為然,威廉公爵點著頭評價了一句:“埃德加是個聰明人,如今購買這些聖物雖然花費巨大,可是日後從朝聖者們身上獲得的收益將百倍於此!”然後他又話鋒一轉,“不過既然他把錢花在了這種事情上麵,至少是不會毀棄盟約對我們開戰了。”

    公爵的長子已經逼近了東線,身後跟著佛蘭德伯爵的數千精悍人馬,騎士至少有五百名,既有來自布魯日和阿拉斯等地區的戰士,也有屬於卡佩王室的柯爾比地區的兵力。這些軍隊從亞眠方向折往南方,顯然是想和法王的主力會合。

    此時的公國如同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所有看似休眠的諾曼領主都睜大眼睛,觀察著卡昂的任何風吹草動。奧德裏克,這個曾出現於奧多主教的審判中的英格蘭間諜,此時正在跟隨他的領主向卡昂方向疾馳。馬背的灰色鬃毛亂雜在風色中,這個年輕的侍從卻顧不得愛惜馬力,全力追趕在前方那匹紅馬的四蹄之後。

    奧德裏克現在的主人就是佛蘭德的卓戈·德·拉·博弗熱,在布列塔尼時,卓戈率領的諾曼軍隊曾被英格蘭人擊潰過,與阿蘭·盧福斯的人馬會合後,又在雷恩之圍中挫於斯蒂芬·德·布洛瓦與休厄德·巴恩之手。縱然有這樣的敗績,卓戈依然是諾曼底公爵最親近的佛蘭德貴族之一,他的妻子是公爵本人的血親,這給了他極大的權勢和財富,因此,在抵達卡昂以後,認出這位領主的諾曼軍士皆未阻攔他麵見公爵本人,奧德裏克則帶著卓戈的馬匹向一座馬廄走去。望著四周戒備森嚴的壁壘,這個英格蘭人沒有露出分毫異色,對這個間諜來說,此時身處漩渦中央並不會使他感到任何忐忑,反倒令他生出如魚得水的滿足,還有哪裏能比敵人的巢穴深處更適合打探情報呢?

    隻可惜,在這個公國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命運接下來會將自己引向何處?英格蘭人這樣想著,手中一遍又一遍梳理著馬匹的光亮毛皮,他的領主則在城堡中見到了威嚴日重的諾曼底公爵。

    帷幔的遮擋令宮廷諸人難以辨清公爵與卓戈的交談內容,不過後者難得的沉穩氣度卻是遠近皆可見證的,這個高貴的佛蘭德領主很快帶著公爵的禮物和祝福離開了,沒有人注意到他額頭上正在沁出的汗水。

    “大人,佛蘭德的羅伯特值得我們付出這樣的代價?”埃夫勒伯爵威廉見卓戈已經走遠,這才輕聲問道。

    “先做外交準備罷,如果不是日耳曼人內部一片混亂,我倒更願意和烏得勒支主教打交道。現在的局勢下,佛蘭德人背部再無掣肘,又有我那個叛逆的兒子在,對我們的威脅甚至超過了法蘭西國王!”事事憂人,威廉公爵也忍不住暗自喟歎,如此心事重重,以致他未能察覺卓戈方才的異常。

    兩天後,奧德裏克又一次在晨曦中醒來,淡黃色的陽光籠罩了四周,他的身旁躺著的是赤身露體的卓戈本人。英格蘭人用力從鼻孔吸入一股清冷的空氣,同時感受到自己的領主身上傳來的熱量。他的頭發有些蓬亂,好在剃得很短,並不會披散在耳側,他輕輕用手肘推了推卓戈,將這個清夢正愜的佛蘭德貴族弄醒了。

    “該趕路了,我的大人。”英格蘭人的聲音有些沙啞——要是能有一品脫甘爽的啤酒就好了,他如是想到。

    他們所在的地方已經離亞眠不遠,佛蘭德伯爵的軍營就在此方向,不過相比於立刻前往對方軍中,卓戈顯然另有打算。

    “我們向北走。”卓戈的灰色眼珠閃現出一絲狡詐的光芒。

    這個決定令英格蘭人大吃一驚,他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不過他的方寸並未被打亂,作為一個間諜,這種不著痕跡的掩飾自然是必備的技能。奧德裏克沒有蠢到問自己的領主是不是要去英格蘭,甚至沒有提出這樣的建議,他已經知道了對方最大的秘密,事事自作聰明顯然不是好事。

    鬼針草覆蓋著這片低濕的土地,佛蘭德人和英格蘭人消失在海岸的方向,一隻黃雀劃過兩人身後的天空,如同一枚華麗的音符。死亡的氣息終於離兩個逃亡者越來越遠了,而在卡昂的宮廷裏,佛蘭德人的可怕罪行才剛剛暴露。

    威廉公爵將幹酪浸在酒醋中,桌上的七鰓鰻完好無損,就像精致的藝術品一樣,公爵麵無表情地聽埃夫勒伯爵汗水涔涔地匯報著那個驚人的消息。

    “卓戈已經走了兩天,你們才發現這件事?”公爵的聲音輕柔得如同天鵝絨一般,卻令在場的貴族們愈加不安。

    “那個魔鬼太狡猾了,如果不是一隻黑貓,那些侍從到死都不會發現酒窖的牆壁裏砌著的屍體。”威廉伯爵冒著激怒公爵的風險,大膽地解釋了一句。

    “卓戈為什麽要殺死自己的妻子?”公爵將魚肉撥到叉子的背麵,送進口中,嚼得粉碎。

    “那個魔鬼的侍從招供,卓戈和自己的英格蘭侍從有染。”埃夫勒伯爵的話讓宮廷的所有人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在這個年代裏,如此駭人聽聞的罪行可不是天天能聽到的。

    “知道了。”公爵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示意威廉伯爵坐回自己的位置。

    事情的真相極為荒誕,卓戈這個佛蘭德人不但殺害了自己的妻子、公爵的血親,還在犯下如此罪孽後堂而皇之地和自己的秘密情人來到卡昂,甚至成功獲取公爵的信任,帶著諾曼底公爵本人贈送的一筆錢前往佛蘭德伯爵之處出使!

    如果說諾曼底公爵曾經是令人畏懼的戰爭領袖,那麽卓戈的事件就是對公爵的最大嘲弄,幾乎將威廉的尊嚴踐踏得蕩然無存。

    以卓戈的逃亡為分界,諾曼底的佛蘭德貴族們紛紛離開公國,這些曾經獲得諾曼人賞賜的領主像潮水一樣湧向佛蘭德伯爵的旗幟下,便是此前瑪格麗特夫人被軟禁也沒有這樣的效果。

    對威廉公爵來說,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佛蘭德人和法蘭西國王合兵一處,最大的災難就可能降臨到諾曼人頭上,眼下,曾為威廉公爵服務的佛蘭德人大部分已經跑到了羅伯特那邊,公國的兵力越來越捉襟見肘,腓力國王看準了諾曼底公爵的弱點,正式向諾曼人發出了戰爭的威脅。這些年,曾經有些稚嫩的法王顯得愈發深沉詭詐,將王室領地不聲不響地擴大了一半,並從東南兩麵威脅著諾曼底公國。

    歐洲大陸開始劇烈動蕩起來,亨利皇帝已開始醞釀對士瓦本公爵魯道夫·馮·萊因費爾登的決戰,諾曼底公爵威廉又一次陷入群狼的圍攻,這片西方獵場上到處是嗜血的目光,戰爭,戰爭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