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血染索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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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夜已盡,皇帝的意大利盟友們召集起各自的親隨和男爵,帶著酒意的伯爵們咒罵著發號施令,雷鳴般吼叫著,他們的城堡總管和馬廄總管們如回音應響,連續發出高昂的傳令聲,穿透了四下的喧囂,節製麾下眾軍沿索巴拉北原的大道列陣。

    新一輪進攻即將開始,清風吹過鎖甲的鏈環,拂過金色的發辮與發亮的旗幟,這必是一個改變眾多生靈命運的日子,世襲貴族到低階步兵無不受到影響。他們將編織死亡,也會被死亡編織,當盾牌變成假腿,長矛化為拐杖,往昔的戰爭榮耀被歲月遺忘,幸存者仍將感謝命運的慈悲,慨歎逝者的不幸。

    重甲騎兵的沉重鎖甲折射出令人生畏的光芒,而這些鐵猛獸的對麵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擋住了他們七次進攻的女人。

    這一切終將改變。

    或許是受那麵聖彼得戰旗的影響,騎士們拉下了鋼鐵護麵,仿佛不忍心麵對接下來的場景:帝國和信仰,今日必有一個陣亡。領主們早已斬斷了和托斯卡納女邊伯的附庸紐帶,但這還不夠,他們的舊主身後曾站著一位教皇,而他們是意大利人,他們的士兵也是意大利人,這意味著教皇比某個自稱為皇帝的條頓人重得多,現在他們的身後終於有了一個教皇,而女邊伯則陷入孤立無援,必須在這個女人扶立起另一個教皇之前殺死她!

    天空如巨石堆壘的穹頂,大地如流血的祭壇,整個世界就是一座聖殿,王侯用鋼鐵審判一切,生命不息,審判不止。馬蹄聲和號角聲淹沒了戰場,一麵麵古老戰旗盤旋在死亡戰舞的上空,卡林西亞、費拉拉和盧卡的騎士們逐漸靠近了卡諾莎人的陣列,最前排的勇士們紛紛從馬背伏低身子,長矛探出,一個接一個地拋棄陣列,單槍匹馬地衝進鐵鏈般的敵陣。

    他們撞在堅固的盾牌上,戰馬揚起前蹄,長槍刺入了胸甲和頭盔的縫隙,無名者的胸膛和喉管被釘穿,鮮血和恐懼在統禦。

    “都來吧,命運是我的婊子!”雷納伯爵發出快活的戰吼,他剛剛把命運稱作一個伎女,可命運依然垂青於他。

    從盾牌的後方探出鋒利的劍斧,斫砍在戰馬身上,翻到在地的重型馬匹徒勞地舞動四蹄,尖銳的弩矢和標槍呼嘯著自側翼和前方襲來,黑雨釋放出血花,一輪就帶走了數條生命。

    安塞爾姆一錘砸斷了兩匹戰馬的前腿,任這些牲畜轟然倒地,將背上鐵衣騎兵的脊柱摔斷。

    “他媽的,你們是嬰兒嗎!”

    他像是一頭暴怒的灰熊,怒吼著敲裂了地上的頭骨,嚇得靠近的騎兵們側馬回轉,用劍脊拍打著身邊的潰兵,橫衝直撞的戰馬鉤在折斷的長矛上,失蹄跪倒,鋼鐵的武士掛在挽具上,口鼻淌出濃稠的血液。

    潰兵被自己人踩成肉醬的場麵極度血腥,驚惶失措的人們不會記得帝國的尊嚴,隻會變成拳頭緊握泥土的死屍或者是嚇破膽的螻蟻。

    “夠了!”奧爾貝托伯爵將闊劍插在泥土中,“讓他們都撤回來。”

    精銳的重騎兵們跌跌撞撞地返回營地時,奧爾貝托正在惱怒地想著,那個卡諾莎的寡婦會如何在華麗的大帳下嘲笑自己。

    正午過後,他穿過刷洗衣甲和拖曳屍體的人叢,走近絲綢帳殿裏,一把推開一名上前替他解袍的侍從:“各位大人,無論如何,今天必須結束這場戰爭!”

    “盧卡人的血已經流幹了。”雨果伯爵身旁的一名教士嘟囔著,似乎是害怕奧爾貝托聽見一般。

    “你說什麽?要不是你們的人像是看到瘟疫一樣逃跑,我們早就把長矛插進卡諾莎人的心髒了!”一個身披白馬紋飾戰袍的領主叫嚷起來。

    “不管怎樣,我們盧卡人絕不參加下午的戰鬥!”

    “先別吵了!”卡林西亞公爵柳特波特咳嗽了一聲,“我有一個好消息。”

    說著,他欠了欠身,從身後讓出一名灰袍教士來。

    “達戈貝特弟兄,你終於回來了。”奧爾貝托伯爵幾乎是冷笑著發出言不由衷的歡迎。

    “是的,大人,我帶來了博洛尼亞的消息。”達戈貝特教士行了一個禮,他知道奧特波特家族的人一向不喜歡維齊洛主教,而自己恰好是由他晉鐸。

    “他們答應了嗎?”奧爾貝托伯爵臉上也露出企盼的神色來,戰事的艱苦已經消磨了所有人殘存的那點傲氣,而知道援軍即將到達至少能夠振奮一下營中的士氣。

    達戈貝特搖著頭:“他們拒絕出兵。”

    “那你回來幹什麽?想要嚐嚐鞭子嗎?”

    “不,博洛尼亞拒絕出兵,但我在城市裏的朋友們也說服其他人斷絕了對瑪蒂爾達的支持,從現在起,不會有一車物資運到她的營地裏。”

    “聽明白了嗎?瑪蒂爾達的人馬和米蘭人耗不了多久的,在這期間,我們隻要將摩德納的道路切斷就足夠了。”

    “可是,這樣的話,榮耀何在?”抗議的是托斯卡納的雷納,背叛瑪蒂爾達夫人的封臣之一。

    “去他的榮耀!”另一個托斯卡納人雨果伯爵忽然爆發了,“隻要那個女人死了就夠了。”

    這時候,一個身穿鐵甲的年輕武士掀開簾幕走進了帳殿,他來到達戈貝特麵前:“大人,那些博洛尼亞人要見您……”

    教士朝卡林西亞公爵看了一眼,在對方點頭之後才拾起袍子的邊緣,撣去灰塵後步出帳外,年輕武士緊跟在旁,冰藍的眼睛掃視了一遍四周。

    “動手吧。”達戈貝特微不可聞的聲音如同一道咒語,在武士身上引發了奇特的反應。

    錚的一聲,長劍出鞘,年輕的高地武士一邊斫倒了帳殿外的一名侍衛,一邊將銅製的火架踢倒在帳殿上,絲質的帷幔上現出幽藍的火苗,他隨即吹出一聲悠長的口哨。

    紮著繃帶的士兵被忽然湧出的博洛尼亞士兵搠翻在地,滿帳的領主和騎士尚未意識到外麵發生的屠殺,火焰已經開始蔓延到帳殿的頂端。

    數十名博洛尼亞傭兵圍住熊熊燃燒的大帳,他們的領袖則用一把長劍擋住了大門,這個高地武士忽然倒退了幾步,簾幕中刺出一支矛尖,他橫揮格擋之下,從帳中放出一名正在燃燒的領主。

    橘色的火焰令身材高大的奧特波特伯爵看上去像是一條胸燃爐火的巨龍,年輕的高地武士臉上的異色轉瞬即逝。

    熟悉的氣味,比起父親展現過的殘酷,這又算什麽?

    他從敵人狂亂的動作間覓得一絲機會,下一個瞬間,他的劍命中了那個火焰的影子,從盔甲的縫隙刺入,絞碎了附近的鬥篷。

    “啊……啊……”那人發出的痛苦的咆哮聲和呻吟聲幾乎顛倒了他的神智,然而轉眼他便一躍而起,一劍掠過,切開了對方的下顎。

    “誰……”嗞嗞的燃燒湮沒了那人殘存的一絲疑惑,那充滿憤怒的疑問伴隨這具逐漸變成焦炭的屍體逝去。

    “我叫安格斯……”高地武士輕輕歎了口氣,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戰鬥:他們一百人必須擋住軍營裏的六千大軍!

    “如果我死了,誰來替父親複仇呢?”安格斯想起自己的使命,握緊了手中的長劍,不,他最終的敵人是國王,不是這些人。

    正如古代的諺語所說,疆場上以一敵百者,地獄中罪亦敵萬人。安格斯已經顯露出罪孽深重的跡象,他的劍鋒以不可思議的角度不斷擊中一切靠近之敵,熄滅了十數顆心髒後才恢複原位。他身後的達戈貝特從未見過如此劍術——蓋爾人的至高之技——這個教士甚至忘記了周圍的戰局,隻是凝神屏息地注視著他華麗的表演。

    遼闊的軍營如同一片海洋,不斷有海湧經過他們附近,但那些失去指揮的敵人並不能同時發起攻擊,他們像浪花般撞擊上來,摔得粉碎。

    撕破無邊無際黑暗的,是一道白光,安格斯很快意識到,那是自己的援軍。

    華麗熾烈如水汽的光芒,那是鋼鐵的藝術品在盛放,安格斯認出了為首者——白甲的翼盔騎士,他見過這種裝備。

    二百名全身鐵甲的騎士當先湧入,他們身上的鋼鐵甲片如同穹麵透鏡一般閃耀金芒,英格蘭騎士獨特的全身板甲不但震驚了這些皇帝的盟軍,也懾服了奧多主教麾下的眾軍,頭戴翼盔的羅伯特·馬利特將利劍捅入一名敵人的眼窩,用諾曼語言高聲吼叫起來。

    如夢方醒的卡普亞人、佛蘭德人與卡諾莎人終於進入了戰爭狂熱的狀態,紋著金色十字架的白色三角旗飛揚在這片平原營地中央,弩箭如神之淚水灑落地麵,刺耳的尖叫與屍體的惡臭充滿了這片殺場。

    “我們幹了些什麽?”達戈貝特忽然顫抖了一下,他望見灰燼中那些冒煙的屍體,又望見英格蘭騎士身上大塊圓潤的染血甲片,忍不住的尿意很快濕透了他的整個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