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自然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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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蘭德深秋時常見的那種光線柔和的太陽,此時正照射向英格蘭右翼陣地,如同白紗籠罩住新月形沙丘高地上的拒馬尖樁。堅固的中央戰列在這種灰白光線下閃閃發亮,林肯伯爵頭戴著一頂獅盔,沐浴在這束神聖之光裏,情不自禁地用手甲觸碰了一下胸前的十字。
“drihten wereda!”(萬軍之主!)
林肯和肯特等地的東方塞恩們齊聲發出戰吼,這些聲音來自放下護麵的鋼盔內部,仿佛一陣沉悶的雷聲轟鳴。
進入戰爭狀態的武士耐心地等待著山丘下的鐵騎推鋒來犯,兩翼的弓手也開始將粗壯的手臂勾上弓弦,抽箭捉弓,這些都是東盎格利亞的丹麥人、盎格魯人、不列顛人跟朱特人,雖是輕兵輕甲,卻個個腿長身高,皮盔和弗裏吉亞硬氈下披散著各色長發,一看便是剽悍耐鬥之輩。
“阿拉斯!”佛蘭德人的怒吼逐漸自風中傳來,這是十六年前他們在卡塞爾的戰吼,如今這些全身蒙甲的騎士再度挺槍執劍,擁大隊馳來。
“搭箭。”
長弓手們幾乎同時舉起高度各異的戰弓,佛蘭德各騎兵支隊此時仍維持著嚴整的橫隊,一副不畏生死的勢頭。
“放箭!”
重型戰弓幹脆利落地釋放出白羽利箭,這些箭矢是較輕的類型,箭鏃並非真正精鐵,大多細長如針,有些箭羽甚至微微脫膠,呼嘯著偏移了離弦時的軌跡。
佛蘭德戰馬受到這陣急雨襲擾,陣勢微微鬆動起來,英格蘭戰弓很快噴播出前粗後細的重箭,直射向佛蘭德騎士的坐騎,這些可憐的生物發出痛苦的嘶聲,扭曲著轟然倒地。弓箭手還在搭弓上弦,長箭尾羽幾乎要貼在右耳之側,隨著錚然弦響,對麵的騎兵側翼有如遭到長鞭痛打一般,剝去了一層外殼,那些鎧具精良的馬背之士競相墜馬蹈死的景象,一時蔚為壯觀。
霜白色的沙丘上很快血流遍地,林肯伯爵尚未見到一個敵人,他有種掀開獅子護麵的衝動。
“見鬼!”鮑德溫伯爵低沉地咒罵了一句。
在他對麵的山丘下,佛蘭德伯爵正在目睹這令人惱火的泥潭,發出同樣的詛咒。
羅伯特首先看見的是布坎總管安塞爾姆如同被一柄重錘擊中,在馬背伏倒,似乎力有不勝一般,旋即一片血霧騰空,這個偉大的騎士便因坐騎失蹄消失在塵土中。在他身後,來自根特和裏爾的騎士們,包括魯莽的熱爾博、折矛者羅傑,還有掌旗官“長者”羅傑,盡皆隕墜於地。
佛蘭德伯爵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但在丘頂的鮑德溫眼中,局勢卻明朗起來,整個佛蘭德左翼橫隊已經自然形成了三個鬆散的楔形,佛蘭德人的勇氣不再一致,怯者自然落後,勇者渾然不覺,而己方兩側的拒馬又順勢將三個楔形騎陣引入了自己的方向,這使得新月狀的丘頂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漏鬥,兩側的鐵雨不斷灌向各個楔形“野豬頭”的左右。
“來吧!”林肯伯爵怒吼起來,他終於看到了勝利的希望,北麵威爾士人的歌聲已經變成了殺戮的嚎叫,現在是全線接觸的時刻了。
長矛攢刺,箭矢蝟集,板甲的銀光和金光交相輝映,長柄斧自無盾的方向豎劈,斧槍的鳥啄敲得尖盔、圓盔、胸甲乃至鐵靴叮當作響,裏麵還混著骨碎身裂的聲音。
佛蘭德人的掌旗官“長者”羅傑自馬背墜下後,已爬起身加入步戰行列,這個須發花白的老騎士已經失落了長槍和頭盔,便從腰際抽出長劍,猛抽向一名穿鎖甲的敵人臉頰。
他眨著眼睛,甩幹糊住眼皮的血,本能地將收回的劍尖刺向身右的一個敵人,這是一個真正的騎士,不是剛剛那種笨手笨腳的新手,羅傑很快意識到這點,他將僅存的扈從裹在身後,獨自上前,首先發起攻擊。
雙方的劍劃出完美的弧線,反射著離合的光芒,棱條甲裙不斷敲擊在腿甲上,手甲的背部擋住了劍柄,有時是鈍角的劍首揮舞,有時是細長鋒刃的直刺,有幾次,羅傑幾乎要將劍尖插進那個獅盔騎士的護麵縫隙裏去,卻被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出現的護手格開。
一個地上的傷兵忽然抽出短刀,掀開了羅傑的鐵靴,狠插入鳥嘴形的革靴尖頭。
這個老騎士終於失去了平衡,獅盔騎士做了一個手勢,四周的塞恩便蜂擁而上,將他捆進了陣地後方。
斧槍或鉤或砸,鴉喙猛啄,發出碎裂鋼鐵的聲響,丹麥斧倒掛在傷馬的脖頸上,大塊的血腥籠罩了狹窄的高地。
“阿拉斯!”佛蘭德騎士還在湧入,他們一個接一個翻下馬背,重新組成戰列,用密集的長矛繼續向高地發起突擊,有些則試圖衝進側翼的拒馬中間,屠殺那些靠著弧矢逞威的長發野人。
太陽到達頭頂時,沙丘上到平地上到處都是殺戮的景象,鐵光和血花迷住了所有武士的眼睛,彩色的三角旗和長柄旗矛被屍體包圍起來,如同浪花中的嶕岩。
“真是一群戰爭之民。”羅德裏戈伯爵在威爾士人陣中感歎道,“就像一群野豬。”
摩爾人的諺語說,貓習慣俯視人類,狗習慣仰視人類,隻有豬習慣平視人類。
在這片血腥的沙丘和沼地中間,佛蘭德人證明了自己是和英格蘭人平等的武士。
佛蘭德伯爵的旗標忽然移動了!
羅德裏戈伯爵遙望見那麵旗標下的戰爭領主頭戴著黑色的角盔,跨坐在懸掛金銀繁飾的紅色烈馬背上,踢著馬刺騰躍出陣。
“這就要下賭注了麽?”西班牙人忽然興奮起來,最危急的關頭馬上就要到了!
我的陣地太單薄了,整個左翼已經被打得向後收縮,和林肯本陣的連接之處尤其危險,佛蘭德伯爵一定會利用這個弱點。
羅德裏戈看了一眼阿爾瓦,後者立刻會意,帶著威爾士南部的傭兵殺氣騰騰地衝向了南麵。
如果不能保住障礙,我們就會陷入泥沼,或被卷向海麵,一個也逃不了。
羅德裏戈長歎一聲,在他身後,七百多名騎士如同凱爾特人的巨大石柱,在海風中巍然聳立,一動不動。
林肯已經折斷了四根敵人手腕,他狂暴地用堅硬的盔頂猛撞著佛蘭德人的護麵,鋼鐵的獅牙都在這樣猛烈的撞擊下發生了形變,短兵相接的劈砸中,他的長劍護手也敲得彎向一邊,如同一條盤首的銀蛇。
“那個西班牙人在哪裏?”鮑德溫憤怒地咆哮著,這個佛蘭德的銀獅子已經是佛蘭德人的圍攻對象,所有武器都朝他所在的位置劈刺揮舞過來。
無處可逃的戰場上,佛蘭德伯爵終於打開了一個缺口,隻是由於阿爾瓦的及時趕到,才沒有繼續深入後方,但是中央崩潰的兆頭越來越明顯了。
“為了赫裏沃德大人!”鮑德溫被一群近衛騎士救出後,滿是血泊的山坡方向忽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吼聲。
“是彼得伯勒的雜種們!”東境民兵們歡呼起來,所有人繼續用一切殘餘的兵器繼續抵抗,那些慘遭甲士屠戮的長弓手們最先得到彼得伯勒民兵的支援,這些從沼澤中出現的狂戰士再度發揮出輕捷剽掠的特長,以標槍弓矢攢射著佛蘭德人的後側,然後以洪荒野獸一樣的氣勢猛突入陣,將騎士拖下馬背,如同當年對付諾曼人一般,掀開盔頂,以撒克遜長刀猛戳麵部。
被這個突襲清掃一空的佛蘭德左翼變成了防禦的一方,隻是數百名彼得伯勒人仍然無法扭轉另一個方向的潰勢。
羅德裏戈凝眸注視著藍灰色的北方,麵色莊嚴,有如禱告。深邃的海域上不斷現出緩慢移動的波浪,形成一片巨大圓周的斜麵,越來越遠,越來越慢,如同波浪後方某處風暴的最後回波。
海浪繼續有規則地一個接一個滾來,半刻不停,毫不間斷,反複地做著徒勞無益的努力,鋪展在某些海灘處,淹沒了同一片沙子。
大氣異樣的寧靜下來,與下方的混沌殺場毫不協調,但是那片似是因海床盛水過量而不斷溢出,不斷侵占海灘的巨水正在愈升愈小,愈來愈遠,終至消失。
“感謝天主!”羅德裏戈伯爵長籲了一口氣。
海潮如同受到磁石吸引,就這樣從大海圓周的邊緣消退了,露出的是大片的白色海灘——大片的空地。
一個可怕的缺口出現在海岸方向。
“為了國王!”羅德裏戈終於發出了自己的戰吼。
整整七百騎兵,斜衝進新的海灘上,然後以訓練場上苦苦練就的技術,整齊地向右旋轉,胸甲和鐵盔組成的橫列整齊地、攝人心魂地出現在佛蘭德人的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