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危山頂的仙廟裏，一群捕靈人夾緊身子跪在石像前，口中喃喃有聲。紅漆木窗外，啼鳴的布穀鳥催人入夢。

    這座石像高有八尺，模樣俊俏，又黑又密的胡髭堪顯細節；身後的赤色鬥篷無風自起而凝滯，鐫紋如繡，滿是白雲飛禽；麵上雙目深邃，炯然有光，不怒自威；手持三尖兩刃之戰戟，寒芒畢現。一看就是出自匠人之手。

    穿著黑衣的捕靈人身後，兩個老人與一個壯年跪坐在屋內的一處角落裏，顯得不知所措。

    “他們要跪多久？”丁五摩挲著自己右臂上的血痕。他的腦海中回想起當時羅起給自己治愈瘟疫的場景，那種拿鐵條刮破皮膚放出毒血的方法，他此生都不想再體驗。

    “誰知道呢，等著就是了。”金老翁一改之前對他們怒氣衝衝的態度。雖然他的臉上布滿鞭打遺留的痕跡，但言語中已經表明了他的寬容。孫海標位於他右側，蜷縮得像個球。高山風大，他被吹的瑟瑟發抖。

    “我們宗主就這麽拋下我了。”他的目光盯住自己起伏的肚臍眼，帶著哭腔說：“換了吧，換了吧，遲早得我上。”

    “你上？”丁五瞧向他兩鬢雪白的發絲，毫不客氣地說，“你也不看看你還有多久的活頭。”

    “是呀！活不了了！”他賭氣說。他就像是被人從睡夢中驚醒一樣，一個激靈挺直身子，瞪圓眼睛撩起自己的上衣，露出那盡是腫塊又紅得發紫的肚子。

    “這不是為了救你嘛。”金老翁指指前排正中間的黑衣人說，“羅津可是咱的救命恩人，那玉石跑了，他說還有別的法子助我成仙呢。”

    “你們就那麽怕死嗎？”丁五問他們，他的語氣已經把自己擇出於貪生怕死之輩。

    “你不怕？”孫海標斜眼瞧著他。

    “不怕。”他搖搖頭說，“死有什麽好怕的。”

    “你還沒到我們這個時候，”金老翁正告他，“等你快死的時候，你就知道這個世界有多美好，活著又是多麽幸福的事了。”

    “我看不見得。”丁五把頭轉朝了一邊。不受病痛折磨時，他會因自己辛苦建立的村子毀於一旦而心疼。晚上入睡之後，村子裏很多的人和事會出現他的夢境裏，他覺得那些人是來索命的，首次驚醒後就再難入眠。布穀鳥的叫聲對他來說更像是在催命。

    他黯淡的雙眼下有兩個烏黑的月牙，像一個受盡折磨的死囚，這是今天早晨孫海標看他第一眼時產生的想法。

    他不理解丁五因何鬱鬱寡歡，他失去的東西絕對沒有自己多，比起丁五，他認為自己才算是無法自拔的苦命人。

    瘟疫被治好的翌日早上，萬仙源的信鴿沿著崇吾山係一直往南飛，最終在一處破舊的民宅裏找到了他。這裏是捕靈人的基地，有七個婢女隨時恭候，那天早晨照顧孫海標的就是其中之一。信鴿落在院子裏，孫海標虛弱地倒在太師椅上，他讓女仆從替自己拿信，不及展開閱覽，捕靈人一共十一人就全回來了。他們推門而入，帶來了兩個消息。

    其中一個是噩耗：他們的同伴，伯陽閣的吳戚卉因匕首刺穿腦袋死了。金老翁差點沒從座椅上彈起來，質問他們自己的女兒怎麽辦？捕靈人沒理他，接著就說第二個消息。這算是個喜訊，但對孫海標來說不是。

    他們說，萬仙源的宗主林之凡為了從生死屋升格至伯陽閣，願意將整個萬仙源奉獻給捕靈人的首領而換取伯陽閣的門磚。一聽這話，孫海標起身從婢女手中搶過信來，展開一看，信中內容與他所言完全相同。

    林之凡從此脫離萬仙源，萬仙源的宗主由捕靈人的首領姬桀擔任。從今之後，這個凡間最大的修仙組織一共十二萬人，無論身處何地，都將轉變為第六殿堂上仙姬桀的信民。他們不僅要負責興建更多的霸武仙廟，同時還必須拉攏更多的人來傳誦仙名。

    現在身處這座牌匾上寫著霸武二字的廟裏，孫海標還是不理解自己所在的萬仙源為什麽會被黑衣人的首領盯上。

    “為什麽呢？”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金老翁詫異地看著他。

    “什麽為什麽？”丁五問。

    “也沒有什麽交集，為什麽這捕靈人會看上萬仙源呢？我們宗主不過是生死屋的小仙。”他咽下唾沫。還是頭一次把仙以小相稱。

    “人多嘛，”金老翁說，“大仙肯定也是要有人信奉才會變得越來越厲害的。”

    “可是他們直接往上升殿堂就可以了啊。”孫海標又想到東因了。這個師父唯一教他有用的東西就是告訴了他這七個殿堂和七個仙屋的名字。“而且門磚又是什麽，我就從沒聽宗主提起過。如果他不做這決定的話，再過幾年憑著我的資曆，我應該就是二宗主了。”

    “別做夢了。”丁五小聲提醒他說，“你不是說要混進捕靈人的隊伍嗎？底細查清楚沒有？”

    “沒有。”孫海標一邊歎氣，一邊搖頭。

    “現在不是正合你意了嗎，”金老翁說，“你們都是萬仙源的一分子了。他們是可信的，我和他們因為玉石而認識，他們當著我麵把玉石變成個小嬰兒，就是小時候的淦吉，說隻要我撫養長大，他們的首領就會賜我成仙。在我撫養玉石的過程中，他們助我經商一路順風順水，很講誠信。而且那天我問羅津，他說他會幫我和他們的首領解釋，看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說著說著，他向往的眸子又轉向當間的黑衣人。

    “也許是你老了，”丁五揉著眼眶對他說，“總是那麽輕易相信別人，還老替別人說話。”就跟認了個新爹似的，這句話他沒說出口。

    金老翁不願和他計較。求生的嚐試經得起嘲諷，可絕不能主動放棄希望。他知道丁五肯定不明白這道理。

    前排黑衣人忽然齊刷刷地站起來，抖得衣服窸窣直響。他們剛才的行為是在緬懷自己的同伴，向著這尊石像——仙名為霸武的姬桀結成新的同伴誓言。

    “弄完了嗎？”金老翁問羅津。這個名字他是從替自己治療瘟疫的第三殿堂仙人羅起口中知道的，這是羅起的親哥哥。

    羅津瞧他一眼說，“之前雖然也問過了，你們現在想好是否加入萬仙源了嗎？”

    “又不能成仙了，”孫海標插嘴說，“之後我們就變成善男信女的組織了，還叫什麽萬仙源，叫萬信教吧！”

    “以後是有機會的。”羅津說。他身後並排站著的黑衣人投來不滿的眼光。

    “我能等，”孫海標嚷說，“可命不等我呀…”

    丁五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扶著柱子，開口打斷他的抱怨。“有個事情我想問問。”他說。

    “什麽事？”自從成了萬仙源一員之後，羅津就不再那麽盛氣淩人了。或許是他不再顯得那麽神秘了，孫海標暗自琢磨。

    “我之前聽東——”他故意咳嗽一聲，掩著嘴說，“聽人說，入了第三殿堂陵稷閣的人可以誅殺仙藉，我的理解是一旦成仙，隻有第三殿堂以後的人才能殺死仙人，在那之前的都沒有辦法誅殺仙藉，是這樣嗎？”

    “是的。”羅津歎了口氣說，“這個事情我們自然也注意到了，霸武上仙問過那裏的土地，土地回答說就是淦吉殺的吳戚卉，具體的原因還有待查證。”他把頭轉向孫海標說，“霸武上仙說過，之前萬仙源的一切製度將會保存，你既是先入門的，那我們就得叫你師哥，隻要你好好替宗主傳誦仙名，那你的一切要求就都能實現。”

    “真的嗎？”孫海標狐疑地看著他。

    “我沒必要騙自己的師哥。”他向後招手，整排黑衣人脫下帽子，異口同聲對他喊了一聲：“師哥！”

    這一聲聽的孫海標心裏直癢癢。“好好！那我們現在就啟程去樂遊嗎？”他問。往這裏到樂遊山巔很近，有他們的話沒準眨眼就到了。

    “是的，”黑衣人徑自走到門口，回頭又不忘尊稱他一句：“師哥。”

    “我入，我肯定得入！”金老翁跟在他們身後跑出門外。

    丁五問將要跨過門檻的孫海標說：“我要不要也入你們萬仙源？”

    “入啊！”孫海標頭也不回大聲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