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腐潭裏的王朝(Bad End)【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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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稍稍能下床走動便進了宮, 宮裏頭的路是一頂慢悠悠的小轎抬進去的, 少帝或許是有心避她, 叫她此番前來徒守著他睡覺, 叫也不理。她猜測,或許是少帝此時是還不知道該如何待她吧?一邊決意將她祭旗犧牲,一邊又狠不下那個心,兩相矛盾, 畢竟那一旨下嫁是他所為, 當日也撕破臉說了難以圓回的話語,做都做了,終是一根刺卡在那裏,換誰都會如鯁在喉,也許是愧疚,又或許是厭她壞事, 或者有別的可能?究竟所謂何, 十四如今也看不明白, 因為她已經不想去看懂。

    她記得自己渾渾噩噩中見著過少帝時那張憔悴的臉,此時靜靜地觀他氣息麵色, 雖不至於像那場渾噩中憔悴的那麽嚴重,卻仍是一塵不變的偏弱, 顯然,少帝無論何時, 都從未真正的睡安穩過, 心事重重的人麵相總歸是略帶憔悴。

    仔細想想, 若非伯鉞生在這樣一個荒唐的皇家,該有自己的少年鮮衣怒馬時,不會將青春蹉跎在扭曲的世界裏麵…想想自己最終做下的決定,唯有歎息。

    守了一會確認了伯鉞終於呼吸綿勻真正睡著時,她亦有些犯困,剛準備打道回府,慧妃便來了。

    這個小媳婦對丈夫的心思十四是明白的,即使她明白,可當看到慧妃輕輕喚了兩下不願見她的小皇帝便撐開了眼皮應聲時,她心底還是有幾分不是滋味。知道小皇帝不想見她是一回事,至少留有一個猜測的空間,能往壞處想,亦可朝著好處想。可將窗戶紙捅破,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就是不想見她,無關愧疚羞愧等情緒,否則她人還沒走了,怎會急著這般打臉?深怕當事人不曉得,你就是不願意和她說話。

    這事,擱誰心底都不是滋味,說的難聽點,她從不欠他什麽,也沒做什麽對不起他的事,相反,過去的她一直努力守護過。

    揀日不如撞日,十四找少帝還有重要的事相談,便洋裝不知自己的不受待見,因著好位置被一對小夫妻給占據了,她隻有退居二線,落座在偏屋門的一側,身後正是落地大雕花巨窗,外頭的風涼涼灑進,全奔她周身來。

    招了一盞熱茶,那時少帝亦隻瞧了她一眼。

    片刻後,難為了少帝,能主動與她打招呼:“阿姐身子還未養好,怎到處亂跑?”

    “姒的身子沒有陛下想的那麽柔弱,臥榻久了難免體虛,適當走動走動,亦是好事。”

    帝未曾接話,隻交代了下人知會公主府把整時的藥按時送來,又招來奴婢在側伺候於她,此舉算是默認了他阿姐想留在宮裏多久就是多久。

    完事又將她冷在一旁,自給與小媳婦你來我往的嘮嗑起來。

    不多會,一個端著糕點的奴婢從她身邊經過時,照著她跟前突然一頓,接下來竟整個人都跌趴在地,盤裏的糕點撒了一片,哭唧著起身,跪著話裏話外就朝著她頭上扣髒水,言下之意,是她一個奴婢好端端抬著慧妃親手為陛下做的糕點過來,結果卻被冷在一旁的長公主伸腳一絆,意外犯錯死不足惜,卻寧死不扛莫須有的罪名,真正一個忠心護主的奴婢!

    慧妃當即表現出尷尬立場,活脫脫一個受了委屈卻本能賢惠不斷替大姑子開脫的好媳婦,十四笑了,笑的是慧妃的荒唐,鑽著姐弟二人隔閡的時機耍起了心眼,如若照著這劇本演下去,豈不是小媳婦跟大姑子爭風吃醋?如何不荒唐?

    故而她懶得搭戲。

    本以為少帝會借坡下驢,借機將對她的不滿發揮一下,不料少帝卻直接著人將那奴婢拉下去,言要杖責一百,草草收尾。莫說這一百下去,隻怕打一半那嬌滴滴的娥子就沒了,他這一舉動多有維護之意,十四卻不知他究竟是真維護,還是逢場作戲?

    就著‘少帝維護’的劇情,她準備直奔主題,但首先得支開旁人:“本宮一直想嚐嚐慧妃親手做的糕點,兩次都無緣品嚐,當真是件遺憾的事。”

    慧妃失了個替自己試水的奴才,麵上仍舊一片祥和,倒是真‘大度’,笑道:“公主殿下既然想吃,那妾身再去做一些來?”

    “如此,就有勞慧妃再辛苦一回了。”

    兩人客套之後,慧妃便自行離去,支走了在屋內伺候的下人,便拉著少帝對坐嘮嗑,將早先準備好的書信悄然遞上,附道:“去年上京氣候反常,也許今年上京的氣候仍會異常。”

    伯鉞將信輕輕展開,細閱起來,隨著目光越發後移,他眉宇間不覺凝重起來,待他看完後,一旁的長公主還在有一下沒一下的假裝嘮嗑著瑣碎雜事,他的眉頭皺得更甚了。

    “阿姐是覺得沒有了伯施的助力,難道朕的征東就不能夠掛旗清君側?”他道。

    十四一愣,伯鉞是糊塗了嗎,就不怕隔牆有耳?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示意:隔牆有耳。

    或許是因為動作太急,牽扯到了腹間痛感,使得她略微挑了挑眉梢。

    這一個細微幾乎不可查的細節些許少帝注意到了,又或許隻是基於本能的擔心,就在伯姒傾身上前阻他接下來的言語的下一瞬,與她微挑眉梢的同時,將身一攬給人抱接了過來,橫過雙腿直接放其側坐,壓著腦袋伸手就要挑開衣物去查看傷勢,嘴裏還念著:“都說了這傷不要亂動,你與征東拉扯那會把口子撕得那麽寬,萬一留下疤…”那姿態與語氣親昵至極,寬衣解帶的動作更是輕車熟路,直到一雙微涼的手覆在他的動作上,似是終於意識到了什麽,於是聲音截然而止,手中動作亦是,彼時十四的衣袍慶幸是裏三層外三層繁瑣又厚實,適才隻被解了三分之一,她低著眸子靜靜地睨著他,微涼的手還搭在他手背上,淡淡地道了五個字“我是你親姐”,這不提還好,一提那小皇帝便反口還擊“難道不是你先爬的龍床”?本來隻是單純的想要查看傷口,這麽一對台詞,瞬間揚升了一個不得了的高度,氣氛當場就尷尬了起來。

    “罷了,朕也不是大夫,這傷不看也罷。”他先給了她台階下,也不攔著十四離開懷抱,將視線自她跟前移開,換了話題:“外麵守著的如今都是朕的人,阿姐毋須擔憂議事外傳,如若阿姐不急著離開,就先讓禦醫來看看傷勢再議?”

    “不了,傷口無礙。征東掛旗不是不可行,隻這步棋走得並不高明,征東此人並非忠良,不外乎是又一個狼子野心…”

    他打斷:“征東是狼子野心,那伯施就不是?阿姐是真的以為伯施真沒有那個野心,還是…?”他沒有說下去,反倒怪異得笑了笑,眸裏盡是冷意。

    言下之意,他之所以鬆開她的手正是因為他懷疑十四棄他擇伯施?

    雖說十四告誡自己不可深究伯鉞的真心,但還是會下意識照著過去對伯鉞的了解而作出反應,下意識的聯想。

    又聽伯鉞道:“阿姐,如果我和他之間隻能活下來一個人,你會選他?還是我。”說罷,他望著依舊緘口的十四片刻忽道“你選的不是我。”自問自答罷了,竟癲似的笑出了聲,越笑聲越大,到最後不知是笑還是哭了。

    似他這般舉動,說實話,無論十四答什麽,他都有了自己的答案了,不是嗎?

    何況,他確實猜對了。

    那個位置…她選了伯施,這是一個必然,鉞一旦犯起瘋病必無道,縱使她離去前替少帝免去了伯施這個後顧之憂,這個位置他依舊坐不穩,結局必然是留他一人孤零零地橫死朝變。

    既然鉞無望江山,倒不如替這江山選個合適的主人,並且替鉞擇一個合理的結局。

    十四起身將他輕輕環抱,雙手輕輕在他後腦與後背輕拍著,與他柔聲說著“相權快要倒台了,阿弟應該高興。”

    癲笑的帝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周身越發發涼,在這雙溫暖的懷抱裏,始終不肯停下這歇斯底裏的發作,直到整個人暈厥過去。

    人心真是一種難以叵測的東西,賜婚一事之前,她以為自己會堅定的試圖去改變或是拯救這個人…

    見伯鉞隻是一時情緒大伏暫時昏厥並無大礙,就沒有驚擾外人,忍著舊傷將他帶回龍榻歇下,拭去了額間冷汗,替他撚好被褥。

    守得人轉醒時,輕聲道:“我知你心裏苦,可武安王世子那邊能順利的死裏逃生,則說明他是有大氣運的人,這口惡氣他咽不下去,北方盤踞的勢力又過於龐大,故而今年上京之變已是迫在眉睫,來年會發生什麽你我皆不能掌控,如今萬事俱備斷不可錯過東風了。就當阿姐求你…莫再來把這鍋水攪渾。”

    一雙如墨的眸子仔細看會發現瞳仁有些放大,或許是床上躺著轉醒的人意識還很混沌,她說了這些話,那雙眼再度緩緩合上,轉而有氣無力的回應了她一句:“阿姐陪朕躺會,朕近來總是覺得冷。”

    合衣而眠並非什麽強人所難之事,再則這背景下的宮廷之中早已沒有什麽禮法可言,再則她確實有些擔心這渾小子會再抽風再度壞她大事,適才遷就。

    少帝將她當作暖爐,倦倦開口:“阿姐可記得,在我六歲的時候,阿姐帶著我偷偷跑到冷宮去玩捉迷藏?結果阿姐把我弄丟了。”

    她不記得,哪裏會記得書本裏壓根就沒描寫的那些舊往?

    隻含糊的應他一聲:“恩。”

    “那時候皇兄還不是皇帝,皇兄看見阿姐大晚上的一個人躲在在晨央殿外哭,問了曉得你把我弄丟了,又怕這事捅了出去,阿姐會挨罰,打著燈籠背著阿姐跑到冷宮裏頭找啊找。”疲倦慵懶的嗓音低磁。

    說到這,清秀的麵上添了幾分柔和笑意,唇角彎了彎,那弧度停留了許久,似它的主人沉浸在了一種幸福的回憶裏頭,但見他睜開了雙眼,眸子裏沒有常見的戾氣,少了銳芒剩下的便是清澈,襯著笑意,即便人有些消瘦,也不可否認整張臉在這一瞬格外迷人。

    “皇兄的嗓子都喊啞了,最後,我先聽到的,是阿姐的哭聲,那哭聲撩亮得很。我循著哭聲找到阿姐的時候,阿姐的眼睛都哭腫了,那時候阿姐一定嚇壞了,我也嚇壞了呢。然後皇兄可厲害了,前麵背一個,後麵背一個,夾著我倆一搖一晃偷偷摸摸地回了晨央殿。”

    “晨央殿嗬……”一隻手抬起來,掌心擋住了十四望著他的那雙沉寂的眼,麵上的笑意瞬時皆無,然後他說:“阿姐,守在我身邊,像兒時那般同吃同住,你求我的那件事,便可順你心意。若非如此,那便…魚死網破…”

    慧妃端著新作的糕點來時,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幕,彼時少帝將十四緊箍在懷中,她至多瞧見了少帝背影,還有龍榻前整齊疊放著的兩雙鞋。

    那當口,可謂是怒火攻心!

    回去便著人大費周折的偷偷備了點劇毒之物,欲下狠手,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未想計劃還沒實施,少帝就親自上門向她討要了這東西,整個過程和藹到叫人如沐春風一點都不見怒跡,走時還與她道了謝,驚得慧妃不日便出宮上香,隨後齋住了幾月。

    而這幾月,長公主伯姒正式搬回了宮裏,與少帝‘同吃同住’,人心最是奇怪,過去姐弟二人行夫妻之實她厭卻不恨,而今二人便是同床亦合衣而眠時,她反倒妒恨至極,也許是覺得過去伯姒雖占得龍床卻並不真的招帝王‘待見’罷?因著恨得咬牙,幾月來她幾次托人施害未果,越發的焦急。

    九月初九,日月並陽,兩九相重,重九之日上京風雲巨變!

    相權大部黨羽嘩變之時還在喝著慶功宴,同時,遙在北方的武安王正式掛旗造反,打著清君側的旗號,無巧不成拙,那邊剛集結好祭了酒,這邊就大批兵士挨家挨戶連夜的抄端逆臣賊子,出師有名的高帽就這麽被風刮跑了。

    這幾月來,十四守著少帝,少帝亦不曾食言,計劃才得以順風順水。

    也就是這一日,重九宮宴之上,少帝握著她的手,噙著笑意靜靜地看著他的仇人們是如何驚慌失措的被人圍堵,若非一隻手抓實了她,她想少帝沒準會可勁的拍手叫好,以期發作心中怨恨。

    當時的場麵可謂是混亂極了,眾所周知,相權權傾朝野,整個官場莫說大半,說十個人裏就有九個是他相權爪牙一點都不過分,所以這一場鴻門宴,被突如其來的兵變將底下烏壓壓大片的官宦給圍堵起來,竟撿不出幾多能放行的良臣?何其諷刺。

    這些臣子,一旦反抗或被拳腳相向,或被長刀砍傷,或被誅於眾目睽睽,一時間有驚呼哭救聲,亦有聲嘶力竭咒罵者,整個過程,少帝隻握著十四的手,嘴角噙笑。

    少帝說過,如若兵變時,伯施趁亂將他一並誅殺,未免便宜了長公主。

    因為在他眼中,長公主背叛他從而抱住了另一個人的大腿,早晚,她要抱著那條大腿跟著‘升天’。

    於是乎,這一出鴻門宴裏,少帝理所當然的將十四帶在身邊,與他共落一席,按照少帝的說法,那是以備萬一伯施在這個過程中欲對他不利,他能第一時間將長公主拉出來擋箭,在他看來,伯施很在乎她,當然,那也隻是在他看來,十四自己並不覺得伯施真那麽在乎自己。

    擋箭就擋箭吧,伯鉞被這個世道逼瘋了,再也做不到相信任何人了,那又何妨?反正她任務眼見是要完成了,這條命也沒了非要活下去不可的理由,便是看錯了伯施叫他過河拆橋不遵守約定連帶了她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了。

    “阿姐記得有一次尚書令讓宮裏的婢女疊人牆,疊歪了,歪出來的部分手或腳甚至是頭,會被屠夫提刀砍掉,疊慢了,又會被扔進沸水裏遊…”說著說著,少帝笑得越發詭異,忽道:“這麽多人,朕隨便點幾個出來,想必也能疊個人牆助助興。”

    他說的那事外傳記載過,當時少帝與宿主皆在場,被幾個太監剝個精光,著尚書令逼著他二人在眾目睽睽下行那事,還抓了了一眾宮女‘疊人牆助興’,尚書令的變態,難以用三言兩語去概括。

    “將罵人者除老國相外皆單獨抓出來,要他們給朕疊個人牆玩玩!這遊戲的主持,就交給師老大夫的二公子好了,他陪尚書令玩過這獨有的疊人牆,知曉規矩。傳令下去,立即召此子覲見!”說罷,將一旁的十四一把攬在身側,緊挨著自己,仿佛深怕自己正在‘興頭’上時,那些兵士會突然發難:“順道把國相大人的夫人給請來。”

    十四心中清楚,伯鉞之所以這麽做無非是想活著親眼看著相權每一個人的下場,曾幾何時,他恨之入骨的尚書令突然橫死時,他幾度險要氣的吐血,於他而言,那種恨入骨髓的仇恨,若非駭人手段報複,他入骨之痛不得平去。

    就因為心中清楚,她才會刻意促成這樣的結局,她清楚,接下來就是伯鉞被推到最瘋癲的時期,當恨之入骨的仇人栽到了他手心裏,以他往常發病的狀況推測,隻怕今日當著宴會被擒住的所有人,沒一個人能逃脫他接下來的瘋狂報複。

    當初接下任務的時候,宿主想要相國黨羽不得好死,最初她想過這樣大規模的屠殺罪惡該自己來背,那時候是她天真,以為能守住少年帝王,無論她承認與否,在長時間的相處以後,少年帝王的精神狀態已經遠遠超乎她想象的扭曲,救贖二字遠不是她一個匆匆過客的執行者能做到的,於是,當她意識到自己沒有能力力挽狂瀾以後,她決定放手,任他瘋罷!

    等伯鉞瘋夠了,恨和怨也撒的差不多了,她的任務也應當畫上終點,而那個時機,正好是伯施上位時,前皇帝嗜殺無道幾乎將上京所有大臣都一窩端,北方起兵剛失去個順應天意的高帽,前皇帝的所為,因為誅殺的人實在是太多,牽連太廣,於是,立馬在人道主義上再次賦予武安王一個很湊合的借口,試想那時,朝綱之中那麽多崗位急需待補,正式完整運作之前還有很多需要去操心的事,加上北方這乘人之危的舉動,那便是內憂外患了,所以,在內憂外患這個條件達成以前,王朝大換血最終的環節必要收尾。局時,對外,前皇帝自絕新皇帝登基新朝新氣象,對內,也是十四唯一能留給伯鉞的一條生路,一條失去自由卻能享受物質生活的生路。

    這算是她與公子伯施的交易吧?

    前提是,她沒有看錯這個人。

    此時此刻,她懷裏正揣著伯施立下的字據,在她撤離這小世界以前會親自交到伯鉞手中的保命符。

    自然,哪怕微乎其微的可能伯施真毀約了,屆時,她早遠在另一個小世界執行新的任務,也無從得知,大抵,做這樣一場交易的初衷,是她自己覺得有所虧欠少帝吧?畢竟一開始憐憫作祟說不會放手人是她,後來改變主意反悔的人亦是她。

    這一場夜宴,似乎沒有散席的時候。

    伯鉞會發瘋所有人都猜得到,卻都猜不到他會瘋的這麽離譜,明明那些人全是死有餘辜,可落到了他手裏,整整將人折磨了兩天兩夜後,叫人都會下意識地推翻世界觀,反倒覺得那些人才是無辜了。

    已經兩個日夜沒有合眼,年輕的帝王麵上卻絲毫見不到疲倦,至於宴下那些人的下場,又豈止一派人間地獄可以形容,就連一貫泰然的伯施都止不住作嘔的情緒早早離去,那些聽從執意執行的兵士則是吐走了一波又換一波。

    原本她以為伯鉞再怎麽發瘋,也得把人留住慢慢的一點點折磨,沒想到從疊人牆開了篇後,便開啟了無止境地各種地獄式報複,這才過了兩日,底下幾乎留不下幾個活口了,按照他這作為,剩下的那幾些也撐不過幾刻了。

    “拔呀!用力拔呀!輸的人可是要罰生食己肉的。”喊完,看著底下那幾個老頭為了活命瘋似的配合,他笑了一陣,起身自己倒了一杯酒,含了一半,扣住十四扭頭就照她嘴裏渡了酒,逼她咽下,適才滿意的將剩下的半杯一飲而盡。

    喝完,將緊握的手舉到眼前,低眸笑道:“阿姐,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低眸瞧著兩隻緊握的手笑了一會,才續說道:“於朕而言,人間地獄的入口,是阿姐你這隻手呐!六歲那年,阿姐就是用這隻手拽著阿弟去的冷宮,阿姐當真以為阿弟不知,那時候阿姐特意安排了幾個丫頭半鬼嚇朕?阿弟之所以會走丟,不是因為阿姐被所謂的鬼怪嚇跑,而是阿姐為了讓阿弟受點所謂‘教訓’。隻是沒想到阿弟真的走丟了,阿姐因著怕受罰,這才故意哭訴與七哥,因為你知道,整個宮裏,就七哥心最軟。阿姐還記得那一日,阿姐忽然闖進來,說要阿弟保護你,阿弟一邊說著別怕,一邊牽著的,也是這隻手…”

    說道這,他突然使勁,握住的那隻手瞬時被捏的生疼,隻聽他語氣大變,當知他這瘋病又要發作:“你怕尚書令!你懼怕他!可你想過沒有?我是你親弟弟!即便你不懂感恩…可你為什麽要鬆開我的手!為什麽要將我推到他麵前!”

    他這樣的癲狂,連十四都有些受不住,可一切的因果都是她助動的,受不住也得受著!

    也當是這會子他說了這些話,她也才恍然大悟,為什麽這幾月來少帝伯鉞與她躺一塊都要固執的牽起這隻手,感情他每一夜都在提醒自己有多恨她,為的就是秋後算賬的這一日啊!

    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多麽諷刺而又錐心的感悟。

    十四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心道看這架勢,少帝不見‘伯姒’受罰是不會甘心了,反正任務也差不多完成了,自己選個吃痛的了斷給少帝看算了,就當是附送給宿主一個人情,畢竟她幹的事確實不像話。

    正準備赴死了她,忽覺手背異感,睜眼一看,卻見手背上有水滴,再往上看去,隻瞧見少帝低垂的眸下圈著淚珠,一滴又一滴的落下,澆在她手背上。

    剛準備開口,忽然腹如刀絞,十四下意識的一顫,耳畔竟傳來少帝壓低的聲音:“阿姐,阿弟當不了好弟弟,故而,見不得阿姐他日自由快活,所以那一杯酒,有劇毒。”

    這一瞬她才恍然大悟,事前伯鉞忽然發羊癲瘋扣著她就嘴渡了一口酒過來,原道是為了與她同歸於盡啊!她清楚的記著,剩下的半杯,伯鉞自己吞了。

    忽然之間,她竟覺得有些諷刺,諷刺的是在最終為少帝謀劃結局的過程中,其實她想過,哪怕僅僅是一晃而過的念頭,但不可否認她想過,想著伯鉞都扭曲成了這樣,即便是活著,還不如死了痛快,沒想,他一直是這麽想的,何其諷刺。

    “七哥做皇帝的時候,我想盡一切辦法,想助七哥脫離火海,小心翼翼,費盡周折……本來,再有幾天,隻要七哥能再多堅持幾天…嗬,你知道嗎阿姐?若非是你的拖累,七哥他就不會死,我們三兄妹那一年,本來可以脫離這人間地獄!下麵接應的人都已經準備好了,等逃離上京,便能集結各路人馬撲殺回來,我們隻差那個時機,就等那幾天了!你知道嗎?所以阿姐!我恨你,這世間我最恨的人,其實是你。你毀了我,也毀了我們逃生的希望,因你一句無心之失,我為七哥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生路就這麽被你斷送了,而七哥卻為我抗下所有的黑鍋!我做這一切本來是為了救他,反倒因你,成了他的催命符。”

    說道這,聽見下方幾個求生的人勝負已分曉,他喝令下去,‘割肉’,將握緊了十四的那隻手稍稍的鬆了點力,情緒稍微平穩了許多,低眸看著她:“這些年拉著你在地獄裏越陷越深,是我活著唯一的執念,可是阿姐…你怎麽可以變了呢?你變了,變得叫人厭惡不起來了。那我怎麽辦?如果放過了你,活著還能有什麽意思?所以你開始會布局,所以你比過去還會算計,我不能不防著你呀阿姐……”

    “即便沒有他伯施,當有朝一日我累了倦了的時候,整個王朝都會為我殉葬,仇恨?征東心頭至寶劉副將,你私下裏令執金吾溺死的廷尉裏正,他二人皆是朕的棋子,是當年相黨斬草未及除根的忠苗,你用劉副將來要挾征東這蠢貨,又用醉酒不慎溺斃拔掉混在相黨之中混的風生水起的棋子,當然了,你與伯施同仇敵愾,在他手裏朕前後又被拔去不少棋子,這些能不能都算到你頭上?不是沒給過你機會,慧妃問你選伯施還是朕的時候,如果你選擇犧牲他,說不得朕感動得反倒會成全了你,放你解脫。”

    十四自己都沒想到,當初她拔掉的相黨成員,第一次出手,碰的卻是少帝的人,畢竟這個人實在藏得太深偽裝得太好,更沒想到少帝在翻臉不認人之前曾抱著最後的期望去試探過她,這一瞬她不得不承認,這一場三人角逐的棋,她落了下乘。

    如刀絞的鑽心痛來得越發猛烈,扯得她漸漸彎下了腰,她知道此時的少帝必也不好受,可握住她的那隻手卻沒有鬆開。

    “若非近來朕忽然覺得累了……”

    她本來和伯施約定好,待伯鉞退位後,讓他住在晨央殿,除了那裏,他要是想念他七哥,還可以去往鱷潭,除了不太自由以外,吃穿用度皆得善待。

    她舍伯鉞擇伯施,不應該是正確的選擇麽?

    為何此刻反倒有種一步錯皆步步錯的崩盤之感。

    喉頭滾過一陣腥,十四當即嘔出一灘血,此毒霸道,生機眼見將斷,耳畔傳來任務完成的提示,心知自己時間不多,將被握住的手心一緊,使出所有的氣力緊緊抓牢,努力抬起眸子對著麵色蒼白的少年隻來得及道了半句:“是阿姐做錯…在先,你……”

    當她魂魄被一點點抽離,她看到臨死前掙紮的意念反扣緊得那隻手,仍緊緊扣著少年人,然少年人什麽話也沒留與她,那一張蒼白的臉麵無表情緩緩抬起,看向最後生還卻徹底被逼瘋的相權一員,五髒六腑翻轉的血氣隨後溢出。

    一朝天子最後的結局,牽著他此生最恨的人,望著他汙濁的江河,另一隻手心裏緊攢著一隻曾用於盛毒的酒杯,就這樣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陷入黑暗的前一個瞬間,被完成抽離以前,一道靈光自剛剛斷氣的少帝肉身飛出,直奔她而來!

    那是…靈魂碎片!

    伯鉞,竟是神君轉世?

    那個她眼睜睜看著受苦受辱的少年帝王…是她的神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