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哭泣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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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外郊,帝國公墓。

    “全能的主啊,請大發慈悲,使這個英勇的靈魂歸於天國。”

    “我們懇求你賜福於這個墓穴,讓這個墓穴充滿你的平安與慈愛。”

    “我們將他的身體埋在地裏,使土仍歸於土、灰仍歸於灰、塵仍歸於塵……”

    身穿白色祭衣的神父神色肅穆,他念著悼詞,低沉而充滿慈悲的聲音回蕩在這片天地之中,顯得極富感染力。

    今天的天空有些陰沉,陰雲黑壓壓的一片,沒有一絲風,使人的心情分外壓抑,但卻是個適合舉行葬禮的好天氣。

    所謂的葬禮,是指人們告別重要之人的儀式。

    將會有形形色色的人匯聚在這裏,他們大都是死者生前的家人、朋友、同僚……都與死者有過或多或少的來往。

    大家都會感到很悲傷,甚至會有一些感性的人流下眼淚,所有人都會默默祈禱,為了祭奠一個將會永遠離開的人。

    然而,現在正在舉行的這場葬禮卻顯得有些奇怪。

    就人數來說,實在是太少了點,就算加上前來主持葬禮的神父與牧師,也不過才十數人而已。

    並且,在這為數不多的人中,除了站在最前麵一臉悲傷的少女外,其他人都露出了一種十分微妙的表情。

    這種表情十分複雜,帶著幾分憐憫,幾分感喟,幾分淡漠,甚至還有幾分解恨。

    ——卻唯獨沒有任何悲傷!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以歐卡平日裏的所作所為,他們沒有在他的墓碑前吐幾口唾沫就已經算很有涵養了。

    除了賽琉之外,又哪裏還會有第二個人對他抱有尊敬之心呢?

    ……

    就在不久前,歐卡的屍體被人發現在了上城區的一個小巷子裏。

    他的身上有多處劍傷,雙手被齊腕斬斷,死狀淒慘。

    同一時刻,與歐卡走得極近的油商伽瑪爾也被人發現死在家中,死因是心髒被利器刺穿。

    經過初步判斷,哈維爾斷定這是“夜襲”針對歐卡和伽瑪爾的一次有預謀的暗殺。

    “夜襲”盯上他們的原因雖然還在調查中,但警備隊的大多數人心裏就跟明鏡似的。

    歐卡和伽瑪爾的那點破事誰不知道啊,為了點賄賂就坑害了那麽多無辜的人,被那些冤死者的家人再怎麽怨恨都不奇怪,請動“夜襲”來報仇更是情理之中的事。

    萊特沉默地站在幾個警備隊員的領頭位置,他們是代表整個帝都警備隊來參加這場葬禮的。

    雖然對歐卡沒有半分好感,但畢竟人死為大,而且歐卡畢竟也是他們的大隊長,就算看在以前上下級關係的情分上,也應該來參加他的葬禮。

    不過萊特也沒有想到參加葬禮的人居然會這麽少,歐卡雖然沒有什麽在世的家人,但他平日裏也算是交友廣泛,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應該還是有不少才對,然而現在卻一個都沒有看到。

    真是人走茶涼啊,他這一生還真是失敗的典型。

    不……也不能說是完全失敗吧。

    萊特看了一眼身旁眼睛有些紅腫的賽琉,她的臉色蒼白無比,眼角還掛著一絲淡淡的淚痕,一定是傷心地哭了一場吧。

    賽琉一直將歐卡當做恩人,而且歐卡還是她的師傅,她一直都對歐卡懷有感恩之心。

    現在歐卡死了,最難過的人想必就是她了吧。

    “沒事吧,賽琉?你看起來臉色很差啊。”

    萊特和賽琉是同一時期入伍的士兵,在調入帝都警備隊後也經常一起工作,彼此交情還不錯,現在看到賽琉這個樣子,萊特不免有些擔心。

    “……我沒事。”

    木然的聲音裏聽不出絲毫情感,甚至還帶著一絲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根本不像賽琉一貫的風格。

    “這、這樣啊……”

    萊特尷尬地撓了撓頭,賽琉現在明顯散發著不想交談的氣氛,還是讓她一個人靜一靜比較好。

    葬禮進行到了最後階段,神父念完悼詞,隨土灑下一些花瓣,代表著留念與一路走好之意。

    最後,神父在墓前放上一束白百合,葬禮到此結束。

    天空顯得愈發陰沉了,空氣中的濕氣也愈發濃重,不一會兒,竟是下起雨來。

    來參加葬禮的人都陸續離開了,神父、牧師們也都收拾收拾準備收工,隻有賽琉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已經被雨水淋濕透了,頭發緊貼在額頭上,遮住了大部分眼睛,也淹沒了她的表情。

    萊特看著站在歐卡墓碑前的賽琉,幾次開口欲言,但最終還是化為了一聲歎息,離開了。

    ……

    不知過了多久,雨還在下著,不僅沒有絲毫減小的趨勢,反而開始越下越大。

    賽琉就這樣一直站在風雨之中,低著頭,眼睛埋在陰影裏,讓人看不真切。

    她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眼前埋在墓裏的男人,是她曾經最尊敬的歐卡隊長,也是她的恩師。

    代替殉職的爸爸將她撫養長大,教她做人的道理,教她與邪惡抗爭的戰鬥技術,將她調入帝都警備隊繼承爸爸的意誌……

    這種種恩情她一直都記在心上,本想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償還,卻沒想到……

    在歐卡被暗殺的那個晚上,賽琉在哈維爾的示意下觀閱了一批機密文件。

    那些文件被單獨存放於一個隱秘的房間,數了數大概有二十多份,每一份的封麵右上角都印有兩個大大的朱紅色字體——“絕密”,這進一步說明了這些文件的價值。

    賽琉懷著鄭重的心情一份一份將其閱讀完畢,在閱讀的過程中,她的額角漸漸冒出了冷汗——裏麵的內容相當駭人聽聞,讓她感到非常震驚、恐慌乃至絕望!

    黑暗、肮髒、汙穢、瘋狂、罪惡……這上麵幾乎都是這樣的內容。

    帝國的黑暗,比她想象之中更可怕。

    而最讓賽琉感到心驚的是,在其中一份文件裏,她看到了歐卡多達十幾頁的罪證!

    每條罪行都是有理有據,並且說得很詳細,甚至精確到了具體時間,就好像是親眼所見一般。

    賽琉細細回想,過去的種種記憶就像電流一樣從她的腦海中飛速閃過。

    然後她發現總有蛛絲馬跡能夠證明這些罪名的真實性,再加上以她對哈維爾的了解,並不認為對方會用一些假情報來欺騙自己。

    那麽,這些文件就是如山鐵證,歐卡的犯罪便是既定事實。

    在弗吉爾暗殺事件中,賽琉就已經觸及到了帝國的一部分黑暗。

    但即使如此,她的心中仍然對帝國懷有一份希冀,並且天真地認為帝國的情況還不算太嚴重,還可以挽救。

    弗吉爾隻是個別現象,她所守護的帝國依然代表著正義。

    賽琉這樣期望著,她也隻能這樣期望。

    因為如果否定的話,就相當於否定了她至今為止所做的全部努力,這是她所不能忍受的。

    然而,殘酷的現實卻瞬間擊碎了她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之光。

    龐大的悲傷和迷茫瞬間將她吞沒,讓她的心越發陷入了黑暗的泥沼。

    正義?

    她眼中所見,隻有無盡的黑暗。

    她遭到了背叛。

    被帝國,被師傅,甚至被正義本身!

    隊長說,希望自己看清一切,然後做出選擇。

    現在,她看清了,卻陷入了愈發煩惱和痛苦的境地之中。

    被隱藏的所謂真實,不管在何種場合下,大多都是殘酷的。

    ……

    “歐卡隊長……師傅……”

    賽琉終於抬起頭,牙齒緊咬著嘴唇,雨水順著她那濕透的劉海兒,一直滑到了臉頰,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她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如果是認識她的人聽到一定會嚇一跳,簡直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我真的……真的很感謝你……”

    “在爸爸殉職的時候……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拯救了我……”

    “這份恩情……我一生都償還不了……”

    “我真的很尊敬你……”

    “但是……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

    賽琉說不下去了,她踉蹌地跪倒在地上,蜷縮著身子,雙手捂住臉,瘦弱的肩膀輕輕抖動著,看上去楚楚可憐。

    雨還未停,風夾雜著雨滴,在地上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著,抽打著賽琉嬌弱的身體。

    雨水飛濺,迷瀠一片。

    忽然之間,雨好像在一瞬間就停了,然而耳邊雨聲依舊,仿佛隻有周圍的時間靜止了一般。

    賽琉疑惑地抬起頭,一個麵容冷峻的銀發青年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旁,他的手中撐開一把黑色的雨傘,為她擋住了迎麵而來的風雨。

    “隊……長?”

    賽琉的眼睛浮現出一絲恍惚之色,以為自己看到了幻覺。

    “剛剛遇到萊特,聽他說你的狀態有些不太正常,所以來看看。”

    哈維爾蹲下身體,用另一隻手理了理她有些淩亂的劉海兒,語氣竟是前所未有的溫和:“回去吧,不然會感冒的。”

    哈維爾撒了個小謊,他並沒有遇到萊特,隻是心裏隱隱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就放下公務來到了墓園。

    到了之後,發現賽琉果然還沒有離開,一個人在歐卡的墓碑前哭得很傷心。

    風雨中,賽琉獨自哭泣的嬌小身影,顯得格外讓人心碎。

    真是的,明明就是自己將她推入現實的深淵,事到如今卻又犯了同情心嗎?真是偽善呢。

    他在心中自嘲。

    賽琉愣了幾秒,確定眼前的哈維爾不是幻覺後,才小聲地問:“隊長……是在擔心我嗎?”

    “隻是上級對下屬必要的關心而已,有什麽問題嗎?”

    又說這種不近人情的話,老老實實說一句擔心會死啊……

    不過賽琉卻並不討厭哈維爾這種略帶別扭的說話方式,不如說,感覺心裏暖暖的,因為覺得有人在珍視著自己。

    “謝謝你……隊長真的很溫柔呢……”

    賽琉終於露出了笑容,雖然這笑容裏帶著幾分苦澀。

    良久的沉默。

    “呐,隊長。”

    賽琉又一次開口,聲音小心翼翼的,眼中帶著一絲讓人心疼的希冀:“師傅他……真的是惡徒嗎?”

    很想告訴她不是,然而終究是無法說謊,哈維爾點了點頭。

    “至少站在我的立場上,他是那種死多少次都不足為惜的混蛋,就算他沒有死在‘夜襲’的手裏,我也會親手殺了他。”

    這才是現實,謊言編織的世界終究是不能長久的。

    人必須活在現實裏,就算很痛苦很絕望,也要忍受。

    隻要活著,就要學會麵對一切。

    賽琉聞言艱難一笑,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但也沒想到哈維爾會對歐卡否定至此,她露出了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說的也是呢……畢竟師傅做出了那樣的事情,是不可能得到寬恕的吧。”

    哈維爾的心裏也覺得有些不太好受,賽琉的痛苦可以說是他一手促成的,雖然他一直都懷著拯救賽琉的想法去安排這一切,但這樣做真的就是正確的嗎?賽琉真的渴望得到這樣的拯救嗎?

    她原本就很簡單很純粹地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雖然那個世界是虛假的,但不得不說她活得很開心。

    是自己強行把她的世界破壞掉,將她從天堂拉入地獄——這與其說是救贖者的拯救,倒不如說是專權者的傲慢。

    也許自己的所作所為,僅僅隻是在加深她的痛苦罷了。

    但即使如此,哈維爾·薩爾蒙多也絕對不會後悔,他早已擁有了承擔一切的覺悟,他會背負起全部的罪孽繼續前進,哪怕心靈千瘡百孔,也絕不後退。

    “就算無法得到他人的寬恕,但我想,至少你是可以寬恕他的。”哈維爾輕聲說,“畢竟他是你的恩人,無論他做過再多的惡,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隊長……”

    賽琉的眼眶中漸漸充滿了淚水,正義產生動搖後的迷茫和痛苦,歐卡死去後的無助與悲傷,還有知道殘酷現實後不能自己的複雜心情,終於在壓抑許久之後,一口氣爆發了出來。

    她突然撲進哈維爾的懷裏,用力之大,甚至將猝不及防的哈維爾直接撲倒在地。

    手中的雨傘在這一撞之下飛了出去,兩個人又重新暴露在了這風雨之中。

    賽琉將腦袋深深埋在哈維爾的胸膛上,雙手死死地拽著他胸前的衣襟,聲音嘶啞,發出了令人心碎的哀鳴之聲。

    “隊長……我已經不知道什麽才是正義了……”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相信什麽了……”

    “我是個笨蛋……太複雜的事情完全想不明白……”

    “呐……告訴我吧……隊長……”

    “我到底應該怎麽做才好……”

    哈維爾躺在滿是小水潭的地麵上,黑色的軍服瞬間被雨水濕透,一股寒意立馬襲來,但他卻完全感覺不到任何寒冷,因為他的內心已然被憤怒之火所填滿。

    為什麽眼前這個少女會如此痛苦?

    是我的錯?

    不,應該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那是造成她痛苦的根源。

    這個瘋狂的國家,還有這個瘋狂的世界!

    太不合理了,太不正常了,一定是有什麽地方搞錯了!

    這樣的國家,這樣的世界,必須要進行糾正!

    哈維爾就這樣靜靜地躺著,注視著仿佛在哭泣的天空,紫色的眼瞳微微閃爍,放射出來自地獄深淵的光芒,默然不語。

    他的雙手慢慢撫上賽琉的後背,透過少女的體溫,感受著少女心中的掙紮與無助。

    然後,他將這個和天空一同哭泣的少女緊緊地攬在懷裏。

    “我以前就和你說過,你不需要考慮這麽多。”

    他的聲音不容置疑,嚴厲卻又溫和:“該如何去做,怎麽去做,那是我應該煩惱的問題。不要忘了,你僅僅隻是我的部下!”

    “不知道該相信什麽?那就相信我好了。”

    “相信我,然後我來賦予你存在的意義。”

    “不知道什麽是正義?那麽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正義!”

    “隻要有我在,你就不會迷失方向,因為我會一直指引著你。”

    “你不需要去思考什麽,隻要完全服從我的命令就好了。”

    “因為,我是絕對正確的!”

    “明白了嗎?”

    賽琉趴在哈維爾結實的胸膛上,哈維爾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卻能感受到她腦袋輕輕動了一下,像是在點頭。

    “嗯,我什麽都聽隊長的……嗚……嗚嗚……”

    耳邊忽然傳來壓抑的哭聲,隨後,就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賽琉發泄似的大哭起來。

    “嗚哇哇哇哇哇——!”

    哈維爾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愛憐地輕拍著她的小腦袋,任憑她宣泄著自己的情緒。

    哭吧,哭過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