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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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茜覺得自己很無辜。
此時此刻,她正渾身不自在地置身於一片沉重而壓抑的氛圍裏,仿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在她的麵前,是哈維爾和艾斯德斯相對坐在一張長桌左右、相互對視的情景,明明什麽話也沒有說,卻好像有千把萬把的刀鋒在這一瞬間交擊無數次一般,說不清是氣場還是威勢的東西一股腦向切爾茜這邊壓迫過來。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麵對著一頭獅子和一頭老虎,正處於臨戰狀態,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對方,好像下一秒就要發起攻擊一般,而自己則是一隻倒黴的兔子,不小心被卷入了肉食生物的戰鬥中,簡直是要了命。
為什麽會演變成現在這樣的狀況?這一切還得從頭說起。
今日上午,切爾茜一如往常那般來到哈維爾的辦公室中,幫忙整理著一些瑣碎的軍需內務。
現在聯軍的規模已經變得越來越龐大了,不斷有新的兵源加入進來,因此事務也愈發繁多,阿羅文、蘭等人都各有各的任務,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就連平時裏素來清閑的切爾茜也被哈維爾拉出來當壯丁,幹起了後勤文案之類的工作。
本來是毫無意外的普通日常,但隨著艾斯德斯的突然到來,這份平靜也便如同被石子擊碎的湖麵一般泛起波瀾。
來自西部的聯合軍在昨天夜裏就已經抵達長樂城,總督斯帕克不敢怠慢,為艾斯德斯安排了另一塊適合安營紮寨的駐紮地。
艾斯德斯連夜將長途跋涉而來的軍隊安置完畢,之後便在沒有任何通傳的情況下,風風火火闖入了哈維爾的辦公地點。
在看到艾斯德斯的那一瞬間,切爾茜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不知為何還是下意識覺得一陣心虛,本來是打算直接溜號的,但轉念一想這樣做會不會太刻意了?於是硬著頭皮向艾斯德斯見禮,然後還強裝鎮定地去給這兩人沏茶。
等到她端著茶盤回來的時候,才猛然發覺現場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對頭,在她的想象中,這兩口子多日未見,現在應該是久別重逢不勝喜,你儂我儂,這樣的劇本才對,但看眼前的狀況,怎麽感覺劍拔弩張的成分更多一些?
也不怪切爾茜會如此困惑,雖然她本身就是個聰明的女孩,但奈何格局還稍稍欠缺,很多關鍵的信息點也沒有準確把握住,自然不可能想到,數月前帝都淪陷的那場慘劇,她麵前的艾斯德斯就是其中藏得最深的幕後黑手。
不過切爾茜的直覺卻隱約告訴她,如果此刻介入到這兩人中間,一定會發生很不妙很糟糕的事情,還是早點溜之大吉為妙。
深吸一口氣,切爾茜強行頂著壓力,走上前去,在他們的桌案上一人放了一杯茶,然後又跟哈維爾打了聲招呼,便逃也似的離開了,好像再在這裏多呆一刻,就會被什麽東西吞沒掉一樣。
這時,艾斯德斯微微偏過頭,眼神有些奇怪地看著遠去少女的背影,若有所思。
雖然隻是簡短的交流,但她總感覺切爾茜和哈維爾之間的氛圍產生了微妙的變化,錯覺嗎?
沉默中,哈維爾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艾斯德斯飄忽的思緒。
“……我給你一個辯解的機會,如果你說這件事隻是你的無心之失,我可以權當是我自己想多了。”
他的聲音壓得有些低,也不知是出於何種心理才會說出這種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來,但或許他的心裏確實存在著一絲僥幸,又或許他隻是不想捅破這殘酷的真相,隻要艾斯德斯決口否認,就算是自欺欺人,他也想將這件事情淺淡化、模糊化,爛在心裏,他此時竟是渴望著被欺騙。
然而像艾斯德斯這樣的女人,根本就不會受人控製,哪怕她其實已經看出了哈維爾的用意,卻依然故我,敢做不敢當這樣的事情從來都與她無緣。
隻見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挑起,這樣挑釁意味十足的表情出現在她的臉上,卻充斥著一股難言的魔魅性感。
“事到如今,承不承認又有什麽區別呢?你不是早就得出答案了嗎?我就知道瞞不過你。”
“是啊,已經知曉答案的事情,再怎麽用語言粉飾也毫無意義……”哈維爾痛苦地閉上雙眼,再度睜開時已經變得如同刀劍般銳利,他冷冷盯著艾斯德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一個人無論做出任何事情,都是應該懷著某種目的的,艾斯德斯也不會例外,他想要知道艾斯德斯真實的動機。
艾斯德斯聞言笑了笑,惡魔一般的表情,“因為這樣會很有趣啊……”
哈維爾雙眉緊鎖,聲音冷得幾乎要將人凍傷,“你的一個決定讓那麽多人都死了,到現在你居然跟我說隻是因為有趣?”
“當然不止是這樣,”渾然不在意哈維爾的態度,艾斯德斯繼續道,“你曾經跟我說過,你的夢想是守護帝國,終結戰爭,而事實上你也一直在為之努力和實踐,但在身為旁觀者的我眼中,卻隻覺得你被守護者這個身份綁住了手腳,套上了枷鎖,活得疲憊並且艱難……所以我決定從背後推你一把,讓你從守護者的位置上解脫出來,蛻變成為帝國的主宰者,我想要看到那樣的你,然後見證你接下來的道路。”
哈維爾的雙拳驟然緊握,然後又緩緩鬆開,他沒有想到艾斯德斯的動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己,沒有問過他的意見,就這樣理所當然地幫他做出了決定,令他連思考和猶豫的時間都沒有,等回過神來時就已經踏上了不歸的帝王之路,這個女人,真是……
哈維爾的聲音裏透著一種被人看穿後的無力,“就為了這種事情,你何至於要做到那樣的地步?”
“不過是些許的犧牲罷了,這世上本就沒有不需要犧牲便能做成的事情,況且那些人之所以會死在戰場上,根本原因是因為他們太過弱小,又能怪得了誰呢?”艾斯德斯隨手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搖晃著杯中的茶水,然後抬起目光,“哈維爾,你在本質上其實與我十分相似,都是天生的獵人,更適合在獵場上狩獵猛獸而不是去當那可笑的守護者,相信你自己也應該有所自覺吧?既然能明白這些,你又何必辛苦壓抑自己,誠實麵對自己的內心和本性不好嗎?”
“你給我閉嘴!”
似乎是被艾斯德斯的某句話觸怒了神經,哈維爾轟然一拳砸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桌麵上,實木製成的方桌在強悍的勁力下頓時四分五裂,哈維爾的額頭上青筋暴起,竟是少見地有些情緒失控。
艾斯德斯淡定地將還端在手裏的茶水飲盡,眼眸中笑意醉人,“幹嘛這麽激動,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嗎?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你可以隨便指出哦。”
回答她的是一杆驟然刺來的騎槍,槍尖驚險地停在了艾斯德斯白皙的脖頸上,刺破了一點肌膚,有少許的血滴順著脖頸流下。
哈維爾眼含殺意,他的表情從來沒有如此憤怒和冰冷過,“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讓你為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如今聯軍形勢已成,就算少了你,我也能憑借手中的力量打敗革命軍!”
死亡如此逼近,這世上敢拿兵刃架在艾斯德斯脖子上的人,大概也隻有哈維爾一個了,但女子卻全然沒有表現出戒備的姿態,反而神色放鬆,緩緩攤開了雙手。
“如果這就是你的決定,那你動手便是,我保證不會反抗……反正對於我來說,無論是作為戰士死在戰場上,還是死在你的手中,都是不算壞的結局。”
在隨後長達一分多鍾的沉默裏,哈維爾的神色幾經變化,時而憤怒,時而悲傷,時而猙獰,他持槍的手臂不斷顫動著,卻終究還是沒能狠下心刺出這奪命一槍。
喬利先生,布德大將軍,安德烈,伊諾克,塞勒夫,甚至還有斯比婭……這麽多敬愛的人,熟悉的人,乃至親近的人,都因為艾斯德斯任性的行動而失去了生命,於情於理,他都應該手刃仇敵才對,然而事當臨頭他才發現,要下此決斷究竟是多麽艱難。
別說是動手,光是想象一下今後的人生中自己將失去她,哈維爾就感到無比的恐懼。
在這一刻,他終於意識到艾斯德斯這個女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較之於其它所有人,甚至較之於帝國,都重要得多,無可替代。
喜歡的人做了混賬的事,就算心裏再怎麽憤怒,相信大多數人接下來的行動也絕不會是大義滅親,而是會選擇成為幫凶,可笑的是,哈維爾發現自己也是那大多數的一份子。
暗暗歎息一聲,哈維爾默默收回了騎槍,隨後又發泄式地往旁邊一擲,隻聽轟的一聲,飛射出去的騎槍將辦公室右邊的牆壁砸出一個巨大的窟窿,一時間磚石飛濺,煙塵彌散。
看到哈維爾這般表現,艾斯德斯臉上的笑容愈發醉人,被偏愛的人都有恃無恐,雖然這是吟遊詩人的陳腔濫調,但其中也不無道理。
哈維爾冷冷看了艾斯德斯一眼,隨後抬步向屋外走去,“是你贏了,艾斯德斯……所有錯誤的發生都是因為我的傲慢和無能,說是自食惡果也不為過,既然如此,無論是曾經還是往後,你所犯下的全部罪孽,我都會替你分擔一半,這是我應得的懲罰。”走了幾步之後,他忽然停下,頭也不回道,“等打敗革命軍後,我會建立起新的帝國,然後登基為帝,但那個即將成為皇後的人……不會是你。”
每個人做錯了事,都必然會受到相應的懲罰,哈維爾如此,艾斯德斯亦如此,而帝都淪陷的前因後果,則是擺在眼前、無法蒙混過去的事實,哈維爾不可能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不管是直接還是間接,艾斯德斯都害死了哈維爾那麽多的戰友,這是一道刻骨的裂痕,再度將兩人之間的距離隔開,也許終其一生,他都不可能跨越過去。
對於艾斯德斯,哈維爾做不到殺她,但也不可能娶她,不會原諒她,卻依然著魔般喜歡著她,如此糾纏不清的關係,大概會在漫長的時光中一直折磨著這兩人,十年,二十年……一輩子。
哈維爾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魔怔,就像是身處無盡汪洋之中的受難者,無法自救,但這又有什麽辦法呢,人生總是有著諸多的不得已。
艾斯德斯深深看了眼哈維爾的背影,瞬間就讀懂了哈維爾的用意,明白這就是他最後的決定,於是撇嘴道:“我本來就對當皇後不感興趣,那隻會妨礙我充分地享受戰爭罷了,這個位置,你想要交給誰都可以,隻要你的心一直是屬於我的東西,其它的都無所謂……”她頓了一下,“不過我倒是有點好奇,你口中的皇後人選到底是誰,我猜猜……難道是切爾茜?”
哈維爾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隻是硬邦邦甩下一句,“這是我該做決定的事,與你無關。”他沒有回頭,就這樣繼續往前走,“你想要紛亂,想要戰爭,這些我都可以滿足你……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劍,我讓你殺誰你就殺誰,一直殺到這世上再沒有帝國的敵人為止,一直殺到你這輩子都不想舉劍為止,我都會奉陪到底。”
隨著話語尾音的落下,哈維爾逐漸消失在了艾斯德斯的視野之中,女子沒有再說話,隻是沉默地坐於原地良久,低眉淺思,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