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白首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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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湛藍如洗,遠處是連綿不絕的青山,雲霧停在半山腰,隨微風一吹緩緩移動,如悠長的歲月,靜謐而動人。
山穀裏響起一陣嘹亮的口哨聲,回蕩在山穀裏,十歲出頭的陶然快速地奔跑著,身後跟著的趙懷瑾雙手提著裙角,緊緊跟在身後,怒目噌道:“陶然,你給我停下!你再跑,信不信我不理你了!”
陶然回身扮了個鬼臉,哈哈笑道:“我就說你追不上我!趙!小!胖!”
“你再叫,再叫我就……”趙懷瑾氣不打一處來,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就往陶然方向丟去,陶然身子一偏,那石頭擦著他的胳膊飛過去,落了空,陶然越發哈哈大笑道:“趙小胖!你真是夠笨的!”
“不許再叫!”趙懷瑾跺跺腳,還要要撿石頭,陶然拔腿就跑,跑了兩步,忽而聽見身後趙懷瑾“哎呦”了一聲,他心下一驚,回頭一看,隻見趙懷瑾麵色痛苦地蜷在一塊,手緊緊地按著自己的腿。
“趙小……懷瑾,你沒事兒吧!”陶然趕忙跑回來,緊張道,身子還沒彎下來,隻見趙懷瑾狡黠一笑,直起身來,手上不知抓著什麽,往陶然的臉上抹,陶然來不及躲閃,伸手一摸,手上黑了一片,竟是河裏的淤泥。
“這是什麽啊!”陶然怒道,卻見趙懷瑾笑得直不起腰來:“哈哈哈哈,黑麵郎君!陶然,看你往後還要欺負你!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趙!小!胖!”陶然怒不可遏,抹了把臉就要追上來,趙懷瑾提溜著裙角急急往後退,隻聽身後有人低聲道:“小心!”
陶然抬頭一看,當下臉色大變,帶著笑,恭恭敬敬喚道:“孩兒見過爹爹!”
趙懷瑾僵著脖子回頭,笑容諂媚卻變了形,端莊恭順地行李:“瑾兒問舅舅安康。”
陶良無奈地望著眼前的兩個小輩,壓低了聲音問陶然道:“太,祖父呢?”
方才還放肆的陶然如老鼠見了貓一般,老老實實道:“在河邊釣魚呢!”
“前幾日不是還告誡過你,不許再帶著太,祖父出來亂逛麽!”陶良壓低了聲音道,“我對你說的話你全忘在腦後了,是不是!”
陶然眨巴眨巴眼睛,無辜道:“爹,孩兒還是個孩子呐……太,祖父說若孩兒不陪著他出來,就不認我這個曾孫子拉。他還說您要有意見……就……就……”
“就怎麽?”陶良吹胡子瞪眼。
“憋著。”陶然鼓足了勇氣快速說著,說完,迅速低下頭。
隻聽頭上沉默了片刻,而後深深歎了口氣,對趙懷瑾道:“外太,祖父很是喜歡你,你要常來陪他。”
趙懷瑾溫順道:“瑾兒遵命。”
一低頭,隻見陶然扮了個鬼臉,趙懷瑾斜睨了他一眼,他低聲道:“裝得可真像。”
趙懷瑾啐了一口,低下頭,是老神在在的模樣。
“都起來吧,”陶良望望天,道:“這倒是個舒適的地兒。”
說完,抬步便往河邊走去,不多時,便見河邊停著一輛馬車,幾個家仆恭敬地等在一邊,河邊一個身影忽而立起身來,提著魚竿往回收線,魚線末尾,一條肥碩的鱖魚在撲騰著。
陶良不敢怠慢,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那人身邊,幫著將那魚收回來,放進魚簍裏才發現,魚簍裏同樣大小的魚已經有六七條。
抬頭望去,隻見釣魚的人滿麵紅光,雖已是八十高齡,奇異的是,他的雙鬢隻微微泛白,唯有臉上的皺紋能代表歲月的痕跡。
陶良恭順地喚了聲“祖父”,定神望著前麵的人——陶墨言,在陶家的曆史上,他就是陶家的一個傳奇。在許久許久之前,他還是個書生,考中製舉後,卻棄文從武,蕩寇、平叛,安邦定國,征馳疆場一生,屢創輝煌,六十高齡仍披掛上陣,以區區三萬兵力千裏奔襲,不足半日便破大周六十萬之眾,令敵人聞風喪膽。在敵人的眼裏,他就是個惡魔,可是與他相處過的人卻發現,他的身上有一種由內而外的儒雅,不疾不徐的驚心動魄。
史官讚他剛猛之中不失智謀、用兵如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的身上堆砌了無數的溢美之詞,足以讓陶氏後人因為他而驕傲。
即便在他六十歲之後,他便卸甲歸田,可是多年為將,多年征戰,依舊他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舉手投足間,盡顯王者之風。
陶良無限崇拜地望著他的祖父,直到對麵的人輕咳道:“找我有事?”
陶良恍然回神,恭順回道:“祖父,祖母讓您早些回去。”
陶墨言點點頭道:“回吧。”聲如洪鍾,揚聲道:“然兒、瑾兒,回家!”
陶然和趙懷瑾歡快地應了一聲,陶然打頭衝了過來,興奮道:“太,祖父,您今天又釣到幾條魚啦?”
陶墨言笑眯眯道:“八條。”
“太,祖父真厲害!”陶然不由自主地舔著唇道:“桃花流水鱖魚肥,當下的鱖魚是最好吃的!”
陶墨言拍拍他的腦袋道:“這些可是給你太,祖母的,你要想吃,趕明兒太,祖父教你釣魚,可好?”
“好!”陶然脆生生答著,一抬頭,隻見陶良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心一虛,忙換了話頭道:”太,祖父,這山穀裏的風太大啦。下回還是讓然兒替您釣魚吧,然兒原本就會噠。”
“你釣的魚和我釣的魚哪兒能一樣。”陶墨言樂嗬嗬笑著。
“(外)太,祖父釣的魚格外鮮!”陶然和趙懷瑾對望一眼,異口同聲道,尾音微微揚起,拉長了,回蕩在山穀裏。
陶墨言眯上眼不說話,嘴角微微揚起。
馬車行至陶府,陶墨言剛下馬車,便見一個人拄著拐杖站在一旁,陶墨言心裏咯噔一跳,佯裝鎮定地笑道:“我回來啦,今兒收獲頗豐,八條魚,每一條都得有兩斤多。”
兩旁的丫鬟接過魚簍,宋研竹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句“辛苦”,陶墨言的心肝兒一顫,乖乖隨宋研竹回了屋,關了門,宋研竹臉上仍舊掛著淺淺的笑。
陶墨言曉得她是真生氣了,小心討好道:“今兒天好我才去的,時間也不長,就兩個時辰……”
宋研竹眼一抬,他忙告饒道:“我錯了,往後我再不敢去了!”
“你還曉得錯了?”宋研竹眼一紅道,“那山穀路途遙遠,路上顛簸不平,你若是受了傷怎麽辦!我都說了幾回了,不能去,不能去……”
“好好好!”陶墨言急急道:“你身子不好,大夫說了,你輕易不能動怒。我答應你,往後不去了還不行麽……我就是想著這時節鱖魚最是肥美,清蒸、紅燒、熬湯,做出來最是好吃,你不是愛吃麽?”
“你……”她就說了一句鱖魚好吃,陶墨言便想著法子連著給她釣了一個月的魚,這傻子,越老越傻!
宋研竹瞪了一眼,道:“往後我都不吃了,不許釣!”
“好好好!”陶墨言連聲應著,“吃完今日這頓咱們都不吃了……今兒怎麽吃好?清蒸麽?”
“已經吩咐了廚房,卸了肉做魚丸子,汆湯,你最喜歡的。”宋研竹道。
陶墨言歡喜起來:“那敢情好,然兒和瑾兒也愛吃。”
“你又帶著他們倆出門了?”說道這兩個孩子,宋研竹臉上浮上笑容。
陶墨言點頭道:“是呢。”隨手倒了杯熱水遞到宋研竹手裏,觸手是微微的涼意,他不由蹙眉道:“下回別在門口等我,風大,你身子又弱……瞧這手心涼的。”
兩人都是過了古來稀的年紀,老來的毛病越來越多,陶墨言畢竟是武將,到了年歲也比旁人矯健,宋研竹比不得他。
宋研竹接過熱水抿了口道:“不礙事。”話題依舊轉回兩個孩子,“這些孩子裏你最疼然兒,是因為他的性子像趙六哥麽?”
“是呢。”陶墨言笑道,“我瞧他的樣子,就想起趙戎來,然兒的性子又像你,這兩孩子若是能成也好。總算不辜負了趙……”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宋研竹曉得他要說什麽,搖頭道:“六哥當年出使西域,一去就不再回來,後來那孩子回來,說是六哥後人,咱們使了多少法子,才讓他認陶淑為母親,入了趙家的宗譜……可憐他英年早逝,隻得懷瑾一個女兒,便又匆匆去了。我至今想起來便覺得對不起六哥。我何嚐不想兩家結親。隻是……兒孫自有兒孫福,因緣更是天注定。這兩孩子目前看來倒好,將來卻說不準,強扭的瓜不甜,不如順其自然……說起來,良兒的性子倒是像你,外冷內熱。”
“木訥。”陶墨言低低“哼”了一句,道:“我當初可比他機靈。”
“就曉得給自己臉上貼金!”宋研竹低低笑著。一轉身,背後就是梳妝台,梳妝台裏的銅鏡映照出他們二人的臉。宋研竹常年都用藥膳調養二人的身子,是以到如今的歲數,依舊是黑發多白發少。
可是再保養,到了歲數,依舊蒼老。
歲月無聲無息地淌著,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是歲月走過的痕跡。
好在他們依舊在一起。
“老了呢。”宋研竹低聲道。
陶墨言攬住她,道:“不老,你一直都是我的小姑娘。”
“這話你從我四十歲就說到現在,又是三十多年過去了。”宋研竹輕輕仰頭,兩人相視而笑。
這一生這樣短暫,這樣漫長。
那一年宋研竹生陶淑時難產,險些命歸西天,想起來仿佛就在昨日,後來他們又有了六個孩子,總共三男四女,房子裏熱熱鬧鬧的,一轉眼,陶淑嫁入趙家,餘下三男三女也各自成家立業,封侯拜相有之,遠嫁他國有之,再然後,孩子們開枝散葉……聚攏和離散都在一瞬間,如雲一般。
可是他與她一直都在一塊,吵吵鬧鬧,恩恩愛愛的一世,他應了她的諾言,這一輩子,不論上哪兒也好,都不離不棄,幾次在生死之間徘徊,撐著最後一口也會爬回來見她,爾後繼續頑強活下去。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複歸來,死做長相思。
他們一直做到了前三句。
“下一世如果我還做女人,一定要嫁別人。”宋研竹開玩笑道:“兩輩子都嫁給你,都膩味了。總要讓我嚐嚐別人的滋味。”
“那可不行。”陶墨言彎下身,認真思索道:“是膩味了……但是不打緊,咱們跟閻王爺商量商量,下輩子你當男人我做女人,輪我好好伺候你一輩子,好不好?”
似乎過了一定的年歲,生死已經看淡了,玩笑間說起來也不忌諱。
“啊,還得是你啊?”宋研竹不樂意道:“這可怎麽好,你扮起女妝肯定傾國傾城,可我卻不英俊呀!下一世你要看不上我怎麽辦!”
“讓閻王爺在我身上做個標記!你一眼就能瞧見我……這兩世讓我求你求得這樣苦,下一世也讓你嚐嚐這個滋味!”陶墨言哈哈大笑。
宋研竹翻了個白眼道:“是是是,苦苦苦……就是不曉得是誰跟旁人躺在一張床上,被我抓了個現形……”
“誒!”陶墨言無奈地攔著她,上輩子的事情了,她總抓著不放,越是久遠的事情,她反倒記得越發清楚了,“我真是被她陷害的呢,指天發誓,我連手指頭都沒碰她!”
剛要舉手,指尖碰到茶杯,流了一桌子的水,陶墨言尷尬地望著茶杯,宋研竹癡癡地笑,“老天爺都不信你呢……”笑著笑著牙開始疼,背部抽起來,她咧嘴道:“我背疼……”
陶墨言趕忙起來,替她揉著肩,道:“你也聽話些,別總跑去廚房……”
“旁人做的菜不合你的胃口呢。”宋研竹辯解道,忽而笑道,“孩子們也不容易,家中有咱們這兩個不聽話、難伺候、總愛亂跑的老人家……”
“他們喜歡你都來不及呢。”陶墨言雙手停在她的肩膀上,笑道:“你到哪兒都招人喜歡。”
“一把年紀了,還這樣不正經。”宋研竹抿唇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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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時候,一場風寒席卷了整個陶府,起初是宋研竹臥病不起,整日裏昏昏沉沉的,府裏請來了最好的大夫給宋研竹看病,宋研竹卻不見好轉,把陶墨言急得夠嗆。
到了這把年紀,生死都看淡了,宋研竹握住陶墨言的手,說:“別難過,我總覺得這輩子的每一日像是賺來的。尤其是再一次嫁給你之後,什麽遺憾都沒有了。我很知足。”
陶墨言繃著臉,拍拍她的手背,臉上也不是難過,隻是有些遺憾,嗔怪道:“你說你這人怎麽就這麽自私呢。上輩子就是你先走的,這輩子還打算丟下我先走呐?從前你答應過我的話不記得啦?你可是在佛祖跟前起過誓言的,佛祖都聽著呢。你好好睡一覺,睡一覺醒來,病就都好拉。”
長年執刃的手虎口是一層老繭,附在宋研竹的臉上,摩擦著她的臉,她格外安心,渾渾噩噩地睡過去後,似乎聽見陶墨言蒼老的聲音嗚咽著,在向老天祈福:“老天爺,你可都聽著呢……這輩子讓我自私一回,就讓我自私一回,好不好?”
宋研竹迷迷糊糊想:“陶墨言,你的這輩子從未向任何人屈服,包括老天爺……別哭,別為了我哭。”
她太累了,爬不起來。
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一語成了讖。宋研竹從隔日裏就一點點好起來,等她全好了,一向身子健朗的陶墨言毫無征兆地倒了下去,病如山倒,他再也沒能爬起來。
臨走前,他們的子孫團團圍繞在陶墨言的床前,宋研竹握住陶墨言的手,陶墨言的意識還是清醒的,環繞著眾人,看子女個個成了材,無一不是朝中棟梁,他覺得這一輩子已經很滿足,他讓他們都出去,屋子裏就剩下宋研竹,他握住宋研竹的手,牽起嘴角嬉皮笑道:“我先走啦。”
當年生死存亡之際,他央著她說“如果這輩子一定要有一個人先走,讓我來”,那情景恍如昨日。宋研竹不願意哭,她緊緊反扣住他的手,點點頭道:“去吧,到了下頭不許胡亂勾-搭姑娘,等我十幾二十年後下來了,教我知道你招、蜂、引、蝶,看我不撕了你。”
“哪兒能啊。”陶墨言輕聲笑著,“你低下頭來……”
宋研竹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微微低下頭去,他隻需偏過頭來,就能吻住她的嘴角,他低聲道:“研兒,我很知足,我……”
他的話未完,聲音已經低下去,宋研竹僵硬著身子不動,直到他的唇觸碰到她的地方一點點涼下去,她也不肯動。許久許久之後,宋研竹哽咽地點點頭,道:“你別說啦,我都知道的。這一路走來,謝謝你。”
她不肯偏頭看,她知道,床上的陶墨言定然安詳,嘴邊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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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墨言的喪禮很是熱鬧。能活到這個年紀再安然離去,在世人眼裏已經是喜喪,再加上陶家在朝中的地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府裏的人從大清早忙到深夜,隻在那個時候,府裏才稍顯清冷一些。
陶然一身孝服跪坐在靈堂裏,除了他之外,還有他的三個堂兄,他們幾個年歲差得多,大的已經二十,小的便是他了。最大的陶源推了他一把,道:“然哥兒,你都已經守了幾天了,先回去休息吧。你年歲小,又正是長身子的時候,若是病倒了怎麽辦?太,祖父最是疼愛你,你若是病倒了,他要心疼的。”
“我不走。”陶然搖搖頭。太,祖父疼愛他,他就越發想要盡孝心,“娘說,或許太,祖父這幾日會回來的。我在這等著,他若是回來了,瞧見我,定然會高興的。”
“唉。”陶源歎了口氣,“也不枉太,祖父疼愛你一場。”
一抬頭,隻見靈堂門口站了個人,陶源推了昏昏欲睡的其他幾人一把,就聽陶然道:“太,祖母。你怎麽來啦?”
宋研竹站在門口,身邊沒帶任何的丫鬟,上前看看眾人,笑道:“你們幾個都累了吧?先下去休息吧。”
“可是……”陶源總覺哪裏不對,宋研竹慈愛地摸摸他的頭道:“都下去吧,然兒陪著我就好。”
紙錢點燃拋進盤子裏,邊上卷起來,起初還是紅的,過不得片刻就變地暗淡,一點點往裏卷,不一會便不見了。
陶然垂著頭看盆子裏的紙錢,他怕宋研竹心裏頭難過,沉默了許久才道:“太,祖母,你從前跟我說過,有一回山匪圍城,建州餓殍遍地,是太,祖父緝拿了山匪頭子,救下了建州百姓……然兒查過史書,建州不曾被山匪圍城呢……”
火光照射在宋研竹的臉上,還是端莊而慈祥的模樣。宋研竹手不停頓,再扔一片紙錢下去,輕聲笑道:“是麽?”
抬了頭,望向棺木所在的位置,發出的聲音像是呢喃:“太,祖母老了,怕是記錯了……”
這輩子這樣漫長,這樣短暫。
以為是一世,分明是兩世,一眨眼,又是第三世。
明日,陶墨言就要出殯了。
“太,祖母……”燈火搖晃,陶然輕輕握住宋研竹的手,小小的人兒眼神溫暖堅定。她回過神,聽陶然道:“太,祖母,您別太難過了,您還有然兒呢。”
“好,好,好。”宋研竹連道了三聲好,又細細問了他功課,陶然一一答了。
夜沉如水,宋研竹望望門外,摸摸他的頭道:“然兒,你在門外替太,祖母守著好不好。太,祖母有話對太,祖父說。”
“可是……”小小年紀的陶然警覺道:“這兒太冷清了,您身邊沒個人,然兒還是陪著您吧?”
“乖,聽太,祖母話。”宋研竹推了陶然一把,陶然不得已,三步兩回頭出了門,不敢走遠,宋研竹又喊住他,交代道:“然兒,好好聽爹娘的話……別欺負瑾兒,凡事多顧著她一些。”
陶然老老實實應了聲“是”,宋研竹笑著擺擺手,他隻得走遠,悄悄回頭看,宋研竹燒著紙錢嘴裏呢呢喃喃的,麵無戚色。他想起娘說過,“你的太,祖母是個奇女子”,他不知怎麽,心裏很是安心,再不敢偷聽,站在門前。
“府裏熱熱鬧鬧了好幾日,他們卻不讓我來看你,怕我難過……”宋研竹低聲道,“我哪兒難過了。從前有你在身邊,凡事總是嘮叨我,你乍然一走,我倒是安靜了許多。”
風一吹,四麵的帷幔飄起來,颯颯作響。像是陶墨言在低喃。
宋研竹的眼皮略浮腫,抬了頭看四周,笑道:“我就曉得你舍不得我,總要回來看我的……”
她起身拍拍手,走到陶墨言身邊,靠在棺木旁,不見著人,她卻格外安心。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同陶墨言說了一輩子的話,可是還有許多話還沒說完,還有許多事兒沒做完,他說他知足了,可是她卻充滿了遺憾。
“你說咱們總要去一趟西域的,那邊姑娘的眼睛是藍色的,你還說要帶我去南海,那邊的珍珠比牛眼睛還大,你還說……”她絮絮叨叨地,連著說了好多的話,靠著棺木卻覺得累,閉上眼,陶墨言似乎就在跟前,抿著唇,清俊的臉龐上帶著溫和從容的笑容,對她伸出手,道:“我何曾騙過你。來,我帶你去。”
“好。”她毫不遲疑地伸出手去,道:“咱們一起走,不分開。”
“好。不分開。”
這輩子如斯漫長,如斯短暫。她緩緩合上眼——時光流轉,那一年杏花微雨時,春光燦爛,她躲在杏花樹後頭,悄悄探出一個腦袋,瞧見長身玉立的他站在杏花樹旁,一轉身,清俊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
她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彎起來,露出甜蜜的笑意。
風吹帷幔,颯颯作響,像是陶墨言在她耳畔溫柔的低喃——
“研兒,遇見你,我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