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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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韶華夢裏覺得冷,一哆嗦,竟然醒了。比神智更先回來的,是他的痛覺。一呼一吸間,這副-破-身-子發出像個破風匣子的聲音,還疼。呼吸都疼,心跳也疼,胸口疼,頭疼,滿身的瘡帶著一身的皮肉火辣辣的疼。

    疼好啊,疼,證明還活著。安韶華隻是這樣熬著,也隻能這樣熬著。現在的他早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灼華公子,不是那年少探花郎,不是那年紀輕輕就能位列大殿的刑部侍郎。他是罪臣安韶華,是……一個滿身潰爛惡臭的乞丐,口難言,目不明,喘口氣兒都得耗盡一身氣力,勉強活著,求死亦不能。

    口不能言,目不能視的日子過得久了,心卻越發清明起來。有些事情,如今不願點破,算是自己給自己留下的最後一點念想。

    這次打仗打了太久,安韶華眼睜睜地看著吳縣一點點衰敗。緊接著蠻族入侵,幾乎是一夜之間,吳縣的房子不值錢了,地沒人種了,所有的鋪子都關門歇業。

    算算自打流放過來,也十多年了。而立之年被流放至此地,從無到有全憑一家人辛苦勞作。當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侯府一家,用十多年的時光,媳婦熬成婆,終於成了這吳縣有名的富庶之家。十多年的苦心經營,一夕之間劃成一遝廢紙,安韶華一下子就病倒了。

    誰知這病得不是時候,正趕上連著好幾年地打仗,缺醫少藥的。萱娘拿著藥方,跑遍了全城愣是湊不齊藥材,隻得讓大夫再來改方子。一來二去這病竟然一天重似一天了。那時候,月娥跟萱娘還在自己床前。這邊月娥帶著錦兒、瑾瑃、瑾琨、瑾璿在身邊端茶倒水,那邊萱娘帶著寧玉給自己熬藥煲湯。當真是臨了又享了回齊人之福。

    隻是後來,家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了,眼看冬天來了,可是城外流民圍著,據說木柴都進不了城,更別提木炭了。當時他就跟月娥和萱娘說,這冬天怕是不好過。

    初冬的時候,月娥的兄長阮家二哥找了來,看著家裏寒酸的光景,跟月娥抱頭痛哭。哭過了,還得想辦法過日子。月娥說,鄰縣那些鋪子,當時關門早,興許還能有些存貨。阮家二哥是來隨軍押送糧草的,這次讓二哥帶幾個人,隨月娥走一趟,把鋪子裏的東西搬來。

    安韶華對月娥向來是掏心掏肺地好,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月娥要走了自己的私印,說是去鋪子裏拿東西需要個印鑒。月娥臨走,還帶上了四個孩子。隻說是要帶著孩子去鄰縣看看有沒有糖吃。安韶華覺得有蹊蹺,卻壓抑著自己沒往深處想。

    誰知,就是這覺得有蹊蹺,又沒多想,把自己送上了絕路。月娥走了七八天之後,安韶華才發現,自己書房那放契約的匣子連同裏麵的契約都不見了。安韶華隻覺得喉頭一陣腥甜,就人事不省了。

    再醒過來,安韶華有些看不清東西了。聽著萱娘出出進進地忙碌著,安韶華一個字都不想說。那些匣子裏,除了幾張大額的銀票,房子和鋪子的房契之外,還有萱娘的身契。如今月娥拿上了自己是私印,又得了那些契約……安韶華想都不敢想。

    隻能暗自安慰自己,月娥與自己情深義重,雖然往日裏有些跋扈恣睢,終究不會做什麽太過絕情的事情。

    眼看著天氣一天冷過一天,家裏沒米沒糧,能當的都當了。安韶華的眼鏡卻一天不如一天,可如今哪裏還有錢請郎中啊。

    也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場大雪之後,萱娘竟然有錢了。她說她在縣衙附近遇到了顧銛,安韶華是不信的。顧銛是什麽人,陛下親封的“神武大將軍”。怎麽會出現在這窮鄉僻壤?吳縣又不打仗。

    不過對於萱娘的謊言,他也無意拆穿。

    不管錢是怎麽來的,有錢,才能活下去。

    就算自己要死了,也得讓寧玉活下去。

    世人總說為母則強,都說母親為了孩子如何忍辱負重,其實父親也一樣的。安韶華女人很多,孩子卻不多,如今身邊隻得一個寧玉,自然是想盡全力保全這個庶子的。

    話說回來,安韶華這一輩子,在女人這方麵還真是當得起“有福”二字的。在京裏的時候,兄弟間數他院子裏最熱鬧,妻妾一大幫。除了嫡妻顧銛是貴妃賜婚,其餘都是自己看著喜歡納回來的。燕瘦環肥,柳綠花紅。

    這滿院子女人,數月娥最得他愛重。表哥表妹,青梅竹馬,年少定情,長大成婚。安韶華以灼華公子之名,探花之尊,半妻之禮,親自迎回來的側夫人。成親之後,更是一味偏寵。使得自己院子裏的下人漸漸都把“側”字去了,直接叫“阮夫人”。

    其餘的女人,大部分是小門小戶出身,送個女兒,換個前程,大家心照不宣,這叫默契。剩下的還有一些奴籍、白了就還是下人。隻是沒想到,按理說樹倒了猢猻就該散了,可是這千裏流放,竟有七八個跟著自己走的。

    到了吳縣,還趕上偽帝為太後祝壽,大赦。京裏有人給活動了一下,愣是給弄了個“商賈”的身份出來。雖說士農工商,商人是末流,但總好過籍沒。一年多以後,安韶華盤了個鋪子,又納了個新人——萱娘。

    這萱娘是這鋪子裏李老師傅的獨生女,李老師傅原記著祖訓,這手藝傳男不傳女,傳媳不傳婿。多年前收過一個徒弟,是個據說極為機靈的小乞丐。當時就辦了過繼,還擺了酒席,當真是當兒子養大的,誰知那白眼兒狼手藝學成竟然偷跑了。

    老爺子一氣之下,把手藝全傳給了萱娘,萱娘也學得快,沒幾年竟出師了。安韶華從原東家手裏盤下鋪子,是連同存貨和身契的。李老師傅看新東家年不過而立,卻一表人才,心裏就多了個心思。

    萱娘吳縣長大,雖沒有月娥那樣的霧鬢雲鬟,儀態萬方;也不像憐官兒那樣楚楚可人,我見尤憐。卻自有一分不諳世事的天真爛漫。想當年,安韶華也是新鮮過一陣子的。

    第二年萱娘生了寧玉,月娥生了瑾璿。

    那幾年的安家真是順利,鋪子生意不錯,發不了大財,但一家老小的溫飽不成問題。母親的身體漸漸有了起色,二哥分家之後反而跟安韶華親厚了許多。

    顧銛在一家武館當師傅,每個月能得半吊錢。間或還在鏢局當鏢師,風餐露宿地出去跟一趟鏢能得半吊錢,年底額外還能得一吊錢。

    景和小小年紀,因為讀過書認得字,去一家布莊當個記賬先生的學童,十三那年就出徒了。母親常說,等日後鋪麵開大了,都不用請外麵的賬房。

    家裏添丁進口,嫡子小小年紀經得起大起大落,還能踏實做事。安韶華心裏也很欣慰。安家此時是落魄了,但有這樣的孩子,遲早還能起來。那年過年母親格外高興。

    安韶華還記得,那年大年初一,二哥帶著幾位庶弟庶妹來給母親磕頭,母親了好多話,什麽“當年在侯府,我自以為沒有虧待你們兄弟,可如今看來,我還是做的不夠好。幸得你們都是好孩子,不跟我這個老婆子計較。”惹得一大家子大過年的抱頭痛哭。

    現在想來,莫不是母親預見了什麽?

    一陣冷風吹來,安韶華摸索著裹緊了身上禦寒的東西。恍然間似乎看到了亮光,這讓他整個人都激動了起來,他似乎能看到東西了!這一激動,喉嚨裏發出幾聲嗷嗷怪叫,又引得一陣猛咳。

    隱約聽到周遭有些亂糟糟的聲音,似乎有人把自己的身子掰直了放平。那些聲音忽近忽遠,聽不真切。身上的感覺也不似以往清晰。

    並不知道過了多久,安韶華總覺得自己一陣清醒一陣糊塗。眼前也忽明忽暗。

    安韶華以為自己快死了。恍惚中,隱約看到了一個不應該出現的人。顧銛。

    安韶華覺得似乎是顧銛救了他,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瞎了,哪裏看得到東西,不過是白日做夢。

    門輕響,冷風呼呼地吹進來,有極為熟悉的腳步聲靠近。“大夫,如何了?”這聲音,是顧銛!即便是幾年未見,顧銛的聲音他也能一下子聽出來。

    “這位將軍,借一步說話。”是個陌生的蒼老的聲音,想來,是大夫。

    門響了四聲,冷風吹進來兩次。有人走近自己。

    “老爺!”有女人哭,“老爺你怎麽了?”是萱娘。

    安韶華張張嘴,卻隻能發出嗷嗷的聲音。

    “老爺!”萱娘撲到自己身上,滾燙的淚滴到安韶華脖子裏,流下去卻是冰涼。“老爺,是不是阮夫人害了你!她把萱娘跟寧玉都賣了!她不知道哪裏得了我的身契,竟然把我們娘倆買到了那種地方!要不是顧公子找到我們娘倆,我們……我們……”

    是月娥!

    居然是月娥,

    竟然是月娥,

    果然是月娥!

    嗬嗬!

    安韶華早就知道了,不是麽?隻是他一直自欺欺人。

    其實當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並不在吳縣的宅子裏的時候,他就猜到了。他知道,把自己丟到野外的,不會是萱娘,一定是月娥。

    他那時候心灰意冷,隻存死誌。

    可他愛了月娥這麽些年,寧願相信試圖加害自己的人是萱娘也不願相信會是月娥。

    他時日不多了,他不想明白!他隻是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月娥會把四個孩子好好養大,他和月娥的孩子,流著安家的血脈,將來會在一個他看不到的地方為安家開枝散葉。

    可老天何其殘忍!竟然在臨死也要把他粉飾出來的恩愛兩不疑血淋淋地撕開,攤開在他眼前。告訴他“這就是你的月娥!”

    作者有話要說:  籍沒,原意是指是古代對待犯人登記所有的財產,加以沒收。隻是在當時,女人和女兒都是屬於財產的。

    我們看到的小說電視劇等演繹出來的,官家的太太小姐一夜之間為奴為婢甚至被賣身至“那種地方”,就都是籍沒這種情況。

    本文為了敘述方便,直接借鑒了類似於唐代的“編戶”和“非編戶”的製度。

    本文中的“編戶”就是指士農工商,我這裏用的詞是“良民”。良民一詞跟唐代的編戶就異曲同工了。

    對於“非編戶”,為了押韻和好記,我用了“籍沒”一詞來指代我需要表達的意思,就是主人公一家遇到的這種情況。因為流放,到了接收地沒有編入良民戶籍,而京城的戶籍已經被沒收了。所以是“籍沒”。

    事實上唐代的非編戶有三種情況,一是賤民(包括簽了終身賣身契的奴隸,和賣身去各種地方的賤民。總之關鍵物證是終身的賣身契。這個終身的賣身契是包括子孫的。),二是方外(出家人),三是士兵(在老家也沒有戶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