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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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銛聞言久久不語, 心情卻十分難過。在這裏生活了將近二十年, 他現在麵對銜春語梁已經能夠比較自然地交流了。雖然對這兄弟倆動不動就要跪還是有些抗拒, 但顧銛自以為已經算是能融入大祐的生活了。可是想到何絡羅國,那裏還是半奴隸製半封建社會。甚至於那裏的奴隸製更加殘忍。

    前世在劇團裏, 有一次去西·藏掙工分的機會, 幾場演出之間有一些機動時間,他們這些唱戲的跟唱歌的不一樣, 他們隨便滿街走沒人認得, 所以一群人抱著“來都來了”的心情, 一路吃吃吃、玩玩玩、買買買,接著陰錯陽差進了一個展館。那裏就在展覽一些關於西·藏的奴隸的藏品。顧銛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人皮鼓,隱約記得聽一個當地的小公務員說,在某個特定的時期, 被做成人皮鼓是一件十分光榮的事情, 證明你是最聖潔的。

    如今想來,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銛起身,抱著自己的雙臂搓了好幾下, 做了幾次深呼吸,心裏還是堵得慌。

    怎麽救人?

    怎麽救?顧銛不是傻子,他知道那個場合, 所有的行為都可能上升到兩國邦交的程度。

    那……要不要救?

    一定要救。

    就算二皇子他們因為種種掣肘不能明目張膽地去救,顧銛自己也是要想辦法救的。

    安韶華卻想到,上輩子抓到雲石父子的人是三皇子。

    當時, 二皇子正在設宴款待趙尋一行人。托皇後娘娘幾次賞花宴的福,有幾個不大體麵的小家碧玉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私底下接觸了趙尋。那天就有一個王三小姐,無名無分無媒無聘地陪坐在趙尋身邊。捏著嗓子端著架子,十分地不上台麵。

    三皇子帶了一個捆成粽子的人來,趙尋一看到那人眼睛就發出十分惡毒的光。上去一腳把人踹倒在地,腳在對方麵門使勁碾了幾下,那人當時就啐出了一口血。那個人就是雲石。趙尋扯起雲石的頭發,在雲石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麽,雲石不語,隻是冷笑,血順著嘴角流了出來。即使年華已老,雲石還是美的。看到雲石這般摸樣,趙尋命人按住了雲石的手腳,親自拔了匕首就要開膛破肚。

    發現情形不對,二殿下當機立斷上前阻止。可那個趙尋囂張得很,用刀子指著二皇子大放厥詞,說什麽“莫說這裏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奴隸,就算他不是,哼哼,如今他也是了。尹勍,你,能奈我何?”

    二皇子即便不受寵,卻也是龍子鳳孫,平日裏誰敢如此折辱於他?便幹脆走上前去想要拉住趙尋。

    那邊趙尋說著話,派人攔住二皇子還有隨後起身的沈翎、林致遠、安韶華等人,叼著刀子就開始扒雲石的衣裳。

    可當時顧鋒不在,他們幾個功夫本來就一般,拉扯起來之後直接讓三皇子喊來的侍衛把他們幾個甚至二殿下都給按到了地上,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情狀之殘忍讓人不忍回想。林致遠吐了一地。

    當時二皇子剛被皇上斥責不久,底下的那起子人根本不把二殿下放在眼裏。事後三皇子、鴻臚寺的人和趙尋還聯合起來上折子惡人先告狀,說二皇子插手何絡羅國王子處罰自家逃奴。皇上震怒,將二皇子叫進宮裏狠狠地罵了一頓。

    結果他們幾個不光人沒救下來,還因為在外使麵前失儀被皇上斥責。皇上臨時將接待使臣的任務派給了三皇子,讓二皇子回家閉門反省。

    那時朱羽已死,尹勍被圈禁,二殿下又被禁足,大夥的處境真是越發艱難了。就連兄長來信讓自己幫忙救一個人,安韶華拿著銀子四處奔走都沒能成功。還是後來方賢博不知道怎麽知道了消息,親自去把墨香贖了出來,送來了流光院。

    想到此處,安韶華靈光乍現:“墨香,那個兒子叫墨香……不,不,是趙尋讓他在楚館裏叫墨香,他如今應該是叫——雲墨的”

    “雲墨”顧銛猛地站了起來“可是那個雲墨?”

    “那個雲墨?”安韶華一下子愣住了,怎麽顧銛認識雲墨?“哪個雲墨?”

    不對啊,安韶華依稀記得,上輩子到了流放地之後,顧銛才是頭一次見到墨香。可如今,顧銛已經認識墨香了,既然這裏改變了,那有沒有可能大哥現在還並不認識墨香呢?想到這裏自己也覺得可笑,大哥怎麽會不認識墨香呢?大哥還送墨香一盒墨,直到墨香死的時候,還心心念念著什麽梨樹下初遇,一盒墨交心呢。那盒墨若無意外,今日就已經給出去了。原來竟是天意麽?

    是夜,安韶華夢中回到了當初被流放的淒風慘雨之中。

    流放之地,在那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一家人連帶一些誓死追隨的忠仆一共兩百六十多人,活著走到的不過三十七人。莫說是風寒疾病要人命,便是活活餓死的,安韶華也親眼看到了。更別提被狼叼了的,被蛇咬了的。眼看著人一天天少下去,一同坐下休息的人,也許就再也不能站起來。一覺醒來,總有人要被永遠的丟下。

    母親初時天天盼著大哥的消息,想方設法地找些私藏起來的好東西,賄賂差役,好問一下大哥的消息,後來漸漸也不敢問了。不止是因為沒錢,也是怕知道壞消息。等到次年開春,兄長帶著墨香跟福貴才被押送來了。

    墨香原本是景陽侯世子買來送給安韶光的男妾,可大祐律隻承認男妻卻隻字不提男妾。再加上安韶光初得了人的時候又特意給墨香去衙門消了奴籍,因此墨香身份上便是安韶光府中門客,抄家流放,根本波及不到他。安家畢竟是勳貴之家,平日裏錦衣玉食,熙攘喧鬧,富貴繁華。一朝大廈傾塌,樹倒猢猻散,如此落差怎能不讓人心涼?可墨香卻沒有走。大哥當時在戍邊,墨香赤著一雙腳跟著大哥走過了整個大祐。

    多年後安韶華還記得再次見到墨香的的時候,他的樣子。正是春暖花開,有衙門的人來通知安韶華去衙門接人。猜到是大哥活著到了,安韶華欣喜若狂,跟顧銛等人一路小跑去接大哥,等剛見到大哥的興奮勁消下去,才發現福貴扶著的墨香已是高熱到意識模糊了。顧銛過去背起了墨香,把人放到房裏。

    大哥跟母親匆匆見過,便來照顧墨香。墨香身上很髒,頭發裏除了泥垢還有草屑。雙目緊閉,渾身滾燙,一身都是傷,新傷摞著舊的,血結成了痂,痂裏麵也有泥土草屑。顧銛幫忙給墨香擦洗,誰知一脫衣裳顧銛就火了,推開福貴跟大哥,不許他們靠近墨香。福貴跪在當地隻是哭,大哥卻用目光描摹著墨香的臉,對顧銛說,無論墨香變成什麽樣,睜開眼想見的第一個人一定是自己。

    當夜,墨香醒了,大哥原本是抱著他睡的,誰知墨香醒了之後竟然說自己髒,執意要睡在地上,不肯睡床。又是一番折騰,母親心疼大哥一路勞頓,讓大哥住到了堂屋,叫福貴去伺候墨香。

    當時安韶華滿心心事想要跟兄長說,卻不知道大哥已經住到了堂屋,他去大哥的屋子去找人,誰知卻在門口聽到了不得了的事情。他呆立門口,竟然走不了。

    夢中的安韶華跟著福貴跟墨香的對話,一起到了大哥流放的路上。

    押解的差役開始還敬重大哥曾經是從三品的將軍,又出身高貴。走著走著也就變了,開始變著法兒地想得到一些好處。大哥在軍中,有人照應,隨身也帶了一些好東西。卻不能一次都給了,所以磕磕絆絆又過了個把月。

    後來,差役也沒了耐性,便明目張膽地上去搶。大哥武藝高強,他們自然是搶不過。可剛進下一個州縣去換通關文牒之時,他們卻給大哥戴上了枷鎖。這一套枷鎖七十多斤,且不說一路千餘裏地,就是戴上光站著也會磨破皮,壓壞身子。大哥無奈,隻好給了他們一些好處。

    那些差役得了甜頭,更是如同那螞蟥盯上了血,那個枷鎖就是他們的寶器。沒多久大哥便真的一貧如洗了。他們給大哥帶了一段日子的枷鎖,見真的拿不出來,便也知道的確是沒有油水了。誰知他們竟然盯上了墨香。一次墨香去解手,有個差役跟了上去。回來的時候對那幾個差役說:“奶奶的,幹這種破差事,這麽走了一路。他媽的連個兔兒爺摸起來也油光水滑的,幹得也舒坦的很啊。”其餘幾人聞言如同得到了啟示,那天的墨香被遠遠地扔到了後麵。

    安韶光一步三回頭。不知道他是想讓墨香跟上來,還是想讓墨香就此跑掉。

    可幾天之後,墨香竟然跟上來了,不敢靠近差役,又舍不得不看安韶光,於是便一句話都不說隻是遠遠地綴著。安韶光走在前麵,淚水在臉上和成了泥。那幾個差役興許也是怕的,從那之後都不肯給安韶光解開枷鎖,連睡覺都是。

    有次安韶光睡到半夜,覺察有人動自己,一下子驚醒了,卻驟然與墨香四目相對。原來是墨香怕他睡覺時候沒防備勒住了脖子,正想用一塊衣襟幫他墊一下,誰知安韶光醒了。墨香想跑,安韶光用腿絆倒了他,騎到他身上。

    墨香嚇壞了,卻沒有叫出聲來,隻是悶聲掙紮。安韶光想抱緊他,卻不能夠。隻能小聲說“墨香,墨香,是我,你跟我說說話!”

    漸漸地,墨香安靜下來,卻捂住了眼睛不肯看他。喉結上下吞咽,喉嚨中是壓抑的悲聲。

    “你為什麽不跑?”安韶光的眼淚滴到墨香臉上。“跑了,好好活下去,你讀過書,會認字,到個村子裏當個先生,興許……”

    墨香放開雙手看著他,一臉悍然“不跑,死都要跟著你!”

    “那就別再躲我了,”安韶光哽咽著說:“現在這種情形,興許我明天就死了,這心意,好些年,”

    安韶光卻說不出話,隻是哭。墨香起身,抱著他的頭,給他擦淚。

    “好叫你知道。墨香,我心悅你。”

    披枷帶鎖的人,想親一下自己的心上人都難。兩個人嘴對著嘴,都泣不成聲。想要相擁而泣,卻被枷鎖隔著。

    差役醒了,看到眼前這一幕,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笑得猥瑣“呦,呦!這是怎麽話說的,誒安大公子,您這唱的是哪一出啊?”說著還摸向了墨香的屁·股,“說啊,你想不想我給他解開?”

    不多時,墨香低垂著頭跟著他們走了,安韶光目呲欲裂卻攔他不住,還被打了一頓。要不是福貴撲在安韶光身上幫他擋住了一些,隻怕明日就無法行路了。

    隻是等墨香回來,那些差役看到安韶光的眼睛,卻怎麽都不肯給安韶光解開枷鎖了。墨香氣得直掉淚,卻一句話都不敢說,什麽都不敢做。

    那之後,差役越發明目張膽,墨香稍有不從他們就對安韶光拳打腳踢。安韶光就是墨香的軟肋。

    就這樣一直到了流放地。

    安家舉家之財,也請不起郎中。好在安韶華多少知道些藥性,摸索著給墨香去采了些草藥。

    次日一早,大哥又去找了墨香。

    關上門,兩人在屋中大放悲聲,母親在堂屋,聽到他們的哭聲,也跟著掉淚。學拳的景和、滿地跑的其它幾個孩子、哥哥、嫂子、弟弟、弟妹、院子裏做活的丫鬟、灶上忙亂的嬤嬤,全家人沒有不哭的。

    福貴跪在院子當中,對著墨香的屋子直磕頭。

    當晚,大哥住在了墨香屋裏。母親知道了,什麽都沒說。墨香身後的傷口已經爛了,因為失禁,不肯進食。總要好勸歹勸才吃一兩口,一旦弄髒了床上,就要低頭垂淚。那之後墨香活了兩個月,睡睡醒醒。醒了,便睜著眼睛四處找大哥,看到了眼角就溢出笑意,看不到也不說話,隻是睜著眼睛,眼神空洞。

    南方春天來得早,等大哥他們到來的時候,梨花早已經開過了。有一日,大哥不知道從那裏尋了一枝梨樹枝丫,上麵帶著小小的翠綠的果子,放到屋中,墨香難得地有了些精神,跟大哥說了好些話。母親聽到他倆有說有笑,也過來跟著說了幾句。等安韶華回家,大哥屋裏竟有了一些歡聲笑語,一家人苦中作樂,卻也相親相愛。

    當晚,墨香死了。

    過了不到一個月,大哥抱著一截樹枝,死在了墨香墳上。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捉蟲